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
公子小白的身影早已在視線內消失,可綠姬仍騎在「流如雲」上,踟躕不前。
旭日慢慢升起,官道上來往的行人漸漸增多。偶有姑娘婆婦經過,看到身著男裝騎於馬上的綠姬,皆不住回頭,痴痴地望著她,甚至兩兩私語,面露羞赧之色。
綠姬十分詫異,一兩個這樣也就罷了,怎麼個個都如此?綠姬托腮思索著,無意間低頭看到自己的玄色寬袖,微微一笑,明白了其中深意:綠姬原本瘦削修長,穿上男裝束上發,這些女子皆以為她是個清俊的少年,才會用那樣的眼神瞧她。
綠姬忍俊不禁,方才充盈於心間的不安和瑟索頃刻間煙消雲散。綠姬心想,這些女子只看到她男裝的模樣,就已這般不顧矜持,若是見到公子小白,還不知會如何失態呢。
想到這,綠姬面色一僵,整個人呆了一瞬。這樣的情形下,她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公子糾,而是公子小白。
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緒,此時又盤根錯節擰在了一起。方才綠姬踟躕不前,是因為對未知路途的恐懼,而此刻綠姬呆在原地,卻是因為心頭震撼,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從東方欲曉到日薄西山,從安然騎在馬上到頹然坐在林間,綠姬發著呆,頭腦混沌如漿,什麼也想不清楚。
天快要黑了,一直安靜陪在綠姬身側的「流如雲」垂著頭,拱了拱綠姬的肩背,輕輕鳴叫了一聲。綠姬站起身,捋了捋「流如雲」的鬃毛,拍了拍身上的雜草和青泥,翻身上馬,極速打馬向莒城駛去。
既然無法認真思考,索性就順從己心。而她心之所往,就是莒城中那方小小的院落。
晚飯後,鮑叔牙在書房中給公子小白講授用兵之法。可小白面色如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鮑叔牙輕咳兩聲,出言提點道:「公子可真是,既然放心不下,為何還縱了她獨一人回曲阜。」
小白一聲嘆息:「我找莒國公借了兩侍衛,命其跟在她身後,暗中護她回曲阜。不管我們如何看待糾,若是綠姬心中認定了他,無論我如何強留,綠姬都不會真的開心。人在心不在,有什麼意思。」
聽了小白這一席感傷的話,鮑叔牙非但沒表示同情,反而朗聲笑了起來。
小白面色更沉了,睨著鮑叔牙,一臉不滿。
鮑叔牙擺擺手,解釋道:「公子,為師只是覺得,公子太過悲觀了些,綠姬姑娘她……」
鮑叔牙的話尚未說完,就被門外傳來的「流如雲」的咴叫聲打斷,緊隨其後的是一陣輕巧綿軟的腳步聲,從書房門口急速穿過。小白一怔,一臉的難以置信。
鮑叔牙笑看著小白,催促道:「公子,還不快出去看看。」
小白如大夢初醒,掙紮起身,差點碰倒一側的油燈,跌跌撞撞向門外跑去。
「流如雲」已進了馬棚,和小白馬交頸私語,似是在訴說自己今日的見聞。小白趕出來時,綠姬才進了房間,小白只看到她的背影,和輕輕關緊的木門。
小白不知是哭是笑,俊臉微微顫了幾下,滿心的激動無以言表。顯然,小白從不敢奢望,綠姬竟然會這麼快回來。與此同時,小白心裡也生髮出另一重擔心,生怕她只是回來取什麼物件,稍後便會再離開。
與其膽戰心驚地在房中豎著耳朵聽動靜,不如索性就站在她房外。小白緊盯著門縫中透出那一絲火光,一動不動。
房中,綠姬抱著雙膝蜷在榻上,臉頰微微發燒。這樣不顧後果簡單粗暴地回來,還不得被公子小白笑話死。搞不好小白會以為她怯懦軟弱,不敢自己出門。
西風透過窗欞,直吹在綠姬身上,綠姬漸漸冷靜下來,想起那日鮑叔牙規勸她時說的那幾句話,的確是入情入理。眼下確實不適合回魯國去,且不說對時局影響如何,魯國公是個十足的小人,想象力又極為豐富,不知他會如何揣度,甚至做出危害公子糾或公子小白性命的事。
不過真正驅使她策馬回莒城的,並不是這些大道理,而是小白那一句:「你今日走了,以後就再也別回來了」。不願去面對這樣的行為之後暗藏著的情愫,綠姬搖搖頭,刻意迴避心中那個隱隱的念頭。
公子小白仍在門外站著,此時派去保護綠姬的兩位莒國公的侍從也趕了回來,快步上前,對公子小白一抱拳。
小白示意兩人悄聲說話:「綠姬姑娘走到哪裡折返的?可有遇見什麼人?」
兩侍衛對視一眼,回道:「稟告公子,綠姬姑娘一直待在早晨與公子話別的位置,沒有向前一步。」
小白眸中閃出一道光,嘴角掛著掩飾不住的笑,擺手道:「二位辛苦,請回吧。」
二侍衛行禮退了下去,小白含笑站在綠姬房門外,盯緊了影影綽綽的火光,生怕一眨眼,這一切不過是大夢無痕罷了。
綠姬就這樣呆坐著,直到日光滲漏進房中,才意識到,一夜就這樣悄然過去了。身子又冷又僵,綠姬站起身,打算去打些水來,洗一洗臉,好讓自己清醒些。
才開房門,寒氣撲面而來,綠姬不由地裹緊了衣衫。裊裊秋風中,公子小白負手而立,氣韻浩然,比秋色更惹人注目。
滿身霜氣,堅挺的鼻尖微微發紅,看到綠姬出來,小白露齒一笑,眉眼間儘是溫柔。
綠姬倉皇避開視線,嘴上卻仍數落著:「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見小白笑而不答,綠姬怔了一下,又問,「你不會在這裡站了一夜吧。」
腳踵沉痛,身子發木,公子小白直直盯著綠姬,一步一步向她走來。他的目光如劍,像是要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綠姬垂下頭,公子小白偉岸的身軀近在咫尺,綠姬竟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麼,更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突然回來。
忽然間,小白一把將綠姬拉進懷中,抱得異常緊密,像是要把她嵌進身體中一般。綠姬一聲輕呼,紅了臉兒,趕忙推著他:「你幹什麼!」
無與倫比的暢快和歡愉在小白的眸中躍動著:「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
綠姬想推開小白卻一點氣力都使不上:「你快鬆開我,一會兒大家都出來了。」
可小白卻一點要鬆手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把綠姬抱得更緊了:「看到就看到,不用理他們。」
綠姬仍在掙扎,可小白巋然不動,掙扎了半晌,綠姬雙臂發麻沒了力氣,索性放棄了抵抗,任由他這麼抱著。小白的懷抱很溫暖,胸膛很緊實,律動的心跳傳遞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綠姬熬了這一夜,此時竟有些昏昏欲睡。
一側的卧房內,鮑叔牙睡眼惺忪,羈上鞋,想到後院如廁,打開房門,看到眼前這一幕,嚇得差點摔倒。
公子小白竟緊緊抱著個白皙瘦弱的男子?鮑叔牙扶著木門,驚恐萬狀。強攝心神,鮑叔牙甩甩頭,揉揉眼,這才看清,小白懷中的原來是綠姬。只因她的小臉埋在小白的懷抱中,又身著男裝,只露出白皙的脖頸和如瀑的束髮,鮑叔牙才誤將她認作是男子。
長舒了一口氣,鮑叔牙走回榻邊坐下,可他到底上了年歲,晨起不能如廁,著實是難受得緊。
又過了好一會兒,鮑叔牙已是坐立不安,起身打開房門,看到公子小白仍戳在那裡緊抱著綠姬,像是泰山石一般,紋絲不動。
鮑叔牙眼尖,看到對面房中,幾名侍衛也探著腦袋,一臉痛苦。看到鮑叔牙,那幾人一字排開,沖他不住做揖。
鮑叔牙明白他們的意思,他身為公子師父,此時若不敢出聲,其他人只怕更不敢。鮑叔牙提起勇氣,輕呼道:「老臣恭喜公子,賀喜公子,只是晨起大家都要如廁,公子和姑娘能不能移步……」
鮑叔牙話未說完,小白身子一僵,鬆開了手。綠姬臉色漲紅如血,忙推開公子小白,快步回了房間。
小白半回過身瞪著鮑叔牙,可鮑叔牙卻無暇顧及他,隨著一眾侍衛,快步向後院跑去。
綠姬回房后,趴在榻上,將臉埋在被褥中,又羞又惱。可畢竟有幾日的心力交瘁,兩日的不眠不休,疲憊的身子怎麼受得了鬆軟的棉榻和厚實的錦被的誘惑,困意襲來,不多會兒,綠姬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只是夢中也少不了公子小白,綠姬夢到他布滿老繭的雙手輕撫著她的面頰,說著些似喜似悲的話,聲音輕輕軟軟的,害得綠姬的心也不由地隨之顫了起來。
昏睡整整一天一夜后,第二天一早,綠姬才醒了過來。只覺得神清氣爽,輕盈如燕,綠姬慢慢起身,意外看到公子小白正坐在榻旁看著自己,笑得一臉燦爛。
綠姬趕忙拉緊了被子,警惕道:「你怎麼在這裡?」
小白笑答:「這還用問?自然是看著你,讓你跑不了啊。」
小白竟懷疑她要跑,聽了這話,綠姬哭笑不得:「你身為公子,居然還做這溜門撬鎖的事,真是無恥,快點出去!」
小白理不直而氣壯:「你既然回來了,就再不許走了。再者說,你睡相可真差,一夜踢那麼多次被子,若不是我在一旁幫你蓋,你早就凍病了。」
聽了這話,綠姬又羞又氣,被子一拉歪在榻上,不悅道:「你快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小白笑道:「好,你可趕快著點,我去外面等你。」
綠姬不知小白又要做什麼,索性不理他。去廚房燒了熱水,取出大大的澡盆,將水注滿,房中瞬間熱氣騰騰。綠姬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換好裙裳,這才出了房門。
小白牽著小白馬,正等在屋門口。不知為何,小白似乎較從前不大一樣。綠姬上下打量了半晌,才發現,今日小白穿了一件黛藍色的長袍,與平日身著甲胄的英武不羈相比,這樣的小白平添了幾分儒雅倜儻,落在綠姬眼中,竟有些令人臉紅心跳。
小白見到綠姬,非但沒有埋怨她動作慢,反是一臉歡欣:「你可算來了,快上馬。」
綠姬看看小白,又看看小白馬,不上前反後退幾步:「又要做什麼?」
小白上前拉過綠姬,二話不說將她拽上馬:「跟我走就是了。」綠姬還未來得及抗議,小白已執韁揚鞭,快速向城外駛去。
小白一邊御馬一邊不住地輕笑,笑得綠姬頭皮發麻:「你傻笑什麼?我們到底去哪兒?」
小白垂眸看了一眼懷中的綠姬:「你還真怕我把你賣了不成?你聽聽詩歌里唱的,男女相好,自然要到田間地頭幽會一下,怎麼你就一點都不懂呢。」
聽了小白這話,綠姬差點沒吐血:「誰跟你相好了?不要臉。」
小白睨了綠姬一眼,嘴角儘是笑意:「隨你說什麼,都改變不了你捨不得離開我的事實。」
綠姬自知理虧,卻仍在抵賴:「我……我是想起大夫說的,我此時若是回去,會危害大局,才折返回來的。」
小白哼道:「算了吧,你這驢一樣的性子,怎會因為我師父的幾句寬解就改變。」
說到鮑叔牙,綠姬問道:「你這麼糙的一個人,怎會知道什麼詩歌唱的什麼人如何相好,只怕也是大夫告訴你的吧。」
小白不否認:「你說我是個粗人,只是我細膩之處還未展現給你,不過這主意確實是我師父出的。我看你終日憋悶在房中,也覺得應當帶你出來轉轉,見見世面。」
綠姬無奈扶額:「旁人的師父都教些治國之道,軍事之術,你師父倒是有趣,竟然還教這些。」
小白壞笑道:「師父與我情同父子,自然是什麼都教,你有什麼不滿?嗯?」
綠姬瞪了小白一眼,聽著耳畔的風聲和林間的蟬鳴,不再理會他。忽然間,森林已至盡頭,頭頂上遮天蔽日的層層枝葉悉數被拋至身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汪洋大海出現在了眼前。
綠姬的小嘴長得圓圓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波瀾壯闊的海面,心潮澎湃。小白勒馬,將綠姬接下來,兩人漫步於沙灘之上。綠姬捧起一抔沙,緊握在手中,可握得越緊,沙粒從指間流逝的越快,綠姬垂著眸,微微發怔。
小白指著霧靄蒙蒙的海面,對綠姬道:「據傳太公祖籍便是在這琅琊海曲之處,如此說來,這裡也是我的老家了,今日帶你來看一看,一來因為你是我的人,帶你認祖歸宗;二來,你自幼長在洛陽城,一定沒見過海,帶你開開眼界。」
綠姬白了小白一眼,反駁道:「第一,我可不是你的人,第二,我也不稀罕見什麼世面。」
小白笑道:「稀罕也好,不稀罕也罷,總歸是我一片心意,你好歹也笑一個吧。」
綠姬指著面前無邊無垠的大海,刻意作弄道:「想讓我笑也可以,你下海給我捉條魚去。」
海風輕吹著,在這清秋的早晨,寒意十足。綠姬低頭看著腳邊的淺灘,隨著海水漲落,時而乾涸時而潤澤,莞爾一笑:人生不也正是如此,否泰相濟,**伴著低谷,須得像寄居蟹一般,無論潮漲潮落,都安然自得才好。
綠姬仍在沉思中,小白突然擦身而過,直向大海深處走去。綠姬嚇了一跳,出聲叫道:「你做什麼?」
小白回過身子,一笑:「下海給你捉魚去。」
綠姬忙出言制止:「別胡鬧,快上來,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小白卻一臉滿不在乎:「不妨事,我們齊國疆域廣大,我小時候常跟隨父親到海邊,水性極好,捉條魚輕而易舉。我師父也愛吃魚,捉兩條回去,晚上給你們解解饞。」
聽小白如是說,綠姬鬆了口氣,見他脫去了長袍,只穿著貼身的中衣,綠姬十分詫異,問道:「你為何把長袍褪去了?」
小白回道:「我那可是剛扯得新衣裳,若不是為著跟你出來相會,我都不捨得穿,若是弄髒了,回去師父不一定怎麼罵呢。」
這話若是出自鄉野村夫之口也就罷了,出自公子小白之口,實在是很有趣,綠姬撲哧笑出了聲。
小白沒再猶豫,待水深沒過腰間,一個猛子扎進了海中。
身姿如蛟龍騰淵,小白在海中徜徉肆恣。綠姬站在岸上,緊緊盯著小白的身影,目光盈盈如秋水。
小白浮在海上,抬起頭來,一抹臉上的水,對岸上的綠姬道:「果真有魚呢,稍候片刻,馬上抓來。」
小白重新紮進了海中,這一次他將身子沉得極低,起初綠姬還能看到他白色的中衣漂在海面,過了半晌,海面平靜如初,卻再看不到公子小白的身影。
綠姬一下子慌了,強攝心神定睛去尋,可海面上連個水泡都沒有,更不必說公子小白的絲毫蹤跡。
綠姬顫著聲,喊道:「小白!小白!」
除了海鳥的鳴叫和呼嘯的風聲,再沒有別的迴音,綠姬的心如同剛受過烈火焚燒,又即刻被丟進冰河之中。驚慌伴著絕望,驅使著綠姬踉踉蹌蹌向海中走去。
海水刺骨,綠姬卻分辨不清,自己抖如篩糠,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海水漸漸沒過小腿,又沒過纖腰,綠姬雙唇發紫,牙齒打架,聲音變調,仍不放棄地喚道:「小白!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