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求思

不可求思

綠姬的眼淚簌簌落在公子小白的鬢髮間和面頰上,溫溫熱熱的,滑過光潔飽滿的肌膚,弄得小白心裡直痒痒。小白假裝昏厥,暗地裡卻偷偷眯著眼,看著綠姬一邊垂淚一邊撫著自己臉上的傷口,心裡別提有多受用。

可惜裝昏也不是多麼容易的事:綠姬趴在小白身上,又掐人中又捏穴位,搞得小白又痛又癢,難以自持。終於,在綠姬哭著拔下綰著青絲的玉簪,扎在小白神庭穴上的時候,小白一聲慘叫,睜開了眼。

因拔了玉釵,綠姬的髮髻無處著力,慵懶下墜至耳畔,顯得嬌俏嫵媚,小臉上淚痕未乾,任誰見了都要湧起憐香惜玉之意。綠姬怔怔地看著公子小白,良久,一記粉拳鑿在他心口上:「我還以為你昏過去了,騙子!」

小白捉住綠姬的手,笑道:「有美人在側,為我垂淚,玉手拂面,我怎能捨得昏過去呢?」

綠姬佯怒,將手抽了出來,嗔道:「我看你還是摔得太輕了些,再摔重些,摔得你開不了口才好。」

小白賴道:「你也別嘴硬,見姑娘趴在我身上遲遲不肯起來,我雖被壓得難受,但只要姑娘高興,這點辛苦又算得了什麼?」

綠姬這才發現,自己還坐在公子小白身上,方才居然因為擔憂他的安危全然忽視了。綠姬臊了個大紅臉,趕忙掙扎著起來,轉過身去,拍了拍身上的碎草。

小白最喜歡看綠姬害羞的樣子,笑得如沐春風。坐直了身子,小白單手撐地欲起身,稍一動,卻感覺陣陣巨痛傳來,只怕身上有多處擦傷和淤青。小白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踉蹌站起,緩緩活動筋骨,確認周身的骨頭並無大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怕綠姬擔心自責,小白故作輕鬆,走去「流如雲」身側,為它查驗傷情。「流如雲」身上的通天之力已悉數耗盡,這一跤摔得著實不輕,前馬腿膝蓋上摔出好大兩條口子,鮮血湧出,在褐色的鬃毛上凝結成血痂,讓人看了直心疼。

綠姬上前抱住「流如雲」的脖頸,「流如雲」低吟一聲,淚水在烏亮的眼中打轉。綠姬滿面愧悔,眼淚又簌簌落了下來:「對不起,流如雲,對不起……」

小白本十分心疼「流如雲」,見綠姬抱著它,心裡卻登時不平衡了:他也摔得鼻青臉腫的,綠姬怎不抱他?

小白一把拉住綠姬的衣領,將她扯到一旁:「流如雲沒什麼大礙,包紮一下傷口就好了。可你看我摔的,你看我的臉,都破了相了。」

綠姬怎會看不出小白的意思,卻忍著笑裝傻:「我看你摔得一臉奼紫嫣紅,比原來還好看呢。」

沒想到綠姬比自己還賴,小白瞪大眼,嚷道:「什麼?我為了救你都摔成這樣了,你居然還說好看?」

看著小白臉上的傷,綠姬的心陣陣抽痛。綠姬垂著眸子,眼中盈盈閃閃:「都說了,欠你的是還不清了,就一併欠著吧。」

小白指著「流如雲」,嘟囔道:「你對個畜生都關愛有加,怎麼對我就這麼不近人情呢,你好歹也安慰安慰我吧。」

校場上威風八面的齊國三公子,此時竟撒潑耍賴像個孩子,綠姬一陣莞爾,輕道:「好好好,我們這就回去,我給你擦藥,可好?」

小白這才開心了,笑著走到小白馬身側,欲翻身上馬。怎料身子又沉又痛,右腳未能勾住馬背,差點摔下來。綠姬深知小白對自己的騎射之術頗為自信,不忍讓他難堪,趕忙低下頭,假裝沒看到。

小白使出全力,才坐正了身子,伸過手來拉綠姬,綠姬頗為配合,小白不怎麼費力就將她拉上了馬。牽起受傷的小棕馬,小白和綠姬慢慢向莒城駛去。

著山正扶著懶丫頭在小院里活動,藉以幫助她恢復受傷的腿腳。公子小白和綠姬打馬進了院子,著山看到一臉青紫的小白,嚇得鬆開了懶丫頭,懶丫頭應聲摔在地上,著山無暇顧及,快步上前走到小白身側,驚道:「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懶丫頭一邊罵著著山,一邊從地上爬了起來。公子小白鼻青臉腫的樣子著實有些滑稽,懶丫頭怔了一會兒,「撲哧」笑出了聲。著山回頭瞪了懶丫頭一眼,懶丫頭忙捂住嘴,拄著拐,瘸著腿逃也似的回了房間。

著山話音才落,鮑叔牙應聲從書房內沖了出來。看到公子小白一臉傷,衣衫凌亂不整,破破爛爛,鮑叔牙手一抖,手中的書「啪」一聲落在了地上。就如同著山沒撿拾摔在地上的懶丫頭一般,鮑叔牙也沒理會掉在地上的竹簡,快步向公子小白走來。

小白看鮑叔牙來勢洶洶,只怕又要啰嗦,堂堂八尺之軀直往綠姬身後躲。

鮑叔牙繞著小白轉了兩圈,吹鬍子瞪眼道:「這是怎麼搞的?可是管夷吾……」

小白忙打斷:「不是不是,我今日御馬不慎,摔下來了,不關旁人的事。」

以公子小白的騎射功夫,竟會御馬時不慎摔下?鮑叔牙一臉不信,轉頭看看小白身側的綠姬,只見她青絲上也夾掛著一些青草枯木的殘渣,鮑叔牙轉轉眼珠,猜想此事大概與綠姬有關,語氣略軟了兩分:「罷了,公子,趕快去上藥吧。摔成這樣,破了相,若不是個公子,只怕連媳婦都說不上了。著山,你去看看小棕馬,我看它雙腿打顫,像是受傷了。」

見著山去給「流如雲」醫治,綠姬也趕忙跟上,幫著山打下手。

公子小白被鮑叔牙拽到槐樹下上藥,看著綠姬照顧「流如雲」的身影,別提有多心酸:這女人不是說好了回來給他上藥的,怎麼竟全忘了?

鮑叔牙拿出藥酒,用麻布蘸了,給公子小白上藥,小白卻直喊著師父手太重。鮑叔牙已經輕的不能再輕,公子小白卻仍喊疼,鮑叔牙一臉無奈,見小白直直盯著馬棚處綠姬的身影,又氣又好笑。

鮑叔牙清清嗓音,出聲道:「綠姬姑娘,能否過來為公子擦擦藥,老夫到底是男子,手重的很,公子疼痛難當啊。」

這邊著山已為小棕馬包紮妥當,綠姬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聽到鮑叔牙呼喚,綠姬趕忙走上前來,接過了鮑叔牙手中的藥瓶和麻布。

纖纖素手輕巧地用藥水濡濕麻布,溫柔地點在公子小白的傷處,耐心細緻地擦過他臉上的每一處傷痕。藥酒每每接觸傷口,都會引起一陣鑽心的痛,可小白卻滿面堆笑,看得一旁的鮑叔牙直撇嘴。

處理完臉上的傷口,綠姬問小白:「哪裡還有傷?」

公子小白將雙手翻過來,綠姬這才看到,小白手上有兩道極深的勒痕,估摸著是方才急速馳馬中看到綠姬被「流如雲」甩下,著急停馬去救她,生生勒出來的。

心像被放置在溫泉水中,被溫暖包裹著,卻也不住抽痛,似有窒息的危險。綠姬埋著頭,耐心地為小白處理著傷痕。

小白從未以這個視角打量過綠姬,見她睫毛低垂,認真為自己擦拭傷口,瓊鼻小巧而堅挺,薄唇輕咬,忙屏息凝神,生怕呼吸太重會唐突了她。

著山為「流如雲」處理好了傷口,在一旁呆站著躲懶。鮑叔牙沖著山微微擺手,示意讓他回房。

著山看了看槐樹下的公子小白和綠姬,一笑,沖鮑叔牙一抱拳,悄沒聲回房去了。鮑叔牙一臉慈祥地看著槐樹下那兩個身影,也抬腿欲走。

達達的馬蹄聲從遠到近,綠姬和小白都抬眼向外看,鮑叔牙也住步回頭,來人竟是派去魯國卧底那侍衛。

鮑叔牙快步上前,問道:「可是有什麼情況?」

侍衛躬身,低聲回道:「正是,大夫,莒國公的侍衛才到魯衛兩國交界處,就被管大夫的侍衛截獲,一行人快馬加鞭趕回了曲阜。我從魯宮守門的侍衛那裡探知,管大夫打開空竹筒,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大笑起來。誰知魯國公耳報神靈通的很,聽到了信兒,馬上去找管大夫問,綠姬姑娘算出來的新君究竟是誰。管大夫便拿空竹筒給魯國公看,但魯國公生性多疑,並不相信管大夫。」

鮑叔牙不屑一笑,哼道:「那是自然,管夷吾雖有手段,到底還算磊落。魯國公卻是個小人,令人不齒。」

綠姬將藥瓶塞到小白手中,上前幾步,急問道:「魯國公可有為難公子糾?」

那侍衛見綠姬如此問,抬眼看看公子小白,不敢擅自回答。

小白面色不大好看,但又不想綠姬憂心,對那侍衛道:「知道什麼,如實說就是了。」

侍衛這才敢回道:「魯國公認定管大夫截獲了消息卻刻意隱瞞,懷疑綠姬姑娘測算出的新君是我們公子,三五日里不住地向管大夫施壓,管大夫性子烈,屢次頂撞魯國公。魯國公一怒之下,揚言要將公子糾一行驅趕出魯國,公子糾在此之前就一直卧病,這下,更是雪上加霜了。」

聽了這話,公子小白頗為掛心,到底是手足兄弟,即便再衝突,終究不忍見糾落難,小白急問道:「糾怎麼了,為何卧病?」

侍衛回道:「具體病因著實不知,只聽守門的侍衛們說,自打那次咱們從魯國要解藥回來,公子糾就一直卧病在榻。」

聽了這話,公子小白、綠姬和鮑叔牙都沉默了。如此看來,公子糾這病只怕是心病。也是,異常敬重的師父毒害綠姬,糾愛莫能助,只能眼睜睜看著親弟弟小白為救綠姬殫精竭慮,這對公子糾無疑是件十分殘忍的事。加上之前公子糾為救綠姬和小白,捅傷自己流血過多,尚未恢復,可謂是舊傷加新傷,身心俱不愉,不病才怪。

綠姬心中滋味百轉千回,心酸無奈悵然輪番湧上,最終絲絲縷縷皆化為哀痛,漫散於血液中,銷魂蝕骨。

此事既然源自綠姬的惡作劇,必須也由她將誤會解除。綠姬欲跑向馬棚,卻被公子小白一把拉住,小白問道:「你要幹嘛?」

皓腕被小白死死捉住,綠姬掙脫不得,只能顫著聲央求道:「來不及了,你先放開我。」

小白卻將她的手捉得更緊,怒道:「你要回去找糾?發什麼瘋,不許去!」

鮑叔牙見狀,對一旁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忙低著頭退下。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公子小白,綠姬和鮑叔牙三人。

綠姬和小白都氣鼓鼓的,正眼不願看對方,可小白的手仍緊緊地箍著綠姬的手腕,一絲也不放鬆。

綠姬抬起另一隻手,狠命推著小白的胸口:「你放開我!」

小白方才墜馬,后心窩嚴重挫傷,被綠姬這麼一推,連骨連筋,痛得差點叫出聲,冷汗瞬間掛了一臉。

綠姬忙撤了力道,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薄唇顫著,小臉上愁雲密布。

鮑叔牙看著眼前這兩個小魔怔,輕嘆口氣:「綠姬姑娘,老臣知道你挂念著公子糾,只是眼下姑娘若是回曲阜去,只怕對公子糾更加不利呀。」

綠姬心想鮑叔牙身為公子小白的師父,自然完全站在公子小白這邊,他的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鮑叔牙看出綠姬心思,笑道:「老臣並非危言聳聽,姑娘細想下,魯公姬同是個十足小人,若姑娘回去落入他手,他一定會逼迫姑娘說出齊國新君是誰。莫說姑娘現在掐算不出,即便掐算出了,姑娘敢將天命告之於他嗎?」

鮑叔牙所言不錯,可綠姬不能告知眾人的,哪裡僅僅是齊國新君是誰,更有公子糾的命數。五煞已解,仍有一煞,威脅著公子糾的性命。

對糾的情愫較從前有天翻地覆的變化,綠姬的心雖一直在逃避,可身體的反應卻不會撒謊。從前若聽說糾有一分一毫的危險,綠姬只怕要心急如焚,淚如雨下。如今,隔了這麼多人和事之後,對他的感情從愛慕付出心甘情願,已轉化為一種對他命數的憐憫和責任,以及對他二人愛而不能的心痛和惋惜。

可此次的事到底是因她而起,綠姬本是不服自己總被管鮑這兩個老狐狸算計,想藉機捉弄管仲一下,熟料卻弄巧成拙害了公子糾,她此時又怎能袖手旁觀。

綠姬未想清楚對策,只聽一旁公子小白滿是妒意的聲音傳來:「我真不明白,你明知道他做過那麼多傷你的事,卻仍對他念念不忘。你惦記著他生病卧榻,可我都摔成這樣了,你有想過我嗎?

小白怒火中燒,握綠姬手腕的手不由加了力道,疼得綠姬直打抖,綠姬掙扎著欲掙脫小白的束縛,卻未能如意。綠姬怒道:「他千不好萬不好,可他從未像你這樣,見天管著我,像坐牢一樣!」

原本只是一句賭氣的話,於公子小白而言,卻像是他所做的一切都被綠姬這一席話否定了一般。小白身子一震,面色一沉,一身肅殺之氣陡然而生,一把甩開了綠姬的手。

小白這副樣子綠姬覺得似曾相識,想來正是那一日在曲阜城外,綠姬說話激怒了小白,小白強吻她之前,也是這副嚇人的架勢。綠姬忙倒退兩步,躲到鮑叔牙身後,心想有鮑叔牙在,小白應該不敢那樣造次。

小白並沒有上前的意思,星眸寒冰,冷道:「我哪一次不是為著你的安危,卻在你心中,成了奪你自由的小人。既如此,我就壞人做到底,你敢踏出這院子半步試試。」

一席話擲地有聲,語罷,小白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回了自己房間。

鮑叔牙苦口婆心對綠姬道:「姑娘,公子話雖不中聽,卻著實是為了姑娘的安危著想啊。姑娘是聰明人,只要稍稍用心分析一下情勢,就該知道眼下該如何去做,老臣先告退。」

鮑叔牙徐徐退下,只餘下綠姬一個人站在院子里,進退維谷。

記得小時候,綠姬的哥哥葵曾問爺爺,作為大卜,知曉他人的命運,卻不能告知他,只能眼睜睜看其或誤入歧途,或身死國滅,或為情所困,不是很痛苦嗎?爺爺笑答道,這世間從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身為大卜,能掐算千秋萬世,自然也要背負常人不能忍受的苦楚,即便知曉自己親人愛人的命運,也只能眼睜睜地旁觀,而不能給予絲毫幫助。

綠姬抬起眼,看到樹上的葉子在西風的吹打下,已微微泛黃了。爺爺的話句句有理,可她既然知曉公子糾命數不濟,又知道為他改命之法,怎能做到袖手旁觀。小白的房間房門虛掩,綠姬怔怔地看著斑斑駁駁原木製成的房門,無力感陡然而生。

鮑叔牙原本想借用晚飯的時候,讓那二人言歸於好,結果這兩人倒是心有靈犀,一個推說墜馬受傷需要休養,一個借口心神不愉一點不餓,都沒出來用晚飯。鮑叔牙覷著案几上滿滿的菜肴,只有嘆氣的份。不是冤家不聚頭,到底是不錯的,只是苦了他這作師父的,常常要做和事老,鮑叔牙揉了揉太陽穴,甚為頭疼。

晚飯後,鮑叔牙推門進了公子小白的房間,見小白正靠在榻上看書,走上前去。

小白見鮑叔牙進來,也不起身,招呼道:「師父來了,隨便坐吧。」

鮑叔牙盤坐在了榻旁的軟墊上,含笑問道:「公子在看什麼書?

小白答道:「太公《六韜》。」

鮑叔牙點了點頭,思忖著開口:「公子若是心中煩悶,不看也罷。」

小白聽了這話,睨了鮑叔牙一眼,將手中的竹卷遞了過去:「師父隨便問問吧。」

鮑叔牙接過竹簡,隨便挑了一行,念道:「萬民富樂……」

小白接道:「萬民富樂而無饑寒之色,其君如日月,親其君如父母」。

鮑叔牙將竹卷往後卷了幾下,又隨便找了一處:「陳其政教。」

小白答道:「陳其政教,順其民俗;群曲化直,百姓戴變於形;萬國不通,各樂其所;人愛其上,命之曰大定。」

鮑叔牙笑著放下竹卷:「公子天資聰穎,過目不忘,為師深感欣慰。眼見公子未被下午之事攪亂心神,為師更是十分佩服啊。」

小白一嘆:「怎可能未被攪亂,我心裡亂的很,看書還能避一避,若是不看書,滿腦子皆是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鮑叔牙拍了拍小白的肩,安撫道:「公子,你最善騎射,應該知道,幼馬難馴,若不用技巧,只怕三五年都馴不成。須得供其糧草,給其自由,時常讓它獨自馳騁,又為它遮風擋雨,待它滿心歡愉心甘情願待在你身邊后,再圖謀其他。為師早跟你說過,綠姬姑娘十分倔強,不可總束縛著她,恐令她心生反感吶。」

小白垂著頭,攤開雙手,只見馬韁的勒痕在油燈照耀下隱隱發黑,竟有些像綠姬的通天脈。心頭一痛,小白握緊了手,對鮑叔牙的話不置可否。

鮑叔牙將小白這些小動作悉數收入眼底,繼續說道:「公子,多給綠姬姑娘些選擇,等她了解了公子的好,終會有一日心甘情願留在公子身側的。」

夜深了,綠姬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清泓一般的眸子瞪著屋頂的椽,綠姬思索著如何幫公子糾走出死局,可公子小白今日墜馬時滿面傷痕的樣子不時出現在綠姬腦中,嚴重干擾著她的思緒。

綠姬坐起了身子,將積翠色的長袍披在月白色的流紗睡裙外,從青銅壺中倒了滿滿一杯溫水,一飲而盡。

已過秋分,奈何夏日的餘溫遲遲不肯退場,房中十分憋悶,綠姬站起身,慢慢向屋外走去。

記掛著「流如雲」的傷情,綠姬乘著月色走到馬棚處,想看看它現在怎麼樣了。

著山包紮的手法甚好,流如雲早已止了血,此時正閉目在棚中休息。一旁的小白馬正以一種保護性的姿態守在「流如雲」身側,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它十分警覺,看到是綠姬后,輕快地晃了晃頭,以示友好。

綠姬心頭漾起几絲柔軟,微微一笑,轉身欲回房間。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男聲:「你怎麼在這。」

這深更半夜,只有皓月餘暉照耀,冷不丁在人身後發聲,著實很嚇人。綠姬身子一僵,手一滑,身上披著的長袍陡然落在了地上。

綠姬轉過身,小白已將她的長袍撿了起來,雙手環過她的身子,將長袍披在了她瘦弱的肩頭:「怎麼穿這麼少,不怕著涼。」

像是從未有過爭執,像是從未有過分歧,小白依然待她如初,可綠姬卻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垂頭輕道:「多謝。」

兩人就這樣對站著,沉默了片刻,小白問道:「你想回魯國嗎?」

綠姬依然不敢直視小白,微微點了點頭。

小白苦澀一笑,說道:「也是,你自己闖的禍,若是不回去看看,只怕不會安心,你且去吧。明日我便教你如何御馬轉彎,還有一些旁的技巧,學會了,你便回去找糾吧。」

綠姬抬起眼,眸中滿是難以置信。小白不理會綠姬的不解,繼續說道:「不過我可是個嚴師,若有得罪,你可別哭。」

綠姬回道:「既是我自己選的路,無論多苦,都會走完的。」

聽了這話,小白沒再說什麼,起身回了房間。綠姬獨立於樹影之下,若有若無的桂花香不知從何處飄來,朦朧婉轉的如公子小白的心思,當真是看不見也摸不著。

其後三日,小白都盡心教綠姬騎馬,還傳授了自己獨門御馬之術,沒有一絲保留。

可小白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笑也不說話,嚴厲得真像個師父。看到他這樣子,綠姬總覺得眼前教自己騎馬的不是公子小白而是管仲。

第三日傍晚,綠姬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房間,才坐到榻旁,倒了杯溫水欲飲,公子小白推門走了進來,將一身粗麻男裝遞給了綠姬。

臉上像凝著千年的霜,小白道:「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出城,為你安全著想,還是換上男裝為好。」

無數次期盼能早日回曲阜城找公子糾,可事到臨頭,綠姬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只覺得莒城和曲阜這兩地間數百里的路途,像是永遠走不盡似的。

小白看綠姬發愣,也沉默了一瞬:「路途辛苦,此次全要靠你自己了,早點休息。」

語罷,小白轉身走出了房間,綠姬抬起眼,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她視線中良久。到底是秋日了,傍晚風起,綠姬只覺得足底鑽心的冷意襲來,指尖一片蒼涼。

清晨,兩匹馬一前一後慢慢行走在莒城外林間的小路上。黃葉從頭頂上胡旋而落,伴著凜冽西風,平添了幾分傷感。

綠姬看著前方騎著小白馬的公子小白,只見他的身影與寂寥的秋景融為一體,滿身的蕭瑟比秋意更濃,鼻頭莫名一酸。

小白勒馬,將包袱遞給一旁才趕上來的綠姬:「這裡是幾件衣服和一些銀錢,你自己一路珍重。」

綠姬接過包袱,猶豫再三,對小白道:「我要去曲阜,並非是因為一己私情而去質問公子糾,我有我不得不去的苦衷。」

小白半眯著眼,盯著前方,說道:「你和我一樣,執拗又倔強,凡事無論自己能否一力承擔,都愛強出頭。可你想想,若是有些事,你不在卻能減少紛爭,置身事外豈不更好?」

綠姬怔怔地看著小白,輕道:「其實我想說,我並不是為著公子糾才回去的。但這件事到底因我而起,我又怎能冷眼看著他們被趕出魯國宮。」

聽了綠姬這席話,小白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十分苦澀,竟比哭還不如:「世上竟然有比我更倔強之人。也罷,既然你對我無意,我也不再強求。只是我也要臉,我這裡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既然你今日要走,我也不強留,今日你走了,以後就再也別回來了,我們就此別過。」

執鞭的手微微顫抖,小白咬咬牙,心一橫,打馬向莒城方向急駛而去。

綠姬看著公子小白的身影漸行漸遠,慢慢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面前是莒城,背後是通往曲阜的漫漫長路,綠姬緊了緊手中的韁繩,滿心迷茫,不知前方到底有什麼在等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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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透湘簾花滿庭:英雄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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