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枳花明驛牆
黃昏林下路,枳花明驛牆。一個穿著深色衣裳的少年蹲在街口的一個破籃頭前,饒有興緻的看著。「裘嬸嬸,倪個衫子,還要求耐給倪補一補。」他自腋下拿出一件紺青色的衫子,雙手遞到籃頭主人的跟前,原來是早有預備的。
一雙老手接過衣衫。姑蘇三月已經不冷了,這雙手卻依然紅腫亮,關節處有深深淺淺深紅紫紅的豁口,也有長出粉白新肉的地方;指甲粗糙有些白,有的地方卻是一塊塊的青黑。卻依然看得出,這雙手曾經是細長的。
手的主人,身上的衣裳已經說不清顏色了,各色的布料層層疊疊,補了又補、洗了又洗,又經年久日的在太陽底下,早已褪得斑斑駁駁。只有補丁與補丁之間細密漂亮的針腳,還看得清切。彷彿是用來彰顯衣服主人的手藝的。她抬頭看了少年一眼,道「多謝小大少爺。」聲音沙沙的,粗啞之中卻還有一種抑揚的聲調在裡邊,竟有幾分動聽。
少年沒有搭話,依舊蹲在她前面,微蹙著眉。他心裡頭在想心事,所以就這樣看著裘嬸,有時候的神情像是驀然想起來了一些事情,又被他略略的一眯眼否決了。那神情看起來有些倦怠,也帶點兒難過。
裘嬸也沒再開口,只是埋頭飛快的穿針引線。傍晚的霞光照在她的側臉上,溝壑的皺紋有了種端莊的感覺。他只是看著。在很年幼的印象里,裘嬸一直是個老婦人,老到說不出年紀的老婦人。漸漸年長後來看,她倒不這麼老了;他的眼睛不止止看到了她臉上的溝壑、手上的瘡繭,也看得到那張還很像鵝蛋樣的臉龐。他甚至在心裡頭想,或許她的年紀大不了四姐太多,只是老了。
他換了一種磨人的語調,聲音低而溫和,像一隻小牛犢在母親身邊出的哼哼,「再教倪種補法嚜,」他道,微微的皺著鼻子,擺出一種乞求的神情來。裘嬸輕快的在針腳的最後落下的地方反覆打了幾個結,利落的用牙齒把線咬斷了,抬頭拒絕道,「小大少爺啊,學這些個縫的補的作甚嚜,還學得介樣子的精細。」但神情里含著笑,卻像是答應的。少年看在眼裡,繼續央求道,「耐教至給倪嚜,倪學會至便勿會糾纏至倪哉啘。」
裘嬸輕輕的嘆了口氣,「小大少爺手介個巧,看一眼就會的。倪當初要學會介個,苦頭倒是一樁勿有少吃。」她笑著道,眼睛看著遠處的石板,像是在回憶什麼;又或許只是被少年的神情所感染了。「學至哉,倪就勿啥能再要教至耐的啘。耐要是牽記起倪來,又要哪能個辦?」她看看眼前的少年,那是她唯一還沒有教他的補法。少年笑得沒心沒肺,連眼睛都成縫了,「統統學會至才好,心裡頭好勿要牽記。」他答。
裘嬸拿背靠在牆上,歇了口氣,像是沒聽出來他話里的話,只是道「要是學別他樣子的也介肯上至心啘,怕鮑老爺就勿會介樣子每天的責罰耐哉。」他低下頭,想看著籃子,又不知道看什麼好。過了好半響,才答,「勿曾有介個事體。」裘嬸另取了枚針,舔了舔線頭穿過,順手挽了個結,拿針的手盪兩下,便把結扯緊了。她道,「亂話。倪天天蹲坐牆角下頭,聽得清清爽爽:鮑老爺成天介的怨耐學得……勿快。」
他心裡頭知道裘嬸那樣講已經是客氣,所以聞言只是怔怔的拿眼望著別處。他眼裡有些失落,一會又很迷惑,最後神情間豁然的時候,他問,「師父俚,是勿是有過個好好較的徒弟,樁樁件件事全……只一眼便會?」他問得很輕;問的時候眼睛依舊看著別處,似乎是在問無關要緊的話語。裘嬸有點兒吃驚,她只是反問道,「啥人同耐講的啘?」
少年的神情分外落寞,夕陽的紅黃倒在他眼睛里,卻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只是看了會夕陽,便咧嘴笑道,「倪自家猜的。」突然就一臉調皮,笑出了滿口的白牙來。裘嬸見他不見了方才的凝重,便覺得小孩子總是時時變臉、琢磨不透,便也笑了。他翻身坐到了裘嬸身邊的地上,絲毫不嫌骯髒;餘暉映在他的臉上,他閉上了眼睛。
他不想裘嬸看著自己臉上神情的變化。他兩手輕輕的攏在一起,手上的繭早就堅厚麻木。他很想告訴裘嬸,自己習武每日六、七個時辰,三九三伏不敢懈怠;但總覺得有個人在那裡,怎麼追,都趕不上。但還是沒有說。他記得入門時候那句誓言,「吾為自願加入,誓保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中不訴親友,下不達妻子。如違此誓,得而誅之。」
倒不是怕死。他懷疑自己只不過是恐裘嬸失望。與其讓她知道自己拼了命都趕不上,不如就當自己學得不勤快罷。「有道是,『勤能補拙是良訓,一分辛苦一分才。』」裘嬸如平日里一般念叨道,灰哥兒知道那句話是出自「朱子家訓」的,但多少還有點覺得那是婦孺之言的味道。裘嬸繼續安慰道,「小大少爺今後的日子還長嚜,總會有『青出於藍』的一天。」
灰哥兒偷偷的嘆了口氣,心裡頭已經奔到了別處。早上的時候,師父將他喚到書齋,這是他第一次去那裡。書齋是一間小竹屋,匿藏在屋后的紫竹園裡,除了春天裡竹青竹墨,平日幾乎是看不到的。屋崖矮小,一年多前竹子結穗,才露了出頭,也是舊年澇害的凶兆。
卻好像他一直便預料別館里有這樣一個所在。堂后曲徑通幽,廊亭相錯,但所有的屋間都隱隱的依靠這條小徑來連貫;雖然看似縱橫倒錯,卻只有兩頭:一頭接著明遠堂,直通到紅蕖別館的門口,一頭在竹園外戛然而止。
灰哥兒欣賞不來園林的格局,倒在心裡隱晦間,按著九爺昔日教自己挖牆掘壁的口訣依稀猜測,這屋子的格局是改動過的。屋子是鮑家的產業,幾番打聽后,說是自徽州遷來姑蘇的巨賈。但染布坊的鮑吉老爺家很晚,只是近幾年的事;相傳的白手起家,可見此「鮑」未必就是彼「鮑」。
灰哥兒心裡頭澄明,雖然鮑吉老爺樣貌堂皇,舉止有度,但言辭間多少的那點拘謹慎,總有些襯不上他「鮑百萬」的身家。「論氣度還不及師父。」這是灰哥兒對他的評價。那書齋更像是後來搭建的,孓然獨立,一付遺世的樣子;不像整個別館的建築,雖已舊殘衰敗,依舊掩蓋不了往昔富貴承啟的世家味道。
書齋裡頭很清靜,只得一丈竹案,三把竹椅,一幾一床。牆上別無裝飾,只在遠著窗口淋不到雨的地方,掛著一副對聯,墨字絹紙,裱得樸實。上聯是「養心莫善寡慾」;下聯是「至樂無如讀書」。字跡蒼勁,十分熟悉。味道像是堂前匾額上的那三個大字,「明遠堂」。
木清流見灰哥兒盯著對聯出神,心裡知道這孩子自幼便有一種附庸風雅的癖好;忙咳嗽一聲道,「介副聯是國姓老爺親筆書的。」他想多解釋幾句,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道,「那個是一十二年前至啘,」「比明遠堂的開壇還要早嚜?」灰哥兒聽他這樣講,便信口回答,他早有預備再聽一遍鄭國公被賜「朱」姓、烈嶼起兵、封延平郡王,一直到兵敗兩江、奪回台灣、明遠堂盟誓那些個轟轟烈烈反清復明的故事,反正木清流翻來覆去能說的,也無過這麼幾個。
木清流什麼都沒有說下去。他看著這對聯的眼睛里,竟有幾分悲忿,更帶幾分痴妄。灰哥兒怔了怔,決心趁著機會溜開去院里練武,卻皺了皺鼻子,聞到一股酒香。隱隱約約,像是6稿薦代沽的青田酒,氣味實在淡了,他又不敢確鑿。「師父躲在這裡偷吃。」他心裡道。但又知道這件書齋絕非木清流所有,又有些迷惑。
「介副對子是國姓老爺贈給總舵主的,介便是家師。」木清流隔了半響繼續說了下去,好像他就是直接說下去的那樣。灰哥兒點頭,那便是太師父。「耐今年至,有至十歲。」木清流看著這副對子,眼睛又像是盯著對子後邊的竹牆,「姬公姬龍峰是山西界內有名的高手,槍棒功夫了得。俚的內侄姬運亨只承了拳法,便摘了順治乙酉科的武舉。鮑吉與姬公曾有薄交,既已年邁在家,俚便薦得耐去那邊,一面至好請俚老人家指正些武功,一面至也有個照應。」山西,灰哥兒模模糊糊的記得,是在北方。「白馬西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那地方遠著哩。
「喏……」他有些心怯,恐怕是師父要將他一人放逐到塞外了。於是跪下來,恭敬的答道,「灰兒駑鈍,怕姬老先生見了要不高興。」意思是求木清流留下自己,卻並不敢頂撞。誰料木清流只是答道,「耐哪能夠是駑鈍?別人家學三天的東西,耐至多不消半日。加上至耐年事幼小,將來必定是大、有、作、為。」
灰哥兒的心裡真正哀戚了。他聽到過一句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鳥之將死,其鳴亦哀。」師父今日里一反常態,誇他習藝精良,他便知道木清流是鐵了心叫自己北上的;也知道這一別多半是得絕決,「生離死別」,這四個字一上心頭,便覺得在蘇州十來年的生活一晃過眼,恩仇浮雲,一切都無比親切。他張了張口,只是問,「勿曉得灰兒,何時便須動身?」
「明朝。過了寅時,驛館自有人會來接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