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蒙蒙亮,已有好幾戶人家的白色炊煙裊裊升起。
山腳下,一道纖長的身影快速跑過,氣喘如牛,驚得樹上的一窩鳥兒跳起來胡亂撲扇翅膀,對於一大早擾鳥清夢的可惡傢伙發出不滿的「嘰嘰喳喳」。
這是一個少年人,瘦得像根竹竿,穿著粗衣麻布,可能因為長身體又沒有新衣服,袖子和褲腳都短了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腳踝。皮膚是偏暗的小麥色,一看就常在太陽下奔波,此時及肩的馬尾隨著跑動劇烈搖晃,汗如雨下。
仔細看少年的五官其實頗為清秀,面部線條也柔和,只是在膚色的襯托下顯得憨實土氣,打扮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鄉間野小子。
奔跑方向的前方大石頭上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胖墩,衣著富貴,脖子上掛著閃閃發光的長命鎖,手撐著臉,十分不耐的樣子。眼角瞥見跑來的少年,鬆了口氣后不高興地質問:「怎麼這麼慢?先生說一大早就要查我的課業,誤了事看你怎麼辦?」
「對不起啊小少爺,你昨晚才告訴我要罰抄課業一百遍,我花了整整三個時辰,抄完天不亮就跑過來了,走夜路爬山真快不起來。」少年苦巴巴地說。
小胖墩矮胖,少年雖瘦,比胖墩略高,兩人站在一起頗具喜劇效果。
少年從洗得發白的布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紙,「按您的筆跡抄的,絕對發現不了。小少爺,那個,我家裡的紙墨剩得不多了……」
「哼,窮鬼。」小胖墩翻了翻成品,還算滿意,扔給瘦高少年一貫錢,在少年眼巴巴地注視下,不情願地又掏出十個銅板,「喏,給你買紙。」
「謝謝小少爺!」少年歡天喜地,笑時露出一口鋥亮的白牙。
胖少爺兀自苦惱,「我爹說這次的解試再不過童子科就趕我去種田,都怪你平時幫我功課做那麼好,我爹和先生都對我寄予厚望,每次說發揮不好他們都快不信了。」
少年厚著臉皮拍馬屁,「小少爺天縱英才,前幾次沒過是考官不長眼,聽說主持這次解試的是前京城大官,德高望重,一定能慧眼識英才,發現小少爺這顆蒙塵的珍珠。」
胖少爺不喜反憂,「那豈不是更沒借口找了。」搖搖頭,唉聲嘆氣地離開。
少年抓緊時間回家,家離這個地方要整整翻過一座山,外加跑兩公里的路。到家的時候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稀粥、饅頭和鹹菜,老三樣。
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在擦拭灶台,模樣端秀,膚色蒼白,額頭眼角細紋淺淺。聽到動靜回頭對少年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語氣溫柔,「回來了丫丫?瞧你一身汗,快去擦擦。」
少年把錢都給婦人,「娘,這是今天賣刺繡的錢。」
「陳家少爺怎麼又給了這麼多錢?」婦人惴惴不安,「是不是……」
「娘你別多想,小少爺喜歡那種花里胡哨的圖案又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多出來的錢是給咱們的封口費,你可千萬別把他的奇怪癖好說出去。」
「不說不說。」
「娘,我們手裡也算小有積蓄了,能不能不要整天吃饅頭呀?」
「那些錢都是給你以後準備的嫁妝,必須好好攢著。」
「娘~~」
婦人一向好說話,唯獨在女兒的嫁妝問題上異常堅持,任少年百般勸說也不動搖。
少年——丫丫,無奈地拿起饅頭,三兩口進了肚,又連續吃了兩個,把粥喝光,才有了幾分飽腹感。
丫丫其實不是丫丫,是一縷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幽魂附在這個不知名朝代的小女孩身上,那時才五歲,睜開眼看見家徒四壁的屋子,如同晴天霹靂。剛來的一年她多次嘗試自殺希望穿回去,都因為怕死沒能成功,反倒惹得便宜爹娘和姐姐屢屢以淚洗面,心裡也愧疚,終於接受現實,把對現代親人朋友的思念埋在心底深處,祈禱他們平安順遂。
在這裡,她是便宜爹娘的老來子,爹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從別人手裡租田耕種,一年到頭賺不到幾個錢;娘兩次生孩子都是從鬼門關闖過來,身體不好乾不了重活,閑時做刺繡也賣不出好價錢;姐姐……失蹤了,就在她定下心不久,某一天毫無預兆地失蹤了,因此惹來村裡不少閑言碎語,說跟野男人私奔什麼的,娘為此大病一場。雖然相處不久,她記得這個大她五歲的小姐姐和娘一樣都是非常溫柔的姑娘,對她也非常照顧。
即便是私奔,她希望小姐姐過得幸福。
新家的生活貧困,但也不是不能過,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田地里給爹打下手,跟以前做社畜死宅截然不同的體驗。
但她現在這副野小子的模樣不是因此造成的。
現代的人們經常抱怨社會不公,跟古代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她才來的時候見到好幾次村裡的年輕姑娘被混混調戲,敢怒不敢言,回家哭訴反而給家裡帶去麻煩。她這張臉的五官還不錯,俗話說一白遮三丑,她反其道而行,到處瘋跑晒黑皮膚,也導致四肢抽條似的長,如今才十歲跟村裡及笄的姑娘差不多高,只是人家豐腴,她瘦得像人形竹竿。村裡的混混從來對她視而不見。
生活的轉機在她八歲上山采野果的時候到來。
她追著一隻野兔翻過整座山,恰好在山腳下遇到一個哭鼻子的小胖墩。他是隔壁村地主家的小少爺,因為功課不好天天被先生打罵。看著對方脖子上金光閃閃的長命鎖,她神使鬼差地提議合作,一開始是代罰抄,抄熟練了代寫功課,後來承包了小胖墩所有課業,要不是條件不允許,小胖墩還想讓她代考科舉。
收入大增的同時,為了讓灰色收入合理化,她騙娘說地主小少爺喜歡春宮刺繡,花高價購入的條件是不準泄露。娘信了,每天兢兢業業地綉春宮圖,這讓她時常有一種罪惡感。
她盤算著等錢再多攢點,就搬到一個風氣好的村莊買田做地主,以後一家人就不用過那麼辛苦了。
「爹怎麼還沒回來?」她問。
「今天村裡的男丁都被叫去祠堂,不知什麼事情。」
「哦我想起來了,縣裡下來人登記兵役,沒關係,爹爹已經超過五十歲,不用再服役。」
婦人眉頭微皺,「這兵役三年一次,去年不才拉走一批男丁?」
「南邊打戰,聽說死了不少人,招一批補員吧。」她不很確定地說,「幸好爹年齡過了,戰場太危險了,爹腿腳又不好,去了就是送死。」
「阿彌陀佛,希望戰亂早日平息,別再死人了。」
……
一直到傍晚,庄寶成才回來。走到門口的時候腿一抖,癱坐在地,面如死灰。
「我要去打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