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雨中殺
太史信並不知道,他「飛鴿傳書」到帝都后,在女皇心中引起了怎樣的漣漪。當女皇深夜思索是否要把太史信召回帝都的時候,這個身份特殊的縣令正在做手工活。
夜已深,星未眠。濃重的夜色如同一塊黑布蓋在大地上方。閃亮的繁星則是點綴在這黑布上的印花。太史信坐在上郡縣衙的院子里,手裡擺弄著什麼。他身旁的小桌上,放著一盞小燈,一個茶壺,幾個茶杯。
拓跋青兒腳踝還未痊癒,她輕輕踮著腳,走到太史信身後,準備給他一個驚嚇。
「青兒還沒睡呢?」太史信並未回頭,一開口反而嚇了拓跋青兒一跳。
拓跋青兒坐到太史信旁邊的小凳子上,饒有興緻地看著太史信手裡的東西:「你也沒有睡呀,玩兒什麼呢?」
太史信並未停下手裡的事情,他看向茶壺茶杯:「天熱,喝點水吧,自己倒。」
拓跋青兒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驚奇地問:「你這是什麼茶,居然這麼清淡,喝不出茶的味道。」
太史信「嗯」了一聲:「這本來就是白開水。從小到大,天熱的時候,我最喜歡喝涼白開了。」
拓跋青兒奇怪地看著太史信:「太史大將軍如此沒有情調,這夜色正好,不喝茶也應該喝點酒呀!」
太史信搖搖頭:「我心裡難過的時候不喝酒。師父告訴我,不能用酒麻痹自己,要完完整整地感受心中的痛,痛苦讓人成長。」
拓跋青兒一拍太史信的肩膀:「有什麼難過的事兒,跟姐姐我說說,姐姐哄哄你。」
太史信又拿起了一個東西:「青兒知道過幾天是什麼日子嘛?」
拓跋青兒想了一下,臉上半羞半喜:「七夕呀,你要七夕送我東西也不是不行……」
太史信臉色一黯,慢慢說出三個字:「七月半。」
拓跋青兒大吃一驚,她看向太史信手中的東西,發現是個做工精巧的河燈。太史信做的事情就是在河燈里寫上人名。
「七月半」是新漢帝國的民俗節日,發端於遠古時期先民祭祀祖先的行為,後來隨著道教興起、佛教傳入,與二者交相融匯,在道教語境下被稱為「中元節」,在佛教語境下叫做「盂蘭盆節」。不同語境下具體風俗雖然有不同之處,但主旨都是祭奠亡者,為生者祈福。按當時新漢帝國的習俗,這一天晚上,官府會在各城組織法會,超度亡魂。路上店鋪會早早關門,把街道留給亡靈。有條件的家庭也會在家門口點燃香燭,擺放貢品,指引亡者回家看看,向孤魂野鬼布施。在有河湖的地方,人們點燃河燈后讓它泛水漂流,表達對亡者的思念或對生者的祝願。
「等到『七月半』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和崔羽彤她們在并州城了,我想把這些河燈放到酈河裡邊。」太史信看著拓跋青兒,一板一眼地說。
拓跋青兒拿起桌上的毛筆,找到一個沒寫名字的河燈,一筆一劃地在上邊寫字。寫好了,她把河燈遞給太史信:「把我的河燈也放到酈河裡邊吧……不許偷看。」
太史信把拓跋青兒寫好的河燈裝到袋子里:「好,我不看。不過,我和崔羽彤她們去辦差,要離開上郡一陣子,青兒你好好養傷。」
拓跋青兒點點頭:「好,我等你回來。」她看著太史信,神色變得俏皮:「要是我腳沒事兒了,你還戀著外邊的鶯鶯燕燕,姐姐我就去抓你回來。」
太史信認真地看著拓跋青兒:「青兒你多加小心,我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你不妨在縣衙多住一段日子,有蔣大哥帶著禁衛軍守衛,這裡還算安生。」
「算你還有點良心,」拓跋青兒滿意地看了看太史信,「不過,我要是在這裡長住,那是以什麼身份呢?」
太史信繼續整理著河燈:「你住在這兒,就說你是燒火小工、剃頭師傅或者看門大爺,都行。」
拓跋青兒在太史信手上使勁擰了一下。
太史信臉上沒有任何感受到疼的表情,只是平靜的提醒拓跋青兒:「夜深了,好好睡一覺吧。臉上都有黑眼圈了。」
拓跋青兒低下頭,撿起太史信用來固定口袋的繩子,把太史信的一條腿和桌子綁在了一起。
太史信沒出聲,用看弱智兒童的眼神看著拓跋青兒自娛自樂。
拓跋青兒把太史信綁結實了,轉過身,從脖子上摘下一塊玉佩,放到太史信手裡:「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玉佩,這些年我一直帶著,它一定可以保你平平安安。咱們不知多久才能再見,就讓它代替我,守在你身邊吧。」說完,她滿面羞紅地小步跑了。
太史信想起拓跋青兒生母已逝,這玉佩意義非比尋常。他正要起身,突然意識到自己被綁著了,只好目送拓跋青兒遠去,輕輕地把留著姑娘體溫的玉佩放在貼身的口袋裡。放好了玉佩,太史信拔出匕首,在繩子上一劃,被綁住的腿就自由了。他沖著一旁的牆角咳了一聲:「出來吧。」
李霜從牆角走出,腳步輕盈地來到太史信身邊,微微欠身:「公子。」她穿著青色齊腰襦裙,白色上衣,袖口和領口點綴著墨色,清新的氣質中透出靈動。
太史信越發覺得李霜真是厲害。當她紅紗赤足,展現絕倫舞姿的時候,是熱情似火的;當她穿著布衣,靜靜守在太史信身旁的時候,是柔情似水的;當她青裙白衣,向太史信走來時,是清新靈動的。再和李霜相處一段時間,太史信可能會看到她的更多面。
「你怎麼也還不睡?」太史信拿起茶壺,給李霜倒杯水。
李霜乖巧地一笑,輕聲說:「阿霜要侍奉公子,公子沒睡,阿霜自然要陪著公子。」
「睡吧,」太史信打了個哈欠,「明天還要趕路呢。」
「青兒姐姐真的很喜歡公子。」李霜若有所思。
太史信靜靜地看著李霜,沒說話。
李霜拿起茶壺,給太史信的茶杯里加水:「好羨慕青兒姐姐,她喜歡的人還是挺在乎她的。」
太史信忽然開口:「李霜姑娘你是哪裡人呀?」
李霜知道太史信又在轉移話題,幽怨地看著他,聲音也滿是委屈:「人家痴心一片,公子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太史信神色一變,挑釁地回應李霜的目光:「那你幫我個忙,你做到了,我便告訴你。」
李霜明媚地一笑,笑容中彷彿有萬種風情:「好呀,公子可不要欺負人家……」
……
第二天一早,崔羽彤一行分乘三輛馬車,在十餘人的護衛之下,從上郡前往并州城。為了避免引人注目,所用馬車都是商旅常見的大車,護衛也是商旅隨從的裝扮。崔羽彤、秦惠卿、小羽、墨兒和太史信乘同一輛馬車,李霜獨自乘另一輛馬車,侍女們乘一輛馬車。
馬車之中,秦惠卿看了看太史信身旁空了一個位置,問:「李霜姑娘呢?」
太史信還沒回答,崔羽彤就先開口了:「她昨晚一夜沒睡,我安排她自己在另一輛馬車上歇著了。」
秦惠卿柳眉微蹙:「一夜沒睡?」
崔羽彤添油加醋:「那都是這位太史將軍,累得李霜一夜沒睡。」
「噫……」秦惠卿、小羽和墨兒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太史信。
太史信心想這崔羽彤還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自己開口解釋:「我昨夜在忙,她不睡覺還來給我搗亂。我就讓她給我幹活,我睡覺去了。」
「噫……」秦惠卿、小羽和墨兒繼續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太史信。
臨近七月半,太史信昨夜準備了一些祭奠陣亡將士用的東西,具體說來就是河燈、冥紙、香燭之類的。光是河燈,太史信就準備了兩百多個,寄託他對於那些戰友的緬懷。這有名有姓的兩百多人,包括早年與安南猴子作戰、與猥瑣阿三作戰、與鮮卑軍作戰過程中血灑疆場的太史信親朋好友。繞是太史信幹活利索,在這麼多河燈上寫字也用了好一陣功夫。既然李霜不願意睡覺還影響他幹活,那就索性安排李霜去做這些事情好了。太史信承諾,只要李霜把這些東西整理好,就回答她一個感情方面的問題,以太史家族的榮譽保證,決不說謊。李霜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提問機會,就悶頭直忙活到了天亮,太史信也悶頭睡到了天亮。一覺醒來,太史信自然是精神抖擻,李霜則累趴了。
崔羽彤依然不依不饒:「今天一早,我看李霜姑娘累了,想著要不咱們晚一天再趕路,讓李霜好好睡一覺。這太史將軍非急著出發。李霜以後跟在他身邊,恐怕是要吃些苦頭。」
太史信並不著惱,繼續耐心解釋:「今天出發,咱們能七夕之前趕到并州城。七夕的時候就可以看熱鬧了。」
「七夕還能看熱鬧?」小羽立刻來了興趣。
在馬車的前行中,太史信給車上的幾人介紹了一下全戎當上并州之後的一些舉措,重點介紹了節慶方面的內容。結合此前主政朔方城的經歷,全戎總結出了一條發展地方經濟非常重要的經驗:人氣。道理淺顯易懂——做生意賺錢首先要有人,有生產商品的人,有運東西的人,有賣東西的人,有買東西的人,有了人氣,才有財氣。如何聚攏人氣?除卻前文提到的,整修擴建并州城,新建商鋪,修繕道路,全戎更是把心思放在了過節上。
彼時新漢帝國從春節起,有上元節(元宵節)、上巳節(農曆三月三,就是王羲之寫《蘭亭序》的那個)、寒食節、清明節、端午節、七夕節、中秋節、重陽節、冬至等。平均下來差不多每月都有一個節日。全戎即是立足於這些節日,不僅發揚傳統民風民俗,還創新思路,舉行各種新的活動,讓節日的并州城不僅熱鬧,而且新奇好玩。每當節日前一個月,并州城都會貼出告示,闡明大致會有哪些活動。活動信息被往來商旅傳到遠方,就吸引了大量人員前來在節日期間做生意、湊熱鬧。
以即將到來的七夕為例,全戎集思廣益,籌劃了不少活動。
節日集市。在許多節日期間,并州主要街道上,除了現有商鋪,還會增設大量臨時攤點,這個七夕也不例外。每個攤點節日期間租金一兩到十兩不等。除卻這些攤點會售賣美食雜貨、服裝特產,還會有各色雜耍藝人在街上表演,熱鬧非凡。以端午節的集市為例,那次全戎請來了大衛先生在街頭表演戲法,讓圍觀群眾嘆為觀止。
華服大賞。全戎鼓勵各界人士展現自己的節日盛裝,以示并州城的兼容並包。在端午節的活動中,就有扮成屈原、宋玉的樣子走過長長的舞台,因為扮相傳神獲得陣陣喝彩。這次七夕,主題是扮情侶,據說到時候不僅會有不同時期、不同風格打扮的情侶,還會有男人扮成男人、男人扮成女人、女人扮成男人、女人扮成女人的情侶出現。
集體婚禮。這一活動是全戎考慮到軍人的特殊情況,按照七夕「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願望,為駐紮在并州城附近的官兵舉辦集體婚禮。婚禮現場若干新人一同拜堂成親,名義上主婚人便是州牧全戎。每一對參加集體婚禮的新人都會獲得全戎親自題寫的祝詞一張,包著大棗、花生、蓮子等果品的福袋一個,如意一對,禮金十兩。參加集體婚禮的將士無不把全戎當作天神一樣,作戰時奮勇向前。
鵲橋會演。寄託著對牛郎織女七夕團圓的美好祝願,全戎安排工匠在并州城南門搭建檯子、擺放花燈,在夜晚營造出「銀河」、「鵲橋」的光影效果。七夕當晚,會有演員分別扮演牛郎織女,在「銀河」兩側互訴衷情,在「鵲橋」上載歌載舞。這是七夕活動中的最後一項。
聽著太史信還算生動的介紹,幾個女孩眼中的興趣越發濃厚。太史信看向車窗外,「願意來并州城湊熱鬧的,恐怕不止馬車裡這幾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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