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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紅樑柱丹楹刻桷,凈幾明窗的演武場側廳內,一縷茶香裊裊幽遠騰空,文遠候小侯爺懶懶散散地靠著玫瑰椅,手中搖著一把金陵摺扇,將上好的雪頂含尖的清香扇得香飄十里、回味無窮。
江湛神色寡淡的翻閱著軍令,柔軟的羊毫筆尖在稍有凝固的硃砂上舔了舔,大手一揮,力透紙背的批了個「准」。
東山林剿匪一案還未完全肅清,十幾年來隱匿在東山林的山匪勢力盤根接錯,甚至牽連到了不少的朝中要員。現在人人自危,自證清白的奏摺如雪絮一般紛至沓來,又因牽扯上了宋相的嫡幼女,敬帝慍怒,下令徹查東山林山匪一事。
這宋二小姐的身份雖比不得宮內的朝陽公主尊貴,但她在京中的高門貴女圈中確是輕易越不過去的。再者這宋大人極其溺愛嬌寵宋二小姐,她是宋府上下的心尖寶貝,碰不得摔不得,宛如一尊易碎脆弱的琉璃像。
東山林剿匪一案原是楚王李承堯全權負責,但其中有個朝廷從二品的官員歸屬他的門客,為了避嫌守義,楚王懇請此事交由靖王處理。靖王推託了好一番,無奈敬帝態度強硬,此事也就這麼半推半就的應了下來。不過靖王慣是遠離朝堂政事,這事最後就落到了鎮國大將軍身上,靖王攬了個閑名,功勞算在大將軍府上。左右他掌管著兵馬司,大將軍獨子又手握驚羽衛,父子聯手事半功倍,不過兩日光景,這耀京城的黑暗勢力以雷霆手段被掃蕩一清。
「你這般若無其事、氣定神閑。當真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顧重淵打趣道,摺扇故意在他眼前一晃一晃,不安分的擾人視線。「我聽說德春源的戲班子已經在排了,敲鑼打鼓濃墨重彩,準備唱一出遙江明月,畫舫遭劫。玉面修羅江公子,美若天仙二小姐,當得起一句珠聯璧合、天賜良緣。」
江湛兩指穩穩挾住他花枝招展的摺扇,隨後輕巧一抽,直直扔進了他懷裡。「看你挺閑?要不去驚羽衛里我挑幾個人跟你過兩手?」
「嘖。你這人。」顧重淵撐著下巴,視線無聊的轉來轉去,隨手撿起一本軍折翻著看,一個人也能侃侃而談:「怎麼說你和二小姐也有了一同落水的過命交情,那二小姐別的不說,模樣生得是真真的好。」
「她?」江湛輕嗤一聲:「可與你的溫香軟玉比肩齊身?」
「別亂說。」顧重淵將他的軍折推至桌案一角,理了理有些皺褶的下擺,挑眉痞痞一笑:「二小姐一顆芳心明明白白的掛在你身上,奈何明月照溝渠。只可惜我偏愛清麗出塵的水仙而非國色天香的牡丹。二小姐美則美矣,卻不如宋大小姐。大小姐才情美貌皆是上乘,也不知.....這朵花最後會花落誰家。」
江湛不理那紈絝小侯爺,耳邊只聽他堪稱聒噪的聲音:「說起來前幾日宋大人在京兆尹方大人那把你好一頓誇,說詞不謂是些驚才絕艷、光風霽月的少年英才,誰知回府後那二小姐說是此生非你不嫁。哈哈,我爹這兩日下朝回來,說宋大人看見大將軍時臉色真是一言難盡。」
「你又哪裡聽來這些閑言碎語?」江湛將筆擱置在山形筆掛上,聞言抬眼睨他一瞬,唇角勾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閑得慌就去香滿樓里找你的半夏姑娘。別來我這裡蹭茶喝,這塊雪頂含尖不知被你揩去了多少。」
「這不京中都傳遍了么。京中好些貴女這幾日都哭哭啼啼,擾得我連半夏姑娘的撫琴都聽不下去......「顧重淵瞠目結舌的看著他把茶壺轉了個方向,尾音都顫得變了調子:」堂堂少將軍這麼小氣?」他忍不住細細地聞了聞那沁人肺腑的茶香,也沒品出個三六九來:「也算不得什麼名貴品種啊。你不至於吧?」
「江洲的茶,難得一遇。」江湛黑白分明的眼閃了一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叮鈴作響的銀鈴隨著小兔兒似的少女裹挾著滿室的春光蹦蹦跳跳著進了門。
陽光大片大片的潑墨似的傾灑在她身後,少女露在外的細白脖頸和伶仃手腕白得晃眼,她提著流仙紗裙一腳跨過門檻,眉眼含著一汪暖融融的笑意。
他頓了一下,不知為何從指尖到掌心又起了一把火,一路燒到心裡喉頭,叫他想起那日少女輕軟的腰肢。
......原來所謂的「豐若有肌、柔若無骨」是真的。
江湛撇開眼,無意識地捻了捻乾燥的指腹,把下半句話補完,「我統共就得了三塊,其中有三分之二都叫你浪費了。」
「少——將——軍——」
少女聲音嬌俏的如春日裡婉轉啼鳴的黃鸝,江湛只見一身桃粉色的輕盈紗裙飄進眼底,他微垂著眼,手腕一轉,徑直給自己空了的青釉茶盞里滿上茶。
「二小姐來啦?」顧重淵忙收了那副遊手好閒武陵年少的模樣,背脊挺得直,「二小姐身子可是大好了?」
宋棠棠不施粉黛的一張瓷白小臉顯出一對小小的梨渦,點頭應道:「問小侯爺安。感念小侯爺惦記,民女早已無恙啦。」
她視線繞了一圈,江湛敏銳的察覺出她在找些什麼,手指碰在微熱的杯壁上,青綠的茶葉尖尖打著轉兒,他無聲無息地飲了半杯。
宋棠棠比劃了一下座椅與座椅之間的距離,她招招手,讓周衡把食籃放下來:「我做了些小點兒,特地來感謝少將軍。」
食籃赭色外漆,繪著祥雲花紋,顧重淵伸著脖子探過去,嗅出一股甜味來。
宋棠棠清瘦的指尖勾著第一層徐徐拉開,青色的棗兒個頭圓潤,看著就鮮美多汁,甘脆爽口。
食籃三層,三層各有玄機。
一層是穀雨花了心思擺盤的青棗和酸梅,二層是宋棠棠嘗試著學了一手的紅豆酥餅,三層是用銀針翠熬著冰糖的甜茶。
「小侯爺嘗嘗?」她的眼裡亮閃閃,淺色的瞳孔像貓兒一樣雀躍興奮,纖白的指尖在虛空中劃了條線:「這半邊是咸口的,另半邊是甜口的。咸口不油,甜口不膩,還熱乎著呢。」
顧重淵用食籃里備下的竹筷夾了一塊,千層酥鬆脆可口,紅豆內陷入口即化,綿軟的像舌尖上含了片雲朵,他頓時饜足的長嘆一聲:「唔......!好吃!二小姐這手藝真是絕了!」
他連連豎起一個稱讚的手勢,宋棠棠紅了紅臉,靦腆的笑起來:「小侯爺謬讚。」
江湛半盞茶一直到放涼了也未再飲一口,桌案上小山般的軍折被她小心翼翼地搬到了一角上,以免濺出來的汁水或掉落的酥屑弄髒了公文本。
他一語不發,眼角餘光清晰地捕捉到她的動作,少女嬌憨的笑了笑,把擺放的參差不齊的公文本規規矩矩的壘好。
宋棠棠費勁兒巴拉的把厚重結實的玫瑰椅搬到江湛身側,少女身量將將及他胸膛,四肢纖細,因為太用力冷白色的手背都凸起了的細細筋骨,周衡連忙上前要幫忙,江湛卻忽然站起身,長臂橫過兩人之間的距離,輕輕鬆鬆就把玫瑰椅提了過來。
顧重淵嘴裡還滿噹噹的塞著紅豆酥餅,愣是被他速戰速決的動作驚得合不上嘴,周衡剛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看看面無表情的少將軍,又看看眉歡眼笑的二小姐,登時後退一步,對江湛恭敬道:「少將軍,我跟著周鎮去看看新兵訓練,二小姐的丫鬟和護衛還在那呢。」然後又欲言又止的瞄了一眼多餘而不自知的小侯爺,喉結上下輕滾一圈,還是把話給咽了回去。
「你來作甚?」
江湛看她乖乖巧巧坐正在椅子上的少女,她攤著手心湊在面前眯著眼看,白白嫩嫩的手心因為綳著力而暈紅一片,她輕輕呼了口氣,然後將雙手蓋在膝上,側了側身子,對著江湛笑道:「來找你呀。」
江湛重新取了一個凈的瓷盞,從茶則里量了一茶匙的雪頂含尖,提了沸水灌進紫砂茶壺裡。
顧重淵忽然覺得口中的紅豆酥餅頓時有些食不知味。
雖然他可能大概確實是喝了江湛三分之二的雪頂含尖,可他沒享受到少將軍親自泡茶的待遇啊!
「找我作甚?」
少年動作貴氣優雅,他本就是溫潤如玉翩翩公子的清雋長相,因為常年征戰沙場刀尖舔血的生活而磨礪出一股冷然凜冽的血性,將他與這耀京城中的勛貴公子鮮明有致的區分開來。他今日依舊是一身雪白的長衫,腰間的細帶上綉有展翅昂首的白鶴,似有微風拂過蘆葦,池水波光粼粼,隱隱有幾尾魚愜意地遊盪其中。
宋棠棠托著手笑眯眯道:「我在府里左等右等也等不來某個探病的,那既然山不來就我,我就跑一趟,帶上我滿滿的誠意,親自來就山咯。」
上一次見她,少女滿頭都是璀璨晃眼的珠花玉石,兩人在遙江之下幾乎是生死與共的互相依靠,他猶記得她烏髮上綰著一對上好的珍珠被水流衝進了深淵之下,那點微弱的光芒很快被無窮無盡的黑暗吞噬,而她眼底卻浮著煦色韶光,灼得人心口發燙。
今日的宋棠棠沒做什麼花里胡哨的打扮,發上別著幾株剛從枝頭採擷的淡粉桃花,花瓣嬌艷,卻不如她粉白面頰上彎彎的笑眼。
「是么?」江湛淡淡問道,手指在杯壁抹了一圈,確認溫度不會燙著這看起來就金尊玉貴的宋小姐,「來還我東西?」
宋棠棠頓時搖頭晃腦,垂在細軟腰后的烏髮也跟著甩出了漂亮的線條。他的目光暗了暗,視線從那幾朵桃花上移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從前見春便是春,見花便是花,她這帶著春意繾綣撲面而來的滿身馨香,江湛第一次具象化了「春意盎然」四個字。
只可惜這個念頭在他腦海里還未開始生根發芽就被殘忍扼殺,那少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輕飄飄地「哼」了一聲,又嬌又軟,像是小奶貓的爪子軟軟地勾在了心上,然後她說。
「你長得不怎麼樣,想得倒是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