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
洛元秋手捏著硃砂盒子站在暗中,望著那片微弱光亮遠去。耳邊風聲不絕,雪勢稍歇,從寂闊深遠的長夜旋落而下,漸漸將一地凌亂蹤跡覆去。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自她心底漫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意。洛元秋垂眸嘆了口氣,開了院門,疲乏之極地踏入院中,險些被水桶絆倒在地。無奈地將水桶拎到柴房,她又看了看水缸中凍結大半的水,乾脆閉眼畫了道符上去,隨他化去。
窗外風雪肆虐,洛元秋鋪好錦被,脫衣鑽入被窩。桌上一盞燈孤零零地亮著,因未添油換芯,火光甚暗,不過多時便化作一蓬青煙,餘下滿室冷寂。
洛元秋緩緩閉上眼,明明疲憊不堪,卻偏偏難以入睡。默念數遍靜心咒無果,她卷被翻身,頭靠向床邊,似乎嗅到一點幽冷淡香,抬眼一看,原來是那枝花苞垂垂的雲霄花。
她伸手拿起花枝輕輕放在枕邊,那雲霄花花葉鮮妍,不敗不枯,與離枝前別無二樣。所憑依的,卻是一個小小的咒術。
但教給她這咒術的人,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或許是今夜遇見那位咒師的緣故,看見這枝花,她不覺憶起過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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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明是第一個到這山上來的人,為何卻排到了第三去?」
華衣少年站在山頂屋舍前,眉宇間是一片矜驕之色,頗為嫌棄地打量著周圍,輕哼道:「這地方也能住人?」言語更是不屑,轉身負手站立,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捂住口鼻。
他身旁站著一個少女,著一身灰撲撲的袍子,看著十分不起眼。個頭堪堪到他肩膀,她在人來人往的道旁努力墊起腳數次,終究是不能與他平齊而立,只好抬頭問道:「為什麼不能住人?」
少年聞言瞥了眼她,不悅道:「你是什麼人,是這山上洒掃的僕役嗎?怎地這般不知禮數,如此造次。」
少女看著他袍子上精細的綉紋,伸手摸了摸,感覺衣料順滑無比,不禁想湊上揉揉捏捏。少年露出一副驚怒的神情,呵斥道:「放肆,走開!」
少女如若未聞,一心盯著他的袖子不放,攥在手中看了半晌,任他又吼又叫原地亂跳,最後說道:「這是星圖嗎,為何要綉在衣服上?」
少年眯了眯眼,用力扯回袖子,奈何扯不動,只得咬牙道:「管你什麼事,小丫頭走開!」
少女睜大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少年俊臉微紅,約莫從未被人這般看過,惱羞成怒道:「這寒山門竟無一點禮數嗎?爾不過一小僕,也敢冒犯尊客,真是無禮之極!」
言罷似覺得與小姑娘如此拉扯不大好看,忙喚來僕從,要將她拉開。幾個年輕僕從奉命上前,抓住少女的手臂迫使她鬆開,誰知這小姑娘看著瘦弱,力氣卻十分驚人,抓住少年的衣袖就是不放。僵持了一會,玄清子匆忙趕來,見狀驚訝道:「這又是怎麼了?元秋,你在做什麼?」
少女放了手,道:「師父,我在看他的袖子。」
少年氣極,他這身衣袍是用緞子做的,被少女方才在手裡一攥,如今已經皺成了一團鹹菜。他憤恨道:「道長,這人如此不識尊卑,不知禮數,留著又有何用,快將她逐下山去罷!」
玄清子一怔,還未來得及作答。眾人只見那布衣少女足尖一點,掠出數丈,飛身落在樹枝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你剛剛不是問我是誰?」她坐在覆雪的瓊枝間,烏髮雪膚,眸如明波。樹枝輕晃,細碎雪沫自她鬢邊滑落,她攏袖微微一笑,道:「我便是寒山門魁首洛元秋,你需得喚我一聲師姐才是。」
「師姐?」少年訝然不已,旋即看向玄清子:「道長,她在胡說八道些甚麼!」
玄清子輕咳一聲,道:「她說的不錯,你的確得叫她師姐。」
少年神色幾變,環顧四周,冷冷道:「你們莫不是來消遣我的罷?是不是我的那位好叔父又說要磨一磨我的性子,才特地尋了這麼一個荒山野嶺。還道此地有什麼隱世大派,就憑這窮山惡水之地,怕是真仙也要反受其累。」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僕從們紛紛去攔,少年見了勃然大怒:「怎麼!你們也要與那沒規沒矩的一般,尊卑不分,以下犯上嗎?」
這時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從人中越出,俯身勸道:「公子,這才上山呢,如何就說要走?這位……這位道長自然是道法高深之輩,不然三爺如何會送您到此處來?」
少年道:「離家前,叔父曾與我說,你們這些人,都需得聽命於我,此話是真是假?」
管事一震,當即跪了下去:「三爺的話小的們怎敢不聽?這自然是真的,唯公子之命是從!」
少年寒聲道:「那我要走,你們為何攔我?」
洛元秋在樹上扶枝而望,看著地上一群人齊刷刷跪下了,唯獨那少年還站著,不由感到有些奇怪,悄聲躍下,溜到玄清子身旁問:「師父,他們在做什麼?」
玄清子臉色不大好,似乎有些嫌惡這等作派,淡淡道:「不要管,隨他們去吧。」
他答的敷衍,洛元秋好奇心不減反增,走到那群跪著的人邊上道:「地上涼,你們起來呀,為什麼要跪著呢?」
少年斜了她一眼,譏諷地牽了牽嘴角,彷彿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傲然道:「還愣著做什麼,走了!」
他極為瀟洒地撣了撣衣袖,抬步就要離去。地上跪著的人面面相覷,最後都看向玄清子,那管事低聲道:「道長,您看這——」
玄清子不咸不淡道:「山野閑門,實不足以勞貴人大駕;破廟窄小,無香火供奉再迎尊神。」言罷轉身,不理那管事。
管事左看右看,無奈之下道:「罷了,那就先順著公子的意思,先去將東西拾掇拾掇。」
「等等。」洛元秋忽道,「你們是要走嗎?」
管事摸不清她是個什麼人,等不到玄清子發話,心中有些焦急。身邊一人附耳道:「這位是道長的徒弟,是公子的師姐。」
「她看著年紀小小,怎麼會是公子的師姐?」管事將嗓音壓低,追問道,「當真嗎?」
那人點點頭,管事頓時心生一計,態度大轉,誠懇地道:「是,適才我們公子已經說了,這就便走。」
洛元秋面露不解,道:「走?他才上山,就要離開嗎?」
不等管事回答,她撥開眾人,徑自向那少年走去,道:「你們都可以走,但他一定要留下。」
少年皺眉,冷哼道:「為何我要留下?」
洛元秋不緊不慢地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翻了數頁,答道:「因為這是寒山門的規矩。既入師門,除非出師,否則不可輕易離去,犯戒者視為忤逆,鞭數十,嚴懲示眾。」
「門規上都寫了,」她認真地問道:「你要看看嗎?」
少年揚了揚眉:「那我現在就要出師呢?」
洛元秋將冊子塞回袖中,望著他道:「出師,須得挑戰魁首。但你好像打不過我,還是死心吧。」
少年嗤道:「就憑你?算了吧,我怕人說我欺負小姑娘。」
洛元秋聽了茫然道:「可你又打不過我,要說欺負,也只能是我欺負你才對。」
少年一副徹底被激怒的樣子,喝退眾仆,道:「好,你可別後悔。」
他右手托出一塊圓板,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其上流光隱現,一道星紋沿邊閃過,兩指一併,催念起咒語來。頭頂藍湛湛的天登時被陰雲所蔽,山中狂風驟起,吹的雪花紛飛。遠處山峰群聚之地傳來悶雷般的響聲,眾人極目望去,卻見雪霧滾滾,化作滔天白浪從峰頂拍下,聲勢威猛難言,不免為之駭然。
見眾人視線皆被雪崩所引,少年目中閃過一道得意之色,他一撥圓板,從腳下浮現一道藍光,形如游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洛元秋襲去。
洛元秋身形不動,卻是看向玄清子,道:「師父?」
玄清子擺擺手:「哎呀,隨你隨你!莫要太過,畢竟是你未進門的師弟。」
眼見藍光撲來,洛元秋箭矢般向後一躍,身姿輕靈無比,眨眼間便迅速避開,身影一晃,憑空消失不見。少年轉目去尋,忽地肩頭被人一拍,猛然回頭一看,她竟已站在他身後,長發在疾風中翻飛,目光靜如初陽,看著他道:「你認輸嗎?」
少年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驚懼之餘怒極反笑:「你這也算是本事?」
說完急退數丈,從他原先所在的地方現出一圈藍光,星紋層層疊疊,儼然是個法陣。他神情一凜,收了圓板,雙手飛快變化結印,喝道:「束!」
洛元秋有些吃驚:「咦,這是什麼?」
法陣中湧出幾條光帶,將她手腳纏捲住。不料她卻站著不動,任由手腳被束縛著,好奇地打量起這法陣的構造來。
少年見狀反譏道:「是誰要認輸?」
洛元秋這才想起尚在比試中,當即甩出一道符,片刻間便掙脫光帶,迎風衣袖一揚,低聲念道:「招雷!」
話音未落,一道青紫電光破雲而下,正落在少年的腳邊。少年又托出圓板,開陣相迎。電光斜斜歪歪連劈數道,都不能傷他分毫。他在法陣中安然無恙,見電光聲威不復從前,志得意滿道:「區區法術也敢拿出來現眼?小丫頭,你還是回去多練幾年吧!」
洛元秋不答,飛身而上,抬手一揮,護住少年的法陣便被她輕鬆擊破。在少年驚愕的目光中,她將一道符拍在他額頭上,手指凌空一劃,道:「風來!」
說完她拎起少年的衣襟,疾步向山上掠去。少年大驚之下奮力掙扎,被灌了幾口冷風進喉,連話也說不清了,只覺得自己身輕如雲,手腳俱是疲軟無力,被她一拽便跟著上了石徑。
轉瞬間情勢逆轉,那少女看著瘦小,卻能輕鬆拎起一個半大少年疾行,令山上眾人一時目瞪口呆。管事腦門急出了層冷汗,對著玄清子不斷作揖,道:「道長息怒,我家公子自幼體弱多病,親長這才嬌慣了些,未必有什麼壞心眼!還望道長——」
也不見玄清子如何動作,那管事被一股柔風扶起,再也拜不下去了。便聽玄清子道:「弟子間相互切磋也是常有之事,管事莫要憂心。我只問一句,他到底是來寒山門拜師學藝,還是來繼續做他的大家公子?」
管事嚅囁道:「這……道長言重了,三爺說過,我家公子他,他自然是來拜師的,不過……」
玄清子輕描淡寫道:「哦,那就對了。既然如此,這山頭素來清凈,你也看見了,就這幾間屋舍,住不下多餘的人。若是東西都收拾好了,就勞煩你帶著這些個僕役隨從下山去吧。」
管事大驚失色:「可我家公子他……」
玄清子目光沉沉,拂袖道:「你自去回稟那位三爺,就告訴他,這山上有山上的規矩。鄙派的確是欠了許多人情,但那已是故人舊事,要如何還,也是我們自己說了算。」
山林中洛元秋拽著少年一路狂奔,從小徑躍上陡崖,深林被大雪所覆,細雪如灑,天光通明幾近蟬翼,透出一層蒼冷朧光,參天古樹枝頭懸冰墜玉,俱是一片森寒。
樹影從眼前飛快掠過,如若虛影,甚至來不及細看這究竟是在哪裡。少年只感覺身體一沉,臉忽地陷入一團冰冷中,從渾噩里醒過神來,發現手腳竟能動了,慌忙爬起來一看,原來方才是落進了雪堆里。
他下意識去尋那少女的身影,一個雪球迎面砸來,從少年腦門上飄下一張青色符紙。他先是一怔,繼而怒火又起,罵道:「無恥!」
一個更大的雪球砸來,正中他的下巴,堵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那人站在他面前,擋住了刺目的陽光,於是他看到在她的身後,是一片蒼茫無際的雲海。
四周峰巒聳立,群山遠去,勢如波濤。青松覆雪,雲海茫茫。絕頂之上的風光是如此的岑靜,是亘古不變的蒼涼。
「你沒見過雪崩吧?剛剛那個幻境,其實造的不大相像。」洛元秋隨手捏了個雪球,在地上壘了幾圈,變做一個更大的,她拍了拍手道:「如果我現在把它推下去,很快咱們就能看到了。」
少年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深澗上下都是厚厚的雪層,不需什麼大動靜,只消一點聲響,就能悉數崩塌。
他瞳孔微縮,映出洛元秋平靜的面容:「你不會是個瘋——」
洛元秋將雪球錘的更結實了些,道:「不然你下去看看如何?迄今為止還未曾有人下去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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