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
蘇林自然是知道凌司長還有個名叫凌修的兒子,所以在他發現自己的舉動都穩穩噹噹地落入凌修的眼中時,處於事業上升期的蘇林也難免害怕他會被凌司長處罰亦或是其它。
他立即快步逃離,巴不得抹去來過這裡的所有痕迹。
但等蘇林回到家之後,他從懷裡掏出那個被自己捂熱的相機,腦中一團亂麻——
如果照片被除他以外的人發現,肯定會被告發;可如果把照片刪掉,那他心裡的疑惑便永遠、或者說短時間內都無法被解開。
蘇林自進入職場以後,工作上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甚至有些教條主義、過於保守。他的雙手握住如同滾燙山芋一般的相機,鬢角處還在不停歇地冒著汗液,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站在一條難以看見前路的十字路口。
他在心裡暗暗地對自己說:「只不過是無意間撞見凌司長在秦司長家而已,這有什麼的?兩家人向來親密,下班后互相往來閑談也是情理之中。」
可恰巧那門未關,恰巧他站在那裡窺視的角度過於精妙,以至於那再熟悉不過的星石被傳遞到凌司長手裡的一幕落在他的眼中,從此再難以從記憶中抹去。
蘇林的汗水浸透了外衣,濕漉漉地緊貼在皮膚上散發出無盡的寒意直直地往他的大腦里鑽。
星石能源歸秦司長管控,明文規定除了該部門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有接觸。
——蘇林想忘但難忘;胸中滾燙的熱血一再慫恿他上報情況,可他的勇氣卻又無法給予支撐。
他作出了一個決定:將照片洗出來,把相機中的數據清除。
看著那張照片緩緩地從機器里出來,他的心臟都快要跳出喉嚨眼兒了。
他的手指頭就等在照片的上沿,一列印完畢,他就立刻把照片抽出來封進信封里,再用厚重的書一本又一本地壓在上面,鎖進抽屜里。緊接著爭分奪秒地把相機里的內容刪除,並且確認不可恢復之後,他那顆亂跳了一整晚的心才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蘇林打開窗,徐徐的晚風溫柔地吹來,但吹不走壓在心頭的秘密。
第二天,蘇林醒過來。
洗漱的時候毫無意外地發現黑眼圈又重了好幾個度。
他在鏡前做深呼吸,心理暗示道:「昨晚你什麼也沒看見,凌司長不在家,所以你就原路返回了。」
蘇林乘著光輪,看著在床外疾馳而過的高樓大廈,看著底下一大片的花草樹木變成色彩鮮艷的色塊。
天氣很好,可他的心情卻不明媚。
早些年的蘇林跟如今的他在性格上有著很大的不同——以往的他總是有些唯唯諾諾,處事過於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過了很久都拿不定一個主意,只有在得到上級的確認之後他才遵規守矩地開始;現如今的蘇林位於亞特總務的最高位,多個部門的意見都換做是他來拿主意,經過多年的歷練,他的心性早就變得如同一塊堅硬的石頭一般,做事雷厲風行,與人說話容易發怒瞪眼,但內里依舊有些保守。
所以當蘇林收回望向外面的視線時,他恍然間覺得整列光輪里的人都像極了凌修。那數不清的雙眼如同攝像機似的看著他,揭露著昨夜他的罪行。
他又開始慌了。
這個世界上有三種人,第一種人全然無視道德,作惡多端,殺人如麻,隨著歲月的流逝,內心的罪惡感會不斷降低,最後變得殺人不眨眼;第二種人內心的道德感極高,循規蹈矩,不該做的東西不去做,不該看的東西也不會看,相當自律;第三種人雖然日日自我教化守道德,但萬一發生了點什麼事情就會變得膽顫心驚,唯恐自己的臉上沒有寫著「我幹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對於蘇林而言,不該窺探是其一,窺探到了他無法承擔其重的事情是其二。於是他就如同被吸食掉了靈魂的人一樣走進了辦公室,並且神情複雜地向凌司長打了聲招呼。
「蘇林,凌司長叫你。」從司長辦公室里走出來的人對頭垂得似鵪鶉的蘇林說道。
蘇林狠勁地捏了一把大腿,第一萬次告誡自己要淡然面對、泰然處之。
他扯出一個極為勉強、極其難看的微笑回道:「知道了,謝謝。」
「我覺得你還是少笑一些為好,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後者冷漠地吐槽道。
蘇林:「…………」
他推開門,見著正垂著頭忙著處理公務的凌司長。
「凌司長,您找我。」他說道。
凌雲頭也沒抬:「說是昨天有一份緊急的資料要拿給我對嗎?」
「哎,對……」蘇林回道。
「然後你就去了我家?」凌雲合上筆。
蘇林差點兒沒出息地都快跪下了,聲音顫抖著回:「我……我只是覺得您家裡好像沒人,所以我就先回去了。」
本以為凌雲會問他些別的,但沒想到凌雲卻說:「沒關係,你現在把資料拿給我就行,我現在審批也還來得及。」
「啊?」蘇林一愣,「哦好的好的,我這就拿給您。」
就這樣,他沉浸在凌雲沒有發現自己是個偷窺者的隱隱喜悅之中。
蘇林並沒有完全放下心來——他快要業績考核了。
他其實跟其他所有人都一樣,都發自內心地敬愛著凌司長。可那晚的事情讓他的這份敬愛悄悄地暴裂開一條裂縫。
更何況,凌修還看見了。
有一天,凌司長帶著凌修來到了守衛司。
那個小孩乖順地由著父親牽著,極為聽話。
凌雲用著平日里訓練士兵的語氣對凌修說道:「你就在這裡坐著,不許亂動,聽明白沒有?」
凌修點頭,腰桿挺得很很直,雙腿併攏,兩隻手放在大腿處,果真一動不動,像是感受不到疲累一樣,完全不像個七八歲的孩子。
一時間,蘇林都覺得凌雲這是在懲罰凌修。
這份疑惑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疑惑。
凌雲是很嚴厲的,但不代表著他每時每刻都很嚴厲。
大家對他的愛戴,不僅是因為他為亞特所作出的貢獻,還因為他對下屬的嚴厲是分場合分時間的。偶爾大家在工作的空隙間開點小玩笑,凌雲也不會嚴厲呵斥,而是跟著他們一起笑。
所以大家在看見凌修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時,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讓他稍微放鬆一會兒。
當然,蘇林斷然不是那個打頭陣的人。
他站在後面,想要試一試凌修對自己的反應,怎料他能夠做到目不斜視,任別人如何逗他,他都板正無比地坐著,直到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的凌雲對他說「去玩會兒吧」。
蘇林也不確定在四處一片黑暗的情況下,凌修是否就能看清自己的面孔。
但保險起見,他還是拿著杯水走過去,蹲在凌修面前,說道:「小孩兒,坐了那麼久,渴不渴啊?喝點水吧。」
小凌修接過:「謝謝叔叔。」
他小口小口地喝完,站起來問:「叔叔,請問垃圾桶在哪?」
蘇林伸出手遠遠一指:「在那裡,看到了嗎?」
小凌修點頭:「看到了,謝謝。」
蘇林望著那小小的身影,心頭的懸石快要落地——看來凌修沒有看清自己的面孔。
也是,窗帘前有黑影也意味不了什麼。說不定他還是背對著窗戶呢,人家的眼睛根本就沒往下面瞅。
凌修很快就回來了,在書櫃面前仰頭看著。
「你想看什麼?」蘇林輕鬆地問。
「那本。」小凌修抻長胳膊,踮起腳尖都沒能夠到,「叔叔,你能幫我拿一下嗎?」
蘇林就站在他身邊,回:「可以啊,《亞特戰史》嗎?」
小凌修接過書:「謝謝,就是這本。」
蘇林看著凌修認真地翻閱著書,這才想到一個問題:
剛才他讓自己拿書的時候,他才到自己哪兒來著?
蘇林邁出去的腿又僵在了原地。
這小孩兒都沒有多高,甚至拿不到他想要的書。
而窗帘前一閃而過的人影……
——頭頂都快要跟窗戶的上沿齊平了!
站在窗邊的人,根本就不是凌修!!!
蘇林認為自己真是愚蠢至極,這個重點卻因為他過於慌張而被忽視、扭曲。只有凌修來到他跟前,他才反應過來。
另外一個人……
「小孩兒,問你個問題。」蘇林故作輕快地提起話題。
小凌修頭也沒抬——這點真是跟凌雲一模一樣——回:「嗯?」
蘇林:「你看得懂這裡面寫了什麼嗎?」
「看得懂。」
「我還以為你看不懂呢。」蘇林硬生生地轉移話題,「你這麼厲害,會不會做飯?」
小凌修抬頭,眼睛里盛滿了疑問:「這兩個問題有必然聯繫嗎?」
「呃……」
「我不會做飯。家裡有人負責做飯。」見蘇林一時語塞,小凌修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誰做飯啊?你媽媽嗎?」
小凌修搖頭:「爸爸和媽媽都很忙,我家是葉晗叔叔負責做飯。」
葉晗。
這兩個字就這麼烙在了他的腦子裡。
自那一天起,蘇林一直都想見一眼葉晗,但一直沒有機會;另一邊又覺得要是去見了,實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而且,這件事情隨著越來越忙碌的工作就被蘇林給擱置在了一邊。
一轉眼,便過去了十幾年。
一直到了新星曆3121年7月25日,對於蘇林而言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日。
一帆風順當上了亞特總務的蘇林還沒來得及把破舊的公文包放下,就聽見了一陣騷動。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問道。
「守衛司的凌司長今早乘坐光輪前往守衛司的過程中,因光輪爆炸身亡了,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夫人張嵐。」秘書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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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蘇林有丟丟可愛,但在官場上沉浮多年也變得陰晴不定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