世有蓮華【修】
風郁河畔作為天下聞名的風月之地,自然也有天下最好的風月盛會。在後世,每每有人將風郁河三年一度的遊園會稱作「溫柔鄉里的科舉考試」。這裡倡優伶妓分的並不嚴格,無論是歌舞雜戲還是絲竹管弦,只要你有一技之長能在遊園會上艷壓群芳,便能一舉成名天下知。
靈昌人視這種風月盛會為風雅之事,故而每每有文人墨客、王孫公子甚至達官貴人微服遊玩,若能有幸被哪個貴人相中,就此從良,得脫賤籍,那可真是天大的運氣了。
這數年來的名伶里,最不同尋常的,莫過於蓮華公子。此人容貌不算上佳,在美人如雲的遊園會上並不十分出色,勝在氣質清華溫潤明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通身沒有半分的風塵氣,若是不曉內情的,只怕便會將他當成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了。
十年前的遊園會他一枝獨秀,任誰都沒能分得他半分光彩,堆成山的珍寶里晏王的貼身玉佩赫然在列,風頭一時無兩。
未曾想到此人居然拒絕了包括晏王在內的所有人,並有言,「蓮華少讀聖賢之書,為前緣所誤而色藝侍人,自知並無顏色,仍得王爺和眾位貴人抬愛,心下萬分感激。然蓮華早已發下誓願,此生只為清倌,寧可於煙花之地迎來送往,不願委身於人,還望貴人們恩准。」
那年晏王年方弱冠,風流薄倖名滿天下,聞言笑道,「蓮華如此才情若雌伏於那些腦滿肥腸之輩,本王亦覺可惜,既然早有誓願,本王便賞你這個恩典。」
有晏王發話旁人縱有千般不甘亦只能咽下。此後七年,蓮華公子果然守身如玉,捱過了最清苦的幾年,漸漸便有文人賞識他的氣節和才華,與之折節相交,蓮心小築也成了風郁河畔著名的風雅之地。
七年了,舒蓮華撫上鬢角的白髮,輕輕嘆息。
七年說來也短,日子平靜的像流水一般,眨眼就過去了,鏡中的容顏只是褪去了幾分青澀稚嫩。七年說來也長,足以將一個不知世事的女童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是這孩子竟是越長大越頑劣,半刻也靜不下來,書不肯讀劍不肯練,四處闖禍從不安生,你教訓她,她乖乖聽著,可是轉眼就忘了,依舊任性妄為。
想起剛剛知道的消息,他又是一陣頭疼,憂心如焚之外也是一股肝火蹭蹭的冒。招惹誰不好去招惹那一群二世祖,招惹了他們也就罷了怎麼偏就衝撞了晏王。氣的狠了又是悲哀,多年來在她身上傾盡心血,可她真的就沒有半分肖似她那一對絕世的父母么?
「公子?」小僮輕聲喚他。
「怎麼?」他這才驚覺自己出神已久。
「晏王府送來了帖子。」望著神色不好的公子,小僮怯怯的說。
舒蓮華袖中的手不自覺的一顫,深吸口氣,盡量平靜的說:「放下吧。」
灑金箋上的字跡是熟悉的風流瀟洒,舒蓮華默默看了良久,也只是一聲嘆息。夕陽下,他的身影孤寂又蕭索。
晏王謝重樓,宣德帝幼弟謝暉子,世襲晏王。幼年失怙,遂被接入宮中撫養。謝重樓文武雙全,尤精兵法,深受嘉平帝寵信,十六歲即被任命為胤玄軍統帥,名聞天下。
嘉平二十六年,七皇子謝流風在其全力支持下繼位,年號永昌。永昌帝少年早熟而心性涼薄,前後數年間將嘉平帝諸皇子勢力斬殺殆盡,唯獨晏王倖免,不僅加了三個郡的食邑,永昌帝還親自在長安城內為其興建新王府,情分深厚。
然而這位晏王殿下最為天下人津津樂道的,卻是他風流不羈的性情。他府內姬妾成群,外有紅顏知己無數,若是朝內無事,一年裡半載都呆在靈昌。這位殿下更是放下豪言壯語:「吾生平有三好,最好美人,其次烈酒,征戰再次之,餘事於我何有哉!」
好比此時靈昌晏王府內,便是一片歌舞昇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賓客們都熏熏然有了醉意,也漸漸的放開了。上座的晏王周圍早已圍了一群妖嬈的姑娘,左擁右抱好不快活,上行下效,賓客們便也不那麼規矩。
妖嬈美麗的歌姬舞女舉起酒杯嬌笑著勸酒,這些平日裡衣冠楚楚的男人們紛紛卸下了偽裝,調笑聲不絕於耳,有性急的一把將身邊那個嬌媚溫順的女孩拉近懷裡伸手便撫上了她光潔細潤的大腿,惹得女孩子嚶嚀一聲暈染雙頰,旁邊的賓客見狀不由哈哈大笑。
氣氛漸漸糜爛,樂師們也鬆懈下來,開始演奏一些淫艷的曲子為貴人們助興,一時間滿堂絲竹儘是靡靡之音。
忽然一弦琴聲起,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高亢有力,隱隱竟有幾分高山冰雪、雲間素月般的清冷和凜然。琴聲一起,滿堂樂師為之所震,竟然情不自禁地停下,無力與之爭鋒。賓客們幾乎是反射般的放開了懷裡的佳人坐直了身體,連晏王都示意身邊的女孩退去。
眾人禁不住向琴聲來源處看去,只見琴前跪坐的琴師神色沉靜從容,眉目朗潤,容顏清雋,一襲月白色的衣衫上彷彿蓮華綻放,滿屋的賓客都看著他,他卻恍若不覺,只專註的彈著一首古曲,這樣的秀麗清華就硬生生壓下了滿屋的姑娘。
一曲彈罷,滿堂賓客如痴如醉,久久不能回神,哪裡還有什麼狎興,不久便生了去意,紛紛告辭離去。晏王並不挽留,笑著舉杯說隔日再會,目光卻一轉轉到那清雋男子身上,仰頭盡了杯中酒,低聲輕笑:「呵,蓮華啊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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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昌府的班房裡,一群少年三三兩兩的坐著,個個垂頭喪氣,灰頭土臉。
靈昌多貴人,風郁河畔多的是天潢貴胄,王子皇孫和百年簪纓的士族。他們出身都不低,可是整整一天一夜了,連累世公卿的趙氏都未曾來尋他們唯一的血脈,他們再無法無天也知道自己這次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一時間都是驚慌失措惴惴不安,也無心再去尋那個女孩的晦氣。
開始他們還大喊大叫試圖引起府里衙役的注意,可是他們的行為只應了一句話——你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一天一夜滴水未進透支了他們的體力,此時這群孩子已經筋疲力盡,漸漸都睡了過去。
可是有兩個人還是清醒的。
趙吉安看向了角落裡那個小小的身影。從被帶到這裡她就找了個角落坐下,之後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就在那裡坐著,視周遭發生的一切於無物。
趙吉安是那群少年裡唯一一個沒有跟著他們吵鬧的,馬車帘子掀開的一剎那他清晰的感覺到了那個男人身上暗藏的威勢,對這樣一個生殺予奪的男人來說他們大概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這一天一夜好像被世界遺忘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他本該和其他孩子一樣驚恐失措的,可是看著那個安靜的身影卻又覺得奇迹般平靜下來,彷彿下意識地不想在她面前表現的那麼失控。
「喂。」
只是在發獃的長寧回神,看見趙吉安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黑暗中唯有少年的眼睛明亮如星。
長寧心想不就是塊玉佩么姑奶奶要知道會到這地步打死也不會去招惹你好么……咬咬牙狠狠瞪他一眼,隨手把一直緊緊拿在手裡的東西砸到了他懷裡。
一點翠綠的熒光幽幽照亮了黑暗,趙吉安怔了怔,「這……」
「你不就是來要這個的么?」長寧揚揚眉,沒好氣的說。
趙吉安瞬間覺得無法理解這姑娘了,她費盡心思從他手裡騙到這塊玉佩,之後為了它逃跑了大半夜最後還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現在卻這樣輕描淡寫的扔給他了?敢情她是閑著無聊耍他們玩的?
長寧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的不自在了,轉過頭去嘟嘟囔囔:「這麼漂亮的東西落到你們這些臭男人手裡真是可惜了……」
趙吉安啞然。可是沉默了一會,也實在說不出來什麼責怪的話,想了想說:「本來你若是喜歡送你也無妨的,只是這個玉佩是祖母送我的生辰禮物,實在是……」
「噗——」卻是長寧忍不住撲哧一笑,眼波流轉,燦若星光:「我怎麼不知道何時與趙大公子的關係好到了這個地步?」
趙吉安抓抓頭,忽然有點臉紅。
「我……」
他本不善言,遇到的又是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少女,三言兩語下來就被逼的說不出話了。
「對不起。」長寧忽又收斂了笑意,側頭看著他的眼睛,咬著嘴唇輕輕的說:「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連累了你們。」
「沒事……」趙吉安又怔了怔才慌忙說,這女孩上一刻還笑靨如花下一刻便低回宛轉,看著她清透的眼睛中的歉意,趙吉安天大的怒火也消弭與無形了。嘿嘿一笑,豪氣頓生:「真的沒事的,你放心,我家裡人會來找我的,大家都不會有事的。」
長寧歪著頭看他一眼,禁不住嫣然一笑,半開玩笑的說:「趙大公子好大的口氣呀。」
趙吉安心底自是知道這次凶多吉少,可此刻看著這女孩如花笑靨,又哪裡會露出半點怯色,只差拍胸脯保證了:「姑娘儘管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對了,說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抓了抓頭,殷殷的看著她,眼中透出了期盼的目光。
長寧沉吟一下,未及答話,忽聽「吱呀」一聲,緊閉了一天一夜的門,竟然開了。
兩人霍然站了起來,緊緊盯著門的方向。一個校尉走進來看了兩眼,也沒說什麼便走了出去,隨後一個內侍打扮的人走了進來,神色從容中透出淡淡的倨傲,趙吉安認出這正是那天馬車上的那個說話的內侍。兩個校尉恭恭敬敬地跟在他的後面。
此時陸陸續續有幾個孩子也醒了,卻沒有人敢說話,都緊張的看著來人。
內侍掃了一眼班房。
「誰是長寧?」
趙吉安下意識地看向了女孩,果見她不知何時已經收了笑容站了起來,神色平靜:「我就是長寧。」
內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點頭道:「你隨咱家來吧,其他人可以走了。」
長寧看了趙吉安一眼,唇角殘存的笑意似是在諷刺又似是輕嘆,她經過他身旁時,趙吉安聽見她輕輕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涼意:「再見了,趙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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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昌府外,內侍將長寧帶到一輛馬車前,剛剛在那群少年和校尉面前的倨傲全都消失無蹤,他恭敬地微微俯下身體,道:「公子,長寧小姐到了。」
馬車門開了,長寧默默看向車裡,一時間眼睛竟濕潤了。
車裡的男人正襟危坐,眉目如畫清雋無雙,一襲月白色的衣衫上仿若蓮華綻放。
「哥哥……」
馬車將他們送到巷口就離去了,內侍恰到好處的恭敬只能讓長寧心裡更添一重陰霾,二人走在幽靜的小巷,舒蓮華沒有開口的意圖,長寧更不敢說什麼,戰戰兢兢的跟在他身後,一時間竟是相對無言。
他比長寧大七歲,雖是兄妹相稱,卻是如師如父,對她素來嚴厲。長寧天不怕地不怕,卻怕哥哥板著臉教訓自己。
待到終於走到了蓮心小築,長寧長長的出了口氣,還沒待她這口氣出完,便聽到舒蓮華清淡的聲音:「你收拾收拾,明天啟程回家吧。」
「蓮華哥哥!」長寧大驚失色,一瞬間彷彿被人一盆冷水澆下渾身都涼透了。剛剛她還想著這一次是不是就這樣風平浪靜的過去了,轉眼間就聽到了這麼句話。
她當即就跪下了:「長寧錯了任憑哥哥處罰……」
說到最後已經急的哽咽了。
舒蓮華低頭看她,清凌凌的眼睛里滿是害怕和惶恐,再也沒有什麼鎮靜什麼從容。她伸手似乎要拽住他的衣服,卻又在他清淡目光的注視下嚇得不敢再動,最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舒蓮華嘆息。到底是曾經朝夕相處親手教養的孩子,看她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要可憐兮兮的看著他,他怎麼能不心軟呢。
「長寧,為兄並非不要你,你不必如此。」他先無奈的解釋了一句,這些年她闖的禍還不夠多麼,若真的不想要她還需等到今天?
長寧果然應聲止住了哭聲,瞪大眼睛看著他。
蓮華沉默了一下,輕聲說:「晏王已經對你起疑了。」
長寧身軀微不可見的一抖,死死看著他彷彿要證明他說的話是在開玩笑,可是看著兄長嚴肅的不帶半分笑意的表情,那雙仿若盛滿了漫天星光的漆黑的眼眸在眼前掠過,那是獨屬於謝氏的眼睛,用無數陰謀鮮血與白骨沉澱出的攝人心魄的美麗。曾經他們用盡心思的去躲這樣的眼睛,最終竟是她自己主動暴露在了這雙眼睛面前。
她低頭,十指緊緊抓住衣衫又無力放開。她仿若喃喃自語,「真的一定要這樣么?」
「不然呢?」一向清淡的聲音帶了冷意,「你若真有本事足以護得自身安全無虞也就罷了,可是從四年前起你的劍術便無寸進,詩書禮儀更不必提,成日行事不知進退不知輕重,全憑一己心意而從不思考後果……」說到這裡他重重嘆了口氣:「你這樣自甘墮落,要讓你母親作何感想?」
「可是她死了啊!外公白髮人送黑髮人,每每提起母親就落淚,她的女兒做夢都想見她一面。」長寧剛止住的淚又落了下來,「自甘墮落」四個字重重砸下,讓她滿腹委屈:「我沒有母親那樣的雄心壯志,只求能順心從意開開心心的過完自己的一輩子,不可以么?」
舒蓮華凝視著她,輕輕一嘆,柔聲道:「你母親雖只活了二十九年,但她這二十九年間成就的功績,足以流傳二千九百年。平王殿下雖為之神傷,何嘗不為之驕傲呢。
長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自然無需和你母親選擇同樣的道路。只是這世道如此,怎可能獨善其身。你只覺得做一個普通人過一輩子便好了,可是你可知道這世上最難的事,便是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人之一生,禍福難料,變數何其多。」
舒蓮華俯下身體與怔怔看他的女孩平視,伸手溫柔的抹去女孩臉上的淚珠,千言萬語終是欲說還休,只能在心裡慶幸長寧到底比自己幸運,這世間許多齷齪和骯髒,她永遠也不會見到,自己又何必太過憂心。
他伸手將跪在地上的長寧拉起來:「起來吧,地上涼。」
長寧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腿有點軟,便很自覺的靠在了舒蓮華身上,吸吸鼻子抱著他的胳膊蹭啊蹭。
舒蓮華忍不住笑了,這些年她每每惹他生氣,知道錯了就會靠在他身邊不好意思的蹭啊蹭,活像只毛茸茸的小貓在撒嬌。
「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才不會捨得趕我走。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打斷了腿我也會爬回來的。」一看舒蓮華神色鬆動,長寧趕緊灌迷魂湯。
奈何舒蓮華如此清高自持的人物,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小妹這樣軟軟糯糯蹭來蹭去地討好,每每都覺得心都化了,故意板著臉說:「胡鬧!多大人了還小孩兒似的撒嬌。」
「哥哥面前我永遠都是小孩兒啊。」長寧厚著臉皮答的理所當然。「對了,還有一件事……」
舒蓮華看她神色,搖搖頭道:「若是關於晏王,就不必問了。」
長寧一下子沉默了。
舒蓮華摸了摸長寧的頭髮,笑得雲淡風輕:「這點小事王爺不會放在心上的,這麼多年他也未曾逼迫於我,不必擔心。好了,一天沒吃飯了餓不餓?」
長寧臉瞬間垮了:「餓啊餓啊,快餓死了。哥我要去吃昌里巷裡那家水汆丸子,還有陳記的小籠包和三鮮燒麥!」
雲破月出,風移影動,一切浮華喧囂都不過幻影,唯有這印入人心的人間煙火的溫暖,亘古不滅,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