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海上漂流2
但,顧傾歌仍然能察覺到,生命與靈魂正隨著他的陪伴與歲月,穿過凝血中勉強被摳出的孔洞細細滲透進來。
她原以為生活已經囊括了所有痛苦,她的靈魂已經朽爛在軀殼裡或是永遠沉睡下去了。
他們將濕透的衣服晾曬在海岸嶙峋的礁石上,從丟在亂石堆的籃子里抽出毛巾裹緊,仍然不勝日落偏西帶來的微涼,便緊挨著靠在一起坐到沙灘上互相取暖。
她能從他胸膛的起伏看出他也冷得有些發抖,只是不願坦白,不願讓她譴責他潑水的把戲究竟有多幼稚,他的一時快樂給她們帶來多少重感冒的威脅。
然而傅裴也清楚她不會真正地沖他發脾氣,她們就像兩塊磁石,互相之間有些微妙的隔閡,又以某種不可言說的方式互相吸引。儘管如此,她並不期待他能向她解釋清楚究竟緣何,他願意如此包容一個被時代潮流淘汰的、對待任何事物都冷眼相看的瘋子,哪怕他曾經毫不掩飾地直接列出他眼中她所具備的優點。
必須承認這有些愚鈍,她也沒能預料到這樣的答案,哪怕他曾經緊緊地擁抱住她,在她將絕望與暴怒的情緒一股腦朝他身上投擲、而他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撫慰她即將崩斷的神經的時候,他也從沒能解釋清楚。
傅裴就坐在她身旁,因為寒冷而開始抬手摩擦著兩臂,用赤裸的雙足隨意地提著細碎的沙礫,時不時從眼角偷偷暼她一眼,發現她直直地注視著他后,他漲紅臉,一聲不吭地垂頭將碎石踢飛。
很快,他的腳下行成了一個小小的坑洞,深棕色潮濕的沙子顯露出來。
她盯著他里裸露出來的雙腿,它們富有青年人的白皙與健美少年的肌肉,藏在皮膚下的紋路若隱若現,一條漂亮的青綠色血管穿行而下,微微搏動,宛如大理石中的筋絡,它一直延伸、消失,最終出現在他的足背上,腳趾頭間還摻雜著幾粒黏著的沙礫。
她能回憶起他第一次露出雙腿的時候,她們躺在深夜的陰影下,他的膝蓋蹭過她的膝蓋,她挪開視線不去看它們,但能感覺到它們潛在的力量以及溫度,感覺到他柔軟的皮膚蹭著她的。
當她借著第二天的晨光看清它們,對他說「你真像少年,傅裴」的時候,他也是頗為困惑地盯著她片刻,隨後反應過來似的哈哈大笑,一直笑到他將褲繩繫緊。
周圍一片寂靜,唯獨有浪潮舔舐海岸的汩汩聲,礁石間的黑暗已經降臨。
遠處的海平面上顯露出金色的寂靜,黃昏的余照逐漸從天邊消失。霎那間,遲來的霞光染透了西邊的樹梢,紅光閃耀如烈焰灼燒,昏黃的沙灘上載滿暮色。
傅裴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緩慢地朝她轉過頭來,眼神溫柔而迷濛,彷彿有霧氣繚繞氤氳其間,被漂染出玫瑰紅色的嘴唇淺淺漾出一絲笑意,隨後咯咯地輕聲笑起來,最後是快活地放聲大笑,而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而笑,興許是反應過來他將沙灘踢出了一個不淺的沙坑。
興許是察覺到她們幾近赤裸、僅僅裹上毛巾便一直待坐到黃昏,興許是被暮色所感染,晚霞滲透他柔順的發,似鮮花盛放即將淹沒寂靜的花園。
她將頭偏過去靠上他的肩膀,將頭埋進他的脖子里,皮膚挨著皮膚,能夠聞到陽光、海水和他的氣息,能夠聽到很久以前失眠的冬夜他躺在她身邊講故事的聲音,能夠看到他充滿活力的身影朝她奔來,擁抱著歡迎她的歸家。
傅裴是實在的,比她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要實在,是她唯一的、真實的太陽,是她熬過漫長而黑暗的痛苦后能給予她寬容與理解的一道光芒,是驅逐走房屋裡遊盪的鬼影的照明燈。
「我們並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她倚靠著他,眺望頭頂蒼穹看到色彩似疾病侵蝕般漸漸褪白,遠方的雲層里燃燒著火焰。
顧傾歌停步站在湖邊凝視著那團烈火將臟白色染得通紅,隨後被寒氣剝奪了光亮的太陽逐漸從雲層中剝離出來,沉入弧形的海平面之下。
火焰在海水中灼灼燃燒,輝煌卻靜謐的落霞斜射而來,將她們的毛巾染得猩紅。
他騰出一隻手緊緊地將她的右手握在手心裡,她希望這一刻永遠持續下去,繼續凝視著這場日落,繼續貼緊他的身體,繼續聆聽海浪拍案的聲音。
她希望她們能就這樣坐在沙灘上度過每一天的黃昏,遠遠地拋開旅館,拋開那座囚禁她的房屋,找到真正屬於她們的棲息之所。
等到她真正地擺脫了那些暗影,她不必再去問他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同情心,為什麼要對一個反反覆復推開他的人施予愛,
究竟是什麼使他放棄精力與安寧來照料她,陪伴她;等她真正地擺脫了那些令她發瘋的鬼魂,那些莫名而生的焦躁與苦楚,
她才能放心地對他說她究竟有多麼愛他,多麼後悔曾經的黑暗時期對他所造成的一切傷害。
又是多麼渴望有朝一日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去面對他。
顧傾歌從他的懷抱中微微脫開,抬頭輕輕地吻他。等他再次貼近過來時,她兀自站起身來走到礁石邊拾起晒乾的衣服,告訴他差不多該趕在休息回去了。繁多怪事無時折磨她的愉悅,此刻心靈卻如墮夢境,夜幕降臨。
次日清晨遲遲到來,當她從安穩的睡夢中醒來,看到他那雙明澈的潭水般的翠綠色眼睛時。
夜晚夢一般的細語呢喃、喘息與耳語仍然可以聽見。
傅裴抬手緩緩地撫摩著她的臉頰,她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拉到唇邊,在掌心深處落下一個吻。
於是他又快活地叫了一聲,坐直起身撿拾起丟到地上的衣物。
她看著他赤裸的身體,看著他健壯的軀幹,能看到皮膚下肌肉的紋路,能夠感受到昨夜它們的結實與展現出的健康、精力充沛、熱血方剛。
他的身上仍然有股海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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