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落入凝碧一般的翡翠切面中折射出的淺淺豆綠,為美人的如雪般的脖頸鍍上一抹色彩,絲弦隨著樂曲的緩緩流出而震動輕顫。
佳人素手如雪,五指在琴弦上翻出讓人眼花繚亂的影,琴聲幾乎凝成一線,仿若一瞬之間令聞者看見了春日景江初融,鯽魚躍出水面甩出的一串漣漪。
這曲子竟是當年北梁第一手吳娘子的成名曲《景江春》。
自吳娘子隱退,昔年的景江春已成了絕響。
席間眾人一時屏息,不知到底該看那隨著樂曲而曲腰旋轉,朱紅羅裙如花瓣綻開的幾位絕色佳人,還是這難得一見的高明指法。
就連那入席以來始終神色淡淡的人都聞聲抬眼看了過去。
長信侯見此情景自覺萬無一失。
他端起酒杯上前,笑盈盈道:「大人,我這位琴師您可不知道她是什麼來頭。」
世人都說宋宰相不近女色,難討好的很。
崔年卻不信這個邪,他側眼去細瞧了一眼盤腿靠坐在檀木案邊的男人,玄青色的衣袖疊在桌案上,上好的緞子一枝枝形態各異的金蓮開的素雅。
那人右手支在案上,他半闔著眼,虛虛的送出目光,眼尾下垂含著三分倦色。
好/色乃人之天性,但凡是個男人就不能免俗,長信侯不信偏他宋越北當真對女人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無非是宋宰相見慣了美色,因而眼光高了一些,從前送去的那些女人不夠美,不能讓他動心。
別的不說,這丹陽城內,崔年自認絕對沒有人能比他今日花了大功夫找來的這幾位美人更為出色。
尤其那位彈琴的江夢更是吳娘子的高徒,不但指法得盡吳娘子的真傳,難得更貌美無雙,尤勝吳娘子當年。
「名曲《景江春》,」宋越北放下左手捏著的酒杯,目光卻從那琴師身上移開,在房中大樑上的雕花與四角擺著的名貴擺件上落了落,「這就是侯爺今日邀某要談的大事?」
宋宰相的聲音溫柔得很,語調平緩,乍一聽似乎還有點酒醉而生出的朦朧笑意。
侍立在宋越北身後的黑衣人手放到了刀柄上,目光冷冷的落在崔年身上,刀身出鞘一寸。
席間眾人眼見著這殺神蠢蠢欲動,一時臉色大變。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宋越北也不知是不是虧心事做的太多,以至於想取他性命的人數也數不盡。
這些年來不管他走到哪裡,身邊都一定要帶著這個名喚宋幽的小子,凡他出手必定見血。丹陽城中就沒有人不怕這隻厲鬼的。
崔年卻聽著那鐵刃摩擦的聲音渾身都是一顫,一旁的侯夫人趕忙跟領頭的舞姬交換了一個眼神。
舞姬長袖迴轉,攜來一陣香風,柔弱無骨的依靠在宋越北的身邊,含笑倒了一杯酒遞到宋越北的唇邊,「大人,這都是上好的梨花釀,您嘗嘗看?」
只是那遞酒的手都控制不住的在顫抖。
房頂忽地傳出一聲瓦片碎裂的輕響,宋幽剎那之間便追了出去。
眼見著這人消失在門外,崔年驚魂未定的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稍稍鬆了一口氣,大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宋幽追出門外躥上房頂環視一圈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人。他撿起地上的碎瓦,盯著碎瓦上刮下的一點青色的絲線皺了皺眉,小心的取下半片碎瓦收入懷中。
趴在門上的蔣璧眼見著宋幽抱臂走回了門前垂首站著像是已經放棄了,這才回過頭來點了一下身後姑娘的額頭。
「小師妹,你小心一點呀。那個人叫宋幽,他很厲害的。」
禪堂幽暗,小姑娘自然的抱住蔣璧的脖子,抬起手給她看手掌中薄薄的銀刃。
「有多厲害?他的刀難道能比我的刀更厲害嗎?」
出口的嗓音刻意壓低,因而顯得格外色/欲撩人,仿若帶著一點似有似無的顫音與情潮。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來竟讓人聽得面紅。
蔣璧的嘴角一抽,「玉鴉,你這個聲音聽得我好熱啊。你,你,你離我遠一點,遠一點。師姐我有點受不了。師父也沒教過你這樣說話,誰也沒教過。你怎麼聲音這麼,這麼……」
玉鴉不滿的把她抱的更緊了一點,幾乎要纏在蔣璧身上。
太過近距離去看這張臉,即使看了無數次,即使同為女兒身。蔣璧仍有一瞬間被驚艷到,但那一瞬間的驚艷來的快,去的也快。
「好啦。不要再撒嬌了。」她側過頭再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嘟囔道:「幸好這宋越北是個對女人十分冷淡的傢伙。你聽好了,這山下的人與山上不同,凡是有什麼聽不懂的搞不明白的,千萬不要問。一問就露怯。聽我的,你聽不懂就冷著臉盯著他們一言不發。這樣最穩妥。他們肯定就什麼都不敢說了。」
玉鴉低著頭在她胸口蹭了蹭,才悶悶不樂的放開她,「好。」
蔣壁不放心的長嘆了一口氣,「也是活該你倒霉,你說說一個桶里那麼多支箭,你怎麼偏偏抽中了宋越北這一支。唉,你才第一次下山,我怎麼能放心。北梁人壞得很,這北梁宰相更是壞極了。你聽師姐的,千萬小心,你的小命是第一位的。」
玉鴉依偎在師姐身邊乖巧的聽著她的囑咐,點了點頭,「嗯。」
蔣璧將手裡的包裹塞進玉鴉懷中,「這是我幫你偷來的侯府丫鬟的衣服,你先穿上去觀察一下那個宋越北。唉,這個北梁的宰相很不好殺。你不要看他好像一副白斬雞的樣子就掉以輕心。」
換了衣服,二人走出禪房,玉鴉一路上都因為馬上要分別而垂著頭不高興。
蔣璧陪玉鴉一直走到一株丹陽木下,抬手幫她摘去了發間的金花,「等你回到山上,你的首飾衣裙,師姐都會給你原樣擺在房裡。這些日子你要小心謹慎,一定要多觀察觀察再動手,不要莽撞行事。」
玉鴉點了點頭,蔣璧轉身離去。
她又一把抓住了蔣璧的手臂,抬眸看她,眼裡浮了一層淚光,「我會很快殺掉目標回去的。很快。」
蔣璧心頭一軟,萬般不舍的擦了擦她的眼角,哽咽道:「好。師姐等你回去。你千萬小心保命要緊,任務完不成也沒關係。大不了到時候師姐來替你殺了他。」
看著蔣璧的身影消失在牆頭,玉鴉慢慢在樹旁坐了下來,她用細絹一點點擦拭著掌中的薄刃,銀白的刀面光潔如鏡映出她的眉眼,一滴淚水濺在刀面上。
宋越北沒接那酒,倒是從眼尾分出一點目光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擺件,「這尊紅玉打制的丹楹木不錯。」
崔年賠笑,「能讓相爺喜歡,也算是這東西的福氣。待會兒我就給您送去府上。」
宋越北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靈王的愛物,某怎敢染指。」
崔年的臉色剎那間白了,昔年那些舊事現在已經沒人敢再提及,他漸漸都快忘了當年那位老友。
說是忘了,但偶爾午夜夢回,想起昔年那些朋友的下場,總有那麼些朝不保夕之感。
他本想著用這些美人搭上眼下這根最高的枝求個平安穩妥,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那人冷冷的斜來一眼,一把拽出舞姬手中的袖子,
琴聲錯了兩個音,一曲戛然而止。
席間眾人面面相覷,神色驚惶。
宋越北起身笑著問道:「怎麼不彈了?都繼續,繼續彈,繼續跳。」
彈琴的江夢戰戰兢兢的繼續彈了下去,周圍的舞女也依照原樣跳了下去,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人還有心思去看了。
任明泉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宋越北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長信侯難得有這般雅興。卑職公務繁忙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崔年見宋越北的身影走遠,強打精神慌張的撲到任明泉桌案前,驚地話都說不利索,「您救救我,哪怕死,您也讓我做個明白鬼,這到底是,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酒是好酒,宴倒也是好宴。美酒美人,琴曲皆是一絕,」任明泉放下酒杯,看在這一頓好宴與以往長信侯孝敬的那些銀錢的份上,拍了拍崔年的肩膀,難得好心提點了他兩句,「可惜啊,侯爺還是不知道我們宰相大人的性子。您這是把我們相爺看成什麼人了?
他嘆了口氣,「言盡於此,侯爺好好想想。」
他放下酒杯起身追著宋越北的腳步匆匆離開。
席間的賓客鳥作獸散,甚至大多連告別都未來得及。
所有人都很清楚,在如今的大梁得罪了宋越北的人便只有一個歸處,那便是城外亂墳崗。對待沒有以後的人,自然連告別都是多餘。
崔年癱軟在地上,他眼睜睜地看著眾人離去,面色灰白。
侯夫人與舞姬們自知大禍臨頭,不由得抱在一起痛哭。
好好一場酒宴,此時一看倒像是辦成了喪宴。
宋幽抱劍守在門外,見宋越北這麼快就冷了臉出來不禁有些驚訝。
宋越北想起方才的場面,面上毫不掩飾嫌惡,醉酒讓他感到有些暈眩,忍不住按了按眉心,「白白浪費了兩個時辰的時間,灌了我不少酒。走,回府。」
他若是讓他們再灌下去,不知道今天得醉成什麼樣子。
宋幽與追出來的任明泉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便有了計較。
若說他家主子平生最恨什麼,以他多年的了解來看,一就是恨他人浪費他的時間,二就是恨有人拿些無趣的事來煩他。
長信侯一次就精準的踩了宋宰相的兩個點,宋幽回頭看了一眼那典雅的閣樓。
怕是要不了多久,這園子便要換了主人。
此時正值盛夏,空氣中飄散著草木與淡淡的花香,其中以丹楹木的花香最為明顯。
時值五月,不僅長信侯府,就連整個丹陽城都籠罩在丹楹木的花香中。
長信侯的小兒子崔青匆匆追了上來,他面色急得像是要哭出來了,但想來想去只擠出笑容說道:「丞相大人,大人,我送您出去。」
三人誰都沒看他一眼。
任明泉眯了眯眼,眼底閃過一線貪婪,「長信侯這庭院布置的當真是不錯。」
宋越北漫不經心的抬了抬眼,「你若喜歡,今日便是……」
崔青臉色已變了。
宋越北的目光忽地定在了前方,腳步一頓,剩下的話語消失在了喉嚨中。
宋幽一時不查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才遲疑的頓住腳步,不明所以的順著宋越北的目光看去。
丹楹木挺拔的樹冠宛如傘蓋,枝頭堆滿了鮮紅嬌艷的花朵,一樹紅花隨著風的吹過,緩緩落下花瓣,像是下了一場香氣馥郁的紅雨。
少女回頭望來一眼,花瓣隨著她的動作緩緩從發間滑落,滿樹的紅花竟不及她回首一瞬。
那是什麼樣的一張臉,就像是照著史書典籍中那些魅惑世人的妖女長出來,五官面容每一處線條都似乎天生是為了勾引世人臣服於最卑下的慾望。
她微微勾起唇角,沖他一笑。
周圍的一切就此隱去,他說不上為何,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彷彿被火焰所吸引的赤蛾,即便明知道前方是烈火焚身的火焰,卻仍生出了不管不顧一頭撞上去的衝動。
全然陌生的,讓人無法自控,如烈火般炙熱的貪戀慾望。
他下意識地按住亂跳個不停的胸口,感覺自己好像醉的更厲害了。
任明泉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相爺,這美人不錯。您看不如賞了我。」
任明泉好色,他府中已有數十名美姬,一貫喜新厭舊。
只有一位例外,他有一寵姬李氏入府三年也沒有被厭棄,此女十分善妒,但凡入了任府的女人都逃不掉她的手段。
他知道這些,但只要任明泉開口要女人,他從沒有拒絕過。
后宅陰私,無傷大雅。
區區幾個女子而已。
那女人仍仰頭看著他,她生了一雙極美的眼睛。那美麗具有近乎脆弱的質感,像是易碎的琉璃。
跟從在他們身後的侍從擁上去要抓住她帶走,她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看著他,像是一隻受傷的小鹿。
完全不明白等待著她的是多麼糟糕的未來,連躲也不會躲。
那麼漂亮的一雙眼睛……
他忽地心中生出了不忍。
大抵是因為他喝得太醉,酒水把心都泡軟了。
他大步上前撞開侍從,將坐在原地的人一把抱了起來。
出乎意料,卻又是意料之中,被一把抱起的姑娘沒有掙扎也沒有哭泣,她仰頭看著他,像是早已經預料到了會發生的一切。
應當是很得意的吧?
得意只一個回頭就能勾引到他。
他望著她,喉頭滾動,「誰是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