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
第二十九章
洛元秋壓實了被角,靜夜中紙窗前透出朦朧雪光,昏暗之中枕邊的花瑩瑩生輝。憶起往事,憑嘆也不過枉然,只教人覺得長夜孤寒漫長。
但無百年不散之筵,無論是親緣還是師友,都有各奔東西的時候。人生在世,離合聚散,便如陰晴圓缺的明月,由不得人做主。因緣際會,兜兜轉轉,卻又有山水相逢的一日。
她又盯著那花看了會,終是嘆息一聲,闔目睡去。
翌日醒來已是清晨,屋外仍是大雪紛飛,洛元秋拎著木桶去打水,待到水缸滿了后,她剛要關門,卻見一人白衣勝雪,頭戴斗笠,翩然而至。兩袖飄飄立在雪地中,手中握著一把漆黑長劍。
那人面容被黑布所遮,難以看清。白袍勾勒出窈窕身姿,束腰上綉著一枝紅梅,垂下兩條長流蘇,動作間輕搖拂動,更顯腰肢纖細,輕盈曼妙。
洛元秋本想關門,莫名猶豫了一會,側頭想了想,靈光一現,驚訝道:「是你?」
咒師昨夜穿著一身黑袍,加之大雪天暗,洛元秋也沒仔細去記。不過這人卻也有個好處,不必特地去記臉。單看她那張被黑布蒙住大半的面容,就能猜著是誰。
洛元秋不由心花怒放,自下山以來,她終於找著一個能不必記臉的人了。將水桶丟在雪地里,她迎著大雪走了出去,到咒師面前,才想起兩人其實不大相熟,不知該說什麼,便道:「可是為了那道咒術來的?」
咒師答道:「昨夜回去琢磨了許久,仍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
洛元秋道:「不敢,若有話請說便是。」
「那道咒術,似有殘缺之處。」咒師微微低頭,斗笠上的雪滑落,「不知太史局中,可有整全的?」
她嗓音低沉柔和,洛元秋漫不經心地聽著,低頭去看她手裡的劍:「這是咒劍嗎?」
咒師微怔,旋即答道:「是。」
洛元秋摸了摸冰冷的鼻尖,又看了一會,忍不住問道:「我能看看——」
咒師雙手奉上黑劍,道:「請便。」
洛元秋嘴唇一動,不好意思地道:「我想看看你的手,行嗎?」
咒師默默收了黑劍,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洛元秋小心地將她的手握著,捏了捏手掌。
平心而論,咒師的手皙長如玉,骨節分明,當真是好看。洛元秋捏著她的指節,不由讚歎道:「我沒看錯,果然是一雙天生畫咒的手。」
符師咒師收門人弟子時,最看重的便是雙手。民間流傳的相手術,大部分都是來源於此。畫符寫咒,全憑一雙手。手形如何,掌紋如何,骨節如何,皆有學問可究。相傳早時符道興榮時,收弟子時,連雙手的重量都需稱過,老道的符師甚至能一眼分出手骨輕重如何,皮肉輕重幾許。
咒師的手指節處微陷,指骨與手掌都是三六之數。所謂三六之數,指的是三起六平。傳說中的神山便有三座,中山最高,另兩山平齊,因此山字方與此意相合。而六平則說的是六片傳說中的水澤,雖被天塹相隔,遙遙而望,但湖中的水卻是同漲同落,故有六平之說。
咒師的這隻手,中指略長,旁近相鄰的手指平齊,這便是三起。且掌紋少見地多了兩處,正是六平之意。洛元秋沒忍住伸出自己的手,與她的手掌心貼緊,仔細比對起來。
咒師的手似乎顫了顫,卻也不曾收回,只抿著唇,任她擺弄著。洛元秋毫無所覺,讚歎道:「你的手,比我長了許多。」
她將手收回,咒師卻道:「手長與不長,都可畫咒,並不妨礙。」
洛元秋略有些艷羨,道:「說是如此,還是有些差別的。」
誰知咒師乾脆利落地牽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順著掌紋摩挲,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捏過,而後道:「是有,不過相差不大。」
洛元秋被她握著手腕,卻也不覺哪裡不適,只當她是在安慰自己,不由笑道:「多謝多謝。」
咒師若無其事地放開她的手腕,道:「那道咒術的事,不可與旁人提及。」
洛元秋這才想起來,努力去想她方才到底說了什麼,依稀記得殘缺一詞,問:「那咒術怎麼了,是有缺處,並非完整?」
咒師點了點頭,巷子中偶然有人經過,俱是奇怪地看著她們。洛元秋意識到門口不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忙道:「請進請進。」
咒師踏入院中,洛元秋道:「屋舍簡陋,請隨意吧。」
牆頭蹲著幾隻母雞,咕咕叫著看著院子里的人。洛元秋領咒師進了廚房,將水壺放在灶上,打了個指響,灶中火光漸起,開始燒水。她翻了兩個粗瓷的茶碗,用清水沖了擱在桌上,因從未想過還有招待客人的一日,未想過要買些茶葉備著,微赧道:「家裡好像沒有茶……」
咒師將黑劍按在桌上,摘了斗笠,搖了搖頭道:「不必麻煩,客隨主便就是。」
洛元秋想了想,回頭進屋尋出一罐花茶,如獲至寶般捧著進了廚房。正好水也燒開了,她放了些在兩人碗中,經沸水一衝,花香撲鼻而來,茶湯湯色醇亮泛金,叫人幾乎忘了這隆冬深雪,還以為身在九月時的桂花林中。
連洛元秋自己都有些驚奇,手托著下巴想了半天,才想起這是隔壁劉大姐前些日子硬塞來的,說是秀才娘子老家人曬的,用的是古法秘方,用罐子裝好了封起,能存香許久。
她幾乎已經要忘記之前秀才那事,如今想起,又回屋尋了那枚丹藥出來,放到咒師面前,另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道:「也是奇怪,有些人吃了那丹藥無事,有些人卻死了,不知這丹藥上的印記到底是什麼。」
咒師取過丹藥摩挲片刻,道:「是咒,與之前那道咒術,同出一人之手。」
洛元秋聞言湊近了些:「好像有些丹藥上沒有這個印記,那些書生吃了就沒事。如果有,吃了就能暫有過目不忘之能。這麼一看,好像和那道人手上的咒術十分相似,道人本是尋常人,卻以命力相易,暫能驅使法器;而書生本無過目不忘之能,服用此葯後方有此等靈通。」
她喝了口桂花茶,因太過用力,細碎桂花順水入口,頓時眉頭緊扭。再看咒師,慢條斯理地執起茶碗,微微低頭呷了口茶,沉在碗中的桂花動也未動。
洛元秋臉紅了紅,不知是被熱的還是羞的,勉強道:「依此而推,這道咒術約同禁咒,都需釋咒之人以命為代價,換取所需之物。」
「禁咒邪咒,同出一理。」咒師放下茶碗,唇色被熱茶一熏,略有些泛紅,輕抿了抿道:「不知你是如何看待的?」
洛元秋沉思少許,認真道:「有所求必有所失,這是避無可避的。不單是禁咒邪咒,哪怕連符術,亦有以性命相易的術法。」
咒師忽地道:「如有一道咒術,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但所費代價無數,不可以常物定之,你待如何?」
她說這話似有考問之意,洛元秋這才想起身旁這位咒師好像是太史局中的某位大人,方要斟酌語句再答,瞥見她一襲白衣坐在舊桌旁,毫無上官的架子,很是隨和。又憶起先前兩人言談,洛元秋後知后覺多有冒犯之處,咒師卻好似不怎麼計較,不由添了幾分好感,輕聲道:「這麼一道咒術,若只是以命易命,不損不妨他人,我倒是願意試一試。」
咒師扣住茶碗的手一頓,問:「為何?」
洛元秋微微一笑,將鬢邊碎發別起,看著氤氳水汽沉默良久,道:「大概是,想再見她一面吧。」
是春時取下的花枝,隔窗淺淺一望。小舟微搖,船槳劃開點點繁星。如今與舊日年歲相望,已再無回首之時。
咣當一聲,她收回思緒,訝然看去,咒師扶著茶碗,像是不慎脫手落下,低聲道:「……無事。」
洛元秋體貼地問:「還要茶嗎?」
咒師道:「好,多謝。」
洛元秋在碗中新添水,咒師道:「臨近新年,掣令仍需巡夜,萬萬不可鬆懈,你那兩位同僚如今在何處?」
「此時應當在家中。」洛元秋答道,「待戌三刻時到了,我們會在茶樓前匯合。」
咒師飲了一口茶,思索少時道:「如此說來,戌時之前,你應當是無事的罷?」
洛元秋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有,我好餓,想去吃東西。」
咒師為不可察地點點頭,拿劍起身。洛元秋問:「你也要一道去?」
咒師這身白袍子確實是好看,不過與臉上的黑布相配,也是扎眼非常,實在是不易出行,洛元秋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曲柳巷子來的。
她眼神飄忽,心想難不成咒術也有什麼幻術,能讓尋常人看不出?
兩人推門而出,走到巷子後頭,隱蔽處停著一輛馬車。駕車人目不斜視,見她們來了也不言語。那馬兒在雪地里刨了刨蹄子,有些不耐地打了個響鼻。
咒師先上了車,撩開車簾將洛元秋一把拽了上去。兩人並肩而坐,手放在一處,隨著馬車搖晃時不時撞在一起。
洛元秋剛想避開些,卻聽咒師道:「我姓景,單名一個瀾字。你記下就是,莫要告訴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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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花花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