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尋書(七)
畫妖師正文卷七十九:尋書嘩嘩!沸湯注入盞中。
青衣僮僕倒好新茶,便撤下了另一茶盞,方才,希夷山掌教真人就是用這碗茶飛渡天涯,他偷偷瞄著茶湯。若回去之後把這茶水裝進瓶中保存,再三揣摩,說不準也能學到一招半式?
「諸生都是人才,一時勝敗尚不能論高下,老夫只願能有教無類,可不敢說,特別看重哪一個。」袁朔搖搖頭。
王君疾道:「貧道倒聽說日奉宸大將軍之女,昨天的那首詩。世間女子多弱質,這少女的氣魄格局這麼大,可不像是願依附於男子的。」
「王真人也聽說了?」袁朔笑了笑,「這女娃,的確有向道之心啊。」他看向靈書閣,過了一會,露出欣慰的神色,點了點頭,「不錯,不錯,眼下她已得了機緣。」
王君疾把盞低頭,水面上映出一道雪白的龍影,他感慨道:「這卻不知是緣還是劫。這白龍與尹仙人鬥法,殺生無數,被鎮於此地,倒也不冤。姜獨鹿……」他欲言又止,搖了搖頭,身為希夷山掌教,的確不宜在背後議論大庸國手握重兵的將軍。
張洞玄沉默片刻,移開話題道:「我看唐清臣也很傑出,這後生博涉經史,十五歲就蒙召入宮參謀軍事,辭官遊學修行七年,如今回到玉京城,儼然已被這同輩擁為魁領。」
王君疾道:「仙人骨血,自然不凡。」
五百年前孟諸唐氏先祖唐九靈在雞鳴山羽化登仙,王君疾這才有仙人骨血之說,張洞玄點頭贊同,這時陳玉齋說:「若說在同輩中的聲望,謝凝之比唐清臣猶有過之。」
「謝凝之的確才高,不過比唐清臣要年長好幾歲。」張洞玄說到這了,自覺有失偏頗,又笑了笑,「這麼說也扯得遠了,這剩下的幾十人中,最年輕的是誰?」
邊上,一名學直道:「除了李觀棋外,應該是元棲玄。」
「元棲玄?」陳玉齋笑了笑,「這倒是個妙人。」
學直以為這位大學士意指靈璧公主的宮闈逸事,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又聽陳玉齋道:「今日問道時,他答得有些大乘佛法普渡眾生的意思。後來與人相鬥時,又退讓了一步,改道去了他處,棲玄棲玄,棲,暫寄託也,真是佛也修得,道也修得,卻不知他修的究竟是什麼。」
徐應秋笑道:「雖說天下大道殊途同歸,但尋道之法可大不相同。沒船便難渡水,無車馬也難遠遊,若顛倒過來乘車渡水,那可就寸步難行了。這位『居士』,道道皆修得,我看卻是道道都不修,修的只是『我』道。」
陳玉齋「咦」了一聲,點頭道:「應秋說的有理。」
「哦?」王君疾道:「既然是唯我獨尊,想來不會輕易退讓,他輸給誰了?」
李蟬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徐應秋是其中之一。李蟬身上帶著懸心劍,今日這希夷山掌教真人意外到場,著實不巧。
「算不得輸,還未分出勝負。」徐應秋輕輕帶過,岔開話題,「這說來沒什麼意思,王真人沒看到,隱樓觀來了個道士,竟是個沒影子的,那才希奇。」
「掌教真人見多識廣,想來縱使絳寧王氏的《虞書九要》,對真人來說也不過爾爾。」陳玉齋接上徐應秋的話,「說到絳寧王氏子弟,今天也來了一個。諸位不妨猜猜,這二人誰能勝出?」
徐應秋笑道:「這誰猜得准,但那沒影子的傢伙怪有趣,我猜他勝吧。」說著,漫不經心地看向王君疾,卻心中一凜,只見王君疾放下了茶盞,直直看了過來。
「徐學士好像不願說出那人姓名,這卻讓貧道更加好奇了。」王君疾微笑道。
徐應秋暗道糟糕,王君疾道法通玄,自己有意岔開話題,卻被他看出了端倪?他不露聲色地笑了笑,正要解釋,卻見王君疾猛地站了起來。
徐應秋食指狠狠一跳,好在沒有搭上劍柄,壓了下來,身子已不自覺後仰了半寸。
而王君疾起身卻沒看徐應秋,抬起了頭,目光彷彿穿透了樓頂梁椽與這片洞天,望向極遠極高處。
徐應秋心中猶自驚疑,不知何意。
而王君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眼神遲疑,「袁祭酒,剛才可有察覺?天象……袁祭酒?」
袁朔不知何時已眯起了眼睛,下巴若小雞啄米般一頓一頓,被王君疾呼喚兩聲,他猛地睜眼,扶正帽冠,眼神卻仍有些惺忪,「哦……王真人,王真人何事驚慌?」
王君疾眉頭一皺,打量袁朔兩眼,卻沒瞧出破綻,他眼神閃了閃,又朝屋頂看一眼,只遲疑片刻,便一拂袖。
「貧道忽有要事,先走一步,失禮了。」衣袂翻卷,消失不見。
徐應秋心弦一松。
……
希夷山掌教真人的來去,並未影響到考試的諸生。
龍游湯里,姜濡在水中浮沉,那白龍雖可怖,卻令她覺得有些親切。
她抬手想觸碰龍角,白龍卻縮回頭,身軀遊動,在龍游湯中上下翻騰,水聲嘩然。
湯池上翻湧的水汽,掀開了岸上的罩衫一角,水珠濺透半頁無字書,留下的濕跡,與龍尾劃過的水痕有十分相似。
那水汽又飄出湯館,蒸騰到玉京城上空,凝結成涌動的雲氣,化作春雨。
……
春雨落下,興國坊里,謝凝之登上木梯,拂開遮目的衣裳。桃花洞的妓女搗衣,多用桂花胰子,幽香陣陣,如臨金秋。
他顧盼尋找,目光掠過幾道倩影,毫不停留。
這位楚樓秀士,問道楚樓里,坐懷珠玉腰,處處留情,從未動心。方才打街邊下過去,一轉頭,見到巷中一抹倩影,不知為何,怦然心動,但不及看清,那佳人便沒了蹤影。
他繼續登樓,提起衣擺,加快了步子。
這時下了雨,桃花洞的妓子登時吵鬧起來,紛紛出門收回衣裳,在謝凝之身邊來來去去,他只得暫避,仍打量每一個路過的女子,到最後,只露出失望的神色。
再看周圍,雖沒了衣裳遮目,卻都已門窗緊閉。心中煩悶,無處宣洩,指蘸春雨,臨壁寫道:「偶見佳人,登樓百轉,綵衣遮目。忽遇雨,不可尋。」
東風吹拂,最後一筆落下,謝凝之恍然回神,這才發覺,這一氣呵成的十八字帖,與自己往日的書法截然不同,並無鏗鏘劍氣在其中。前邊幾字,細筆流連,叫人一見頓生喜悅,後幾字,多濃墨粗筆,叫人見之便鬱結悵然。
此乃神來之筆,甚至日後再寫百千萬遍,也再難得此佳作,然而東風一吹,眼前邊的字跡便逐漸干去。
素來喜歡在水上書寫,不留墨寶的惜墨君子,此時只覺萬分不舍,忍不住覆掌蓋住這一帖,卻終究無濟於事。
水痕散去,他在牆邊靜立良久,終於悵然離去。
走下木梯,拿出那無字書頁一看,卻一愣。
無字書上,不知何時,已浮現出十八個字來。
他呆立在檐下,不覺間,半身青衫已濕透了。
……
東門大街,扶風樓頂,李蟬不知道自己剛躲過了一劫。
他俯瞰樓下,街巷裡的行人撐起了各色油布傘,有的只掐起腕上硃砂咒。不知從何時起,他陷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中。
他看到西邊的食肆,看著忙活的茶博士,彷彿自己也成了那個茶博士。茶博士性盧,名蘊章,是個讀書人的名字。
他便也成了盧蘊章,雖出身平庸,但也隨著玉京風俗,讀書到二十歲,對名人年號官爵等事了如指掌,經義學問卻不通,考不過科舉於是便當了個茶博士,至少常常能被客人誇讚幾句博聞強識,聊慰心中遺憾。
他又看向雲經巷口,那老瞎子姓吳名桂庵,是夏州朔方人士,因雙目已盲,以卜卦算命為生,會兩手左道術法,兼走街串巷,燒鉛鍊汞,騙人錢財。做這個行當,不可長居一處,正碰上乾元學宮收徒,玉京城冠蓋雲集,吳桂庵費了些功夫弄到一張路引,也湊熱鬧進了玉京城。
在玉京待了兩月,生意比在朔方郡好得多,卻架不住玉京花銷大,一來二去,只堪堪維持主收支。正有了去意,今天卻撞上一樁大機緣。
他又看向韶朱院,那小沙彌在院中姓孟名世康,還沒法號,日夜想著修成神通。但剛出家不久,便想肉味兒了,託人購得一塊豬肉,藏在水桶里吊入井中,誰料被貓偷吃凈了。
他想把眼中所見畫下來,手中莫名便握住了一支筆,眼前也鋪開了一張紙,他於是揮筆描摹,坊間眾生便躍然紙上。
那畫里,商販賣的絲絛仍在風裡飄搖,腳夫身後平頭車上的酒桶似乎仍逸出了酒香,棚下鐵匠揮錘打出了火星,舟中遊樂的男女也把無字曲唱出了聲。
落下最後一筆,李蟬閉目良久,再睜眼時,青眼對著窗外。
天地隱約化作書影,那坊間穿行的眾生,果真是一個個文字。
他神色既驚訝,又恍然,喃喃道:「好一部靈書。」
……
一道絕不存在於玉京城的深巷裡,那位指引眾人離開乾元學宮的老者,手把銅壺,戴著斗笠,雨滴從笠沿滴滴落下。
「此地並非現世,只是書中世界。」老者對面,李觀棋淋著雨,仰頭看天。
「其實,書中也本來沒有世界,只是因心而化,造出了一方世界。」痴愚啞童低下頭,與老者對視,「若有人心中裝的是佛,在這見的就是佛,裝的是道,見的就是道。不過,既然是心中世界,一旦看破,便幾乎能隨心所欲,我若要躲雨……」
他伸出手,握住了一柄憑空出現的油布傘,遮住頭頂。
「亦或,我雖生來是個啞巴,在此處,也張口能言。」李觀棋的語速很慢,不知是因為生澀,還是想再多體會一會兒說話的滋味。
老者打量著李觀棋,嘖嘖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又搖搖頭,「不過,太聰明了,也不是好事。你精研術數,本來,在這靈書中,破去你心中疑陣,便可以更上一層樓,可你卻,可你卻……」
他加重語氣:「可你尋到了這裡來,想破了這一方世界!此世界雖是由心所化,卻是靈書捏造出來的,你要破解這一方世界,可不就是要破了靈書!你可知靈書是誰留下的?是陰勝邪!你不過區區小兒,怎敢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雖聰慧,卻太固執!原本該得一份機緣,眼下呢?反讓這靈書成了你的執念!」
斥責過後,老者又嘆了口氣,對李觀棋擺擺手,「好了好了,你走罷,切記聰明過頭,反成庸人自擾,日後莫再如此執著。」
嘩嘩!
李觀棋忽的聽到一陣翻書聲。
「等……」他只來得及吐出半個字,便眼前一黑。
黑暗中,只見一部古書被猛的合攏。
但不知是否有意,快合攏時,又忽地慢了一分,叫李觀棋瞧見了最前邊四個字。
「大哉乾元……」
……
李蟬睜開眼,耳邊鍾罄聲聲,前方,十二部靈書斜陳玉匣中,十二銅人捧著青熒燈火。
他低頭,手裡攥著一頁紙,紙上仍是那幅眾生圖。
畫過的妖已不計其數,這卻是頭回畫了這許多人,李蟬看過一眼,把圖收入袖中。
他身邊,諸生都站在觀禮台下,黃粱一夢。
李觀棋就在左側幾步外睜開眼,李蟬再見這小啞巴,向他招呼了一聲,揚了揚下巴,「觀棋?」
李觀棋聞聲看向李蟬,回過神來。嘴巴張了張,下意識想要答應一聲,但出了那書中世界,又啞然無聲。他當了十幾年啞巴,只說過一會兒話,竟覺得當啞巴很不習慣了。他抬手摸了摸嘴唇,不知怎的,鼻子一酸。
李蟬笑了笑,上去拍了拍李觀棋的左肩,李觀棋掩飾不及,只連忙把頭低下去,拱手回了個招呼。
李蟬一愣,見到李觀棋眼裡似乎有些濕氣,不由莞爾。這小啞巴,還是年紀太輕了,身為袁祭酒的關門弟子,不過是進了乾元學宮,竟激動到快要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