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鐵蹄踏江城
得知武漢棄守的消息,顏法去看了芷秀一次。醫院裡正忙得不可開交,芷秀顧不上說話,只告訴他,自己會跟醫院一起走。
到醫院開始撤離,形勢突然大變,敵人從三面迅即逼近武漢,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撤離,才能衝出包圍圈。
長官下令,輕裝,丟掉一切可以丟掉的東西,只帶上最必要的器械,急行軍撤離。
院長告訴芷秀,一路可能要打仗。在這樣的情勢下,芷秀只能一個人跟醫院走,不能帶上駝背小表弟和趙醫生的孩子。
芷秀為難了。這種時候,誰能接受兩個孩子!傅家姆媽要是在,倒是可以,但是他們已經走了。
日軍的殘暴有名。兩個無助的孩子,誰給他們吃?誰來給他們壯膽?驀地,芷秀想起娘去世后,那些個孤單恐懼的夜晚!她的決心已經下了。
芷秀告訴院長,自己不走了,要帶著兩個孩子,熬到自己的軍隊打回來。
她帶著孩子回到姨媽院子里,有兩間房沒有倒塌,他們就在裡面住下,緊緊關上院門。
日軍命令漢奸們,逐家逐戶地叫門。
芷秀打開門,幾個身穿黃軍衣的中國人站在面前,他們圍著一個日本人,這日本人約三十多歲,陰沉著臉,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芷秀,要是不通,就要翻譯官翻譯。
他們登記了芷秀的姓名,住址,兩個孩子的姓名,走的時候說,要給芷秀髮良民證。
在這些人裡面,有一個芷秀似乎見過,那人似乎也認識芷秀,看著她,眼睛里沒有那樣的凶氣。等他們走後,芷秀才想起,這人原來是函三宮的,叫徐賓佬!
他怎麼給日本人做事?芷秀記得他和顏法較好,還一起去鄉下打了船的。顏法他們不願給日本人做順民,逃難去了,賓佬再怎麼,也不該給敵人做事呀!
街面上,商店慢慢開了門。好點的地方,像長街上,都是日本人佔據了最好的位置,開起了日本商店。到處是日本人,他們是那樣高傲,走在街道上,昂著頭,傲視著路人。沒有中國人敢惹他們,在這裡,他們是頭等居民。
日本人帶著一些中國人,拿著喇叭,宣傳「大東亞共榮圈」,「王道樂土」,不久,到處都成立了維持會。
便衣隊,偵緝隊,憲佐隊,武漢人把這些幫凶,叫做「雞雜鴨雜」,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
芷秀看見,徐賓佬也背了一把手槍,跟在日本人後頭耀武揚威地走著!
芷秀想幫人家站櫃檯,走了好多地方,都說生意不好,暫時不要人。
無意識地走著,到了涵三宮。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家,滿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興地說:「來得正好,帶些泡菜回去吃!」芷秀說工作沒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說:「我們後面有家人家,才從上海回來,聽說他兒子是在日本留學的,現在回來,要在武漢做什麼官。他家排場大,也許要用人。我去說說看!」
說著就起身。不到半個鐘點,他回來了,高興地說:「那家正好需要一個做飯洗衣服的。我說了你,他們很滿意。每個月二十塊錢。你和兩個孩子吃飯是夠了,要是不夠,我也可以幫你一下。顏法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點錢。」
芷秀也高興,當下告別了傅家爹爹,拿著泡菜回家去。
芷秀對德濟說:「弟弟啊,姐姐明天要出去給人幫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帶著兵兵,在家裡好好玩。等我晚上回來,給你們做飯吃。」
德濟懂事地點點頭。
芷秀洗菜擇菜,在灶上炒。明天一天不在家,她給兩個孩子做好了兩頓飯菜,又教德濟,如何點火,如何架鍋,如何把飯倒在鍋里熱,周圍加點水。德濟心很靜,看著姐姐做,一會就學會了。
第二天,芷秀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帶著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離函三宮不遠,一個圍著院牆的院子,大門是黑色的,門上有兩個大銅環。
傅家爹爹去敲門。
「來了來了!」一個老者的聲音在門裡:「是傅家爹爹嗎?」
天鵬應了一聲。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童顏鶴髮的老人站在門裡,這人約有六十多,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斯斯文文,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紅潤的臉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芷秀,漸漸顯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哦,是倪小姐嗎?」芷秀謙和地笑了笑。
老者把他們讓進院子里。裡面是一棟洋房子,兩層樓,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個院子很雅緻。
到客廳里坐下。老者簡單交代了事項。做飯有個老廚子,芷秀要幫著擇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時候要過細。再就是房間和院子的清潔。
「我這家裡,常有客人來的,所以一定要清潔。」老者說。芷秀一下子想起了過去,那時候姨爹家也是天天高朋滿座。
現在日本人佔領這裡,還有這麼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說:「這位是夏老闆。也是我們涵三宮的老人了。過去在上海,現在回到老家了。」又對夏老闆說:「這個是我侄女芷秀,別的不敢說,做活,那是一把好手!還請您多關照了!」夏老闆溫和地說:「不要緊的。」
傅家爹爹告辭,芷秀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院子。經過那樣猛烈的戰火,這院子還這麼完整,實在少見。地上,鋪著平整的紅磚,牆邊幾棵桑樹,枝葉茂密,一匹黑色的貓躺在桑樹下,芷秀過去,它對芷秀瞪起眼睛。
這樣的和平,安寧,就像戰爭沒有發生一樣!
一個矮小的婦人叫芷秀:「小倪,小倪!」芷秀知道是夏夫人,趕緊過去。
「你替我把兩床被子拿出來晒晒。」芷秀跟她進屋。屋裡是一色紅木傢具,地板打著蠟,牆上掛著仕女畫,柜子門上都鑲著玻璃鏡子。床很寬大,芷秀從床上拿起兩床被子,到外面繩子上曬著。夏夫人遠遠站在門口,看著芷秀做事。
清潔做完要幫廚。一個老廚師穿著白色的圍裙,正在廚房裡忙活。看見芷秀,大聲說:「幫我把那白菜洗了。葉子要在水裡多擺兩道啊!」芷秀默默做了。
削蘿蔔皮,切蔥姜,淘米,燒火,這些都是芷秀從小就會做的,倒也得心應手。廚子看芷秀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條,高興了,問:「夏老闆請你來的?能長做嗎?」芷秀點點頭。廚子說:「這裡對下人都不錯的。就在這裡做吧,如今這年頭,哪裡去找事情呢?」
飯菜都熟了,芷秀將飯菜端到飯廳,夏老闆和夫人已經坐在那裡的椅子上了,看見飯菜,滿意地說:「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練,傅爹爹說的不錯啊!」
晚上,全家人都回了。夏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夏顏林,和父親一樣,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現在武漢市維持總會做事。二兒子夏久林,給日本人做翻譯,不聲不響,夾著個皮包,芷秀怕看他的眼睛,總覺得裡面有什麼使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三兒子夏長林,在一個小學教書,這人身材頎長,眼睛也是長長的。
廚子告訴芷秀,夏家人不簡單!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闆在早稻田大學留學,有很多日本同學,現在都到了中國,不少人是軍隊的將領。夏大公子為日本人做事,很得佔領當局的青睞。這個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隨意進來,來的都是當官的。他們一來,門口就站上了警衛。
廚子有些得意地說:「就是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從這家出去,都沒有哪個敢欺負!」說著呵呵笑起來。
夏老闆是做服裝生意的,在上海開了廠,現在又到武漢來開廠,他一心想叫三兒子長林跟著學習做生意,可是長林興趣不在這裡,這成了夏老闆的心病。
長林吃飯很斯文,一雙筷子敲著碗,有節奏地發出聲音。他不和其他人說話,卻拿著一本書,時不時瞟一眼。
夏老闆不高興地說:「就你那樣忙!說說你們學校的事情也好啊。我還指望你做生意,你這樣不合群,將來怎麼和人周旋?」
長林不緊不慢地說:「我沒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書教習慣了。」
芷秀聽了,覺得好笑。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兩個哥哥更具有實在性。那兩個總叫人覺得不可琢磨。
晚上趕回家裡,德濟和兵兵正在門口望哩!
「姑姑!」兵兵飛一樣跑過來,一把抱住芷秀,芷秀禁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孩子,把自己當母親了啊!
德濟說:「姐姐,我們白天熱飯吃了的,沒有糊啊!」他把芷秀拉到灶那裡,給她看鍋,鍋洗得乾乾淨淨,德濟的心真的很靜。
芷秀迅速做好飯菜,德濟幫她擺好碗筷,小兵兵也拿個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三個人吃著飯,一邊不住說話。德濟告訴芷秀,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裡也沒去,關上院門在家裡玩。中午兩人還睡了一覺,兵兵沒有玩具,德濟找了塊板子,讓兵兵用粉筆在上面畫畫。
兵兵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塊木板,給芷秀看他畫的畫。
木板上方是一顆扁扁的太陽,四周有芒,太陽下面是兩個孩子,張著手,張著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個孩子的背上,有一個很大的圓包袱,毫無疑問是畫的德濟。
芷秀忍不住哈哈笑了。這孩子!德濟看了也笑。自小,德濟就是駝背,已經習慣了。
芷秀去的第七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只有老三長林沒去。芷秀安排他吃飯,忽然心裡一動:也許他可以解決德濟念書的事?德濟到讀書的年齡了。
她試著對長林說了,說學費可以在她的工錢里扣。
長林立即表示可以對校長說。德濟過去在家裡跟著爹媽念過一些書,芷秀唯一的憂慮,是德濟不小了,同比他小好幾歲的孩子一起上小學,不知道能否適應?長林說不要緊,戰爭時期,好多孩子失學,只能跟低年級上課。他會對德濟的班主任交代,特別關照一下。
芷秀連說了幾個謝謝。德濟這孩子,從小得那樣的疾病,姨媽心裡,最放不下的也是德濟吧?
早上,芷秀帶著德濟,背著書包,到那個學校去。
學校就在附近一條街上,校門口有兩棵冬青樹,過去叫「國民小學」,現在不知是誰改的,叫「武勝小學」。
長林在校門口等著,德濟在跨進校門的那一刻,又回頭看了芷秀一眼,似乎有些膽怯。長林看到了,把德濟肩膀一摟說:「萬同學,學校歡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德濟不由回嗔作喜,笑看了芷秀一眼,跟著夏老師進去了。
德濟上學的事,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夏老闆倒很贊成,說人就是要讀書才有出息。老大顏林不以為然,說現在沒有讀書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發言,末了說:「讀書要是那塊料子,不是料子,錢白花。」
他的話總是叫人不寒而慄。
夏家要請客了。頭三天,夏老闆就把廚師和芷秀叫到一起,告訴他們各自該做的事。廚師要拿出菜譜給夏老闆審核,芷秀則要做到桌子上纖塵不染,地上乾乾淨淨。端菜的時候,手要洗凈,上菜時,要對客人微笑,走的時候要鞠躬。
那一天,夏家人早早就起來了,夏老闆廚房、院子到處走動,夏夫人催著芷秀將屋子收拾了好幾遍,又搬來一些花盆,芷秀灑了好幾道水,將花放在陽光下。
本來還要長林留在家裡,長林說學校不能請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面,巷子靜靜的。
大約十點鐘,巷子那頭有人聲,夏老闆趕緊開門出去,一會,他恭恭敬敬地走進來,回身連說幾個「請」,芷秀看見,一個滿臉橫肉,年紀五十左右的日本軍人走進來,跟著又是好幾個日本軍人,再往後,是幾個穿著西服的男子,口裡嘰里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幾個中國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顏林和久林。
久林的臉上難得有了笑容。
他緊跟在那個五十多的日本人身邊,那人說一句,他就點點頭,然後把話翻譯成漢語。若是有人說中國話,他也在那日本人耳邊嘰咕。總之,他不停地點頭,微笑。
芷秀給他們上茶。是上好的鐵觀音,福建來的。日本人是內行,聞到氣味,都點頭。
他們坐在客廳里,高談闊論,日語夾雜漢語,似乎聽出他們是談戰爭,說中國軍隊已經逃跑了,日軍不久就可以佔領全中國等等。
有時候,久林自己添幾句:「爸,是說支那軍隊沒有後勁!」「爸,是說支那士兵沒吃的!」
反正都是對中國不利的話。
芷秀想,他們不是中國人啊?
吩咐上菜了。芷秀一盤盤端。廚師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領,紅燒甲魚,豬腰花,炒鱔絲,都加了香噴噴的佐料,一路散發著香氣。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聲,表示驚訝。夏老闆站起身,殷勤地為客人夾菜,倒酒。
芷秀忙了一陣,到廚房裡。廚師告訴她,今天來的,是佔領軍中的軍官,那個年長的是夏老闆大學同學。到中國來多年了,在上海,兩人就經常來往,夏老闆回武漢經營,也和那人有關,有那人在武漢,其他日軍都不會對夏老闆不利。
芷秀說:「久林當翻譯也是那人弄的吧?」廚師說:「當然。是日本人進來后,夏老闆看日本人勢力大,逼著久林學習日語。這不,派上用場了。」
他又小聲對芷秀說:「你不知道吧,夏老闆的服裝廠,就是給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來那個日本軍官,是給夏老闆牽線的,給日軍做軍服。
那頓飯吃了很久,客人們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後,都吃飽了,他們進了客廳,芷秀又給他們端上熱水,泡上茶。
這些日本軍人,在這裡竟然文質彬彬的,吃了這麼多,也沒人解開軍服,都是衣冠齊整。用毛巾擦臉,也是僅僅在臉上擦一把,還不忘對芷秀說聲「謝謝!」
他們的鞠躬也很規矩,都是那樣直著上身,腰部為基,向前硬硬地一躬身,顯得既嚴肅,又客氣。
這樣的一群人,真的很難和殺人放火看做一夥。但是他們的確是寇兵,是從萬里之外來到中國、不知道殺害了多少中國人的寇兵!芷秀接觸過很多中國士兵,從他們口裡知道了日本兵的殘暴,那個美麗的城市南京,就是毀在這樣一些人手裡!
這樣想著,便對他們洗過臉的水,產生一種作嘔的感覺。趕緊去倒掉。
客廳里忽然發出歌聲來,乾澀的嗓子,是那個年紀大的日本軍官,他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兩手併攏貼著褲縫,在唱一首十分**的歌。
他們用日文唱,芷秀聽得出來,那是一首日軍的宣傳車播放過無數遍的《櫻花之歌》:「櫻花呀,櫻花呀,暮春時節天將曉,霞光萬道歌聲高……」
幾個軍官都跟著唱起來,久林,也用生硬的日語和著,一邊雙手打著拍子,顏林用中文唱,連夏老闆都唱起來,他不記得詞,到關鍵地方,就含含糊糊,一帶而過。
表情是不同的。久林有些嬉笑,顏林木然,夏老闆臉上的笑容,是掛上去的,而那些日軍就不同,他們是認真的,嚴肅的在唱,一字一句,決不馬虎。
有一個青年軍官唱著,竟流下淚來!老軍官見了,將那人肩膀拍了一下,也沒說什麼。其他人似乎都為之所動,眼睛里都有些哀戚。
芷秀想,他們是在懷念故鄉吧?這些人!一邊在這裡耀武揚威,一邊還有思鄉之情。
他們一直唱著,曲子換了好幾個。一直鬧到下午很晚了,這些人才離開。
出門的時候,一群地方上的警察來護送他們,寂靜的巷子頃刻亂紛紛的。直到這些人走出巷子,這裡才恢復了寧靜。
天氣漸漸冷了,芷秀想著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家,也不知道棉衣準備好了沒有。那天,她做完手頭事情,對廚師說了聲,一個人去涵三宮,看望傅家爹爹。
涵三宮,如今真是靜得出奇!家家都閉著門,留在家的,也不敢喧鬧,不聲不響地出,不聲不響地進。
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屋裡,用石灰水將熏黑的牆壁刷白。芷秀見了,笑著說:「傅爹爹,您好興緻!」
傅家爹爹看了四下一眼,壓著嗓子說:「你以為他們真的能永遠占著我們這裡啊?我們的人遲早是要打回來的!」
芷秀說:「爹爹,我來給您上被子的。」
傅家爹爹說:「我自己會上啊!」芷秀見說,到屋裡,抱出一床棉絮,又找到被單,一針一線的給老人縫著被子,不大功夫縫好了,疊在床上。傅爹爹摸了摸,高興地說:「芷秀,你真是好手藝,密針密線,我這老頭子過冬不愁了!」
跟著又問:「天武有信來嗎?」芷秀說:「沒有。就是有信,也不敢寄到這裡來啊。」
傅家爹爹說:「你們兄妹都是好樣的,沒給祖宗丟臉!你媽當年那樣苦,要是知道你們兄妹這樣出息,她也能合眼了!」
那一刻,芷秀眼睛又紅了。
巷子那頭走來兩個人。一個穿著日本軍裝,一個穿便衣,都是大搖大擺,走近了,一個是日本兵,另一個是徐賓佬!傅家爹爹不由朝地上呸了一口說:「辱沒祖宗的東西!」
兩人在傅家門口站住了。
賓佬朝屋裡看了看,搭訕著說:「傅老伯,在家啊?」
傅家爹爹瓮聲說:「老了,不在家,在哪裡?不像你年輕,東頭西頭到處走動!」
賓佬陪著笑臉說:「我也是為了吃飯啊!混到老了,我也和您一樣,在家享清福!」看見芷秀,笑了笑:「是倪姑娘啊,你哥呢,還好吧?」
芷秀說:「哥在外面做生意哩!」
賓佬又笑笑:「兵荒馬亂的,做什麼生意啊?不如叫他回來吧!現如今皇軍佔了大半個中國,實行皇道樂土,共存共榮,只要聽皇軍的,該做什麼做什麼,都有飯吃!」
傅家爹爹瞟了賓佬一眼:「哪個有你這樣的板眼啊?這條街上,也就你有能耐,在皇軍手下吃飯!其他的,都是天生的窮命!」
賓佬像沒聽見的,看著傅爹爹,介紹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服部太君!他喜歡看我們這裡的小街小巷,這不,我帶他逛逛咱們涵三宮。一會還要去花園山、胭脂山看看。」
那個日本兵對傅家爹爹略一鞠躬,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老人家,添麻煩了!」傅家爹爹和芷秀都楞住了。日本人對中國人鞠躬,起碼在街上是沒有的。
傅家爹爹就勉強說了個「不客氣。」
服部又問:「老人家是這裡老住戶吧?」這個日本兵,是個中國通,說起中國話來,十分流利,除了口音生硬,聽起來是沒有問題的。
賓老便誇耀起來:「我們這傅老爹,是方圓一帶出名的武功!尤其那個猴拳,舞起來,幾十個人攏不了邊!」
傅爹爹打斷他:「說那個有什麼用?我老了,早不記得那些了!」
日本兵客氣地說了個:「告辭了老人家!」對賓佬說聲走,兩人便往巷子那一頭走去,漸漸消失在拐彎處。
傅家爹爹對芷秀說:「什麼不好乾,要做雞雜鴨雜!將來死了都進不了祖墳的!」
芷秀說:「他是不是混飯吃?」
傅爹爹說:「那是借口!這小子從小不務正業。這回日本人來了,他看日本人勢力大,以為靠上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這不,人模狗樣的,手槍一插,還真像個角,哼!」
芷秀說:「那個叫服部的能講那樣流利的中國話,以後您在他面前莫多說話。日本人翻臉不認人的!」
傅家爹爹說:「就賓佬這號的喜歡往日本人上面貼!什麼好朋友,日本人哪能把賓佬當回事!」
春天來了。樹都放了青,路邊,小草一天一個樣,蓬蓬勃勃,綠得逼眼。
一天,芷秀去上工,在一片草叢中看到一朵藍色的牽牛花開了。
她蹲下去,小心撫摸著那朵花,本來想摘下來,忽然想到花也是有生命的,便住了手。
已經多少日子了啊!這野外一片肅殺。日本人似乎在武漢生了根!親人的消息杳然,那麼多的鄰居,都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家家大門緊閉著,似乎那裡從來就沒有住過人。
晚上吃過飯,她把德濟和兵兵叫著,一起去看那花。走到那裡,意外地發現又有幾朵花開了!兵兵喜不自勝,伸手就要去摘,德濟說:「兵兵,花不能摘的,摘了它就死了。」兵兵看著芷秀。芷秀和藹地說:「兵兵,德濟說得對,花只能看,不能摘,摘了,它沒了根,就活不長了。」兵兵說:「那麼我們天天來看它可以嗎?」就又去撫著那些花。
忽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後面說:「花不能摘,只能看的,小朋友!」
兵兵回身,看見一個***在很近的地方。他戴著頂禮帽,瘦瘦的,眼睛炯炯有光,看著兵兵,略略顯出笑相。
德濟也看見了。芷秀也看見了。芷秀只看了一秒鐘,馬上驚喜地叫道:「老四!你怎麼來了?」那人正是傅家老四顏利。武漢淪陷之時,他忽然不知去向。
老四說:「我看到你們出來。怎麼,你姨媽還好嗎?表哥表姐們都在家嗎?」
芷秀說姨媽不在了,表哥表姐也都不知去向,現在是自己帶著兩個孩子,住在那院子里。
老四說:「那麼我們到你家去,有話跟你說。」
芷秀牽著孩子走,老四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四個人靜靜走過巷子,進了院子,老四反手將大門栓上。
一坐下來,老四就說:「我不能回我家。我爹怎麼樣,還好嗎?」
芷秀說還好,就是孤單。老四眼裡就有不忍之意。芷秀問:「你跑到哪裡去了啊,逃難那天,姆媽急得很!」
老四說:「我遇到一個朋友,叫我跟他走。又不能跟家裡說。不過姆媽知道我這人的,總不會去做不好的事情。」嘆口氣說:「要等到勝利了,才能跟她老人家解釋啊!」
老四問芷秀,能不能把爹叫來一下?芷秀說可以。老四忽然笑著說肚子餓了。芷秀恍然大悟地說:「你看我,光顧說話了,鍋里就有吃的!」
她給老四盛了一大碗飯,菜是炒包菜,另有幾根泡蘿蔔。芷秀說:「吃吧,這泡蘿蔔還是你爹親手做的!」老四夾上一根,咬一口說:「好酸啊!」
芷秀去叫傅家爹爹。老人聽說是老四回了,急忙披上衣服就出來,一路都走在芷秀前面。
一進院子,就叫著:「老四,老四!」老四趕緊從屋裡出來,一把扶住爹叫著:「爹,您過細,莫走快了啊!」
傅爹爹說:「你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走了,也不管你媽多麼擔心!」
老四嘿嘿笑說:「爹,是時間太急,沒有說。」
傅爹爹問老四現在哪裡,做什麼?老四說:「在漢陽鄉下,抗戰!」
芷秀和傅爹爹都驚呆了。
這個時候,在這裡說抗戰,那是要掉腦袋的!
原來老四本來是跟家人一起去逃難的,他想多買些食品,帶到路上吃。在賣餅乾的地方,等著排隊,遇到一個過去的老師。那人看老四買食品,問他,老四說想去逃難。老師失笑說,你年紀輕輕,逃什麼難啊?日本人打進來了,不去抵抗嗎?共產黨在漢陽就有游擊隊,敵人佔領武漢后,游擊隊就要開展活動,打擊日寇,總之要把我們的國土奪回來!
老四問,老師你是不是共產黨啊?老師笑笑說:「如今哪個還分什麼黨派?一條心把鬼子打出中國去要緊!」又說:「都說日本人厲害,我想他總不是三頭六臂!都不是兩個肩膀扛個腦袋,我不信子彈就射不穿!」
一席話說得老四熱血沸騰。老四這人,平時悶聲不響,心裡是有貨的,想想家裡有三個哥哥照料,便對老師說:「我跟你走!」
當下就跟著老師出市區,到漢陽鄉下,在游擊隊里做了隊員。
這次來武昌,是來買葯的,知道藥鋪都是日本人把持,來找家人想辦法。又怕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家裡不敢去,就來找芷秀了。
芷秀聽了犯難,老四要買的都是治療外傷的,數量又大,無論在哪買,都會引起注意。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忙,長林。
長林跟他的兩個哥哥是不同的。日本人來,他從不打照面。有一次,他跟芷秀談起學校里對學生開展東亞共榮的教育,說是「奴隸教育」!可見他是一個沒有泯滅良心的年輕人。
他家跟日本人那樣接近,他一定有辦法買到葯。
芷秀決心試試。
第二天,芷秀去學校,把長林叫出校門,到街轉角處的一棵樹下,看看四下沒人,說了求他幫忙買葯的事。
長林十分敏感,立刻問是不是給游擊隊買的?芷秀想說不是,看到長林那樣坦誠的目光,便一口承認了。
把秘密都告訴他,也就是把命交給他了,他要是向日本人告密,無非一死吧?
長林沉吟了一陣,慢慢抬起頭來:「可以,我可以幫你買。」
長林有個親戚,就是開藥店的。那人和日本人很接近,但是長林去,不會有事的。
「要是他們問你,怎麼說呢?」芷秀問。
長林一笑:「就說做生意啊!現在做什麼生意的都有。」
戰爭時期,交通隔絕,精明的生意人,往往帶貨到對方地面上去販賣。這是有很大風險的,要是被日本人抓住,送進憲兵隊,下場很慘。
芷秀相信長林,他會幫自己的。
長林下午就把葯買來了。用箱子裝著,提到芷秀院子里。芷秀將箱子藏在床底下。
很大的一隻箱子。老四怎麼把它帶出城市呢?芷秀到一個很久沒有開啟的小屋裡,挪開灰塵鋪滿的破桌椅,屋子角落裡躺著一堆舊麻袋。芷秀抽出兩隻,到院子里用木棒敲打好一陣,將灰塵打幹凈。
有人輕輕推開院門進來,是老四。
他還是那身打扮,一頂禮帽斜戴在頭上,洋布大褂,青色燈籠褲,腳下一雙黑布鞋,顯得十分精幹。
老四看見那隻箱子,急不可耐地打開,滿滿一箱子藥品,老四喜得眼睛都放亮了!
「芷秀,謝謝你,謝謝你!」他急促地說:「你這是救了好多戰士的命啊!」他告訴芷秀,游擊隊傷員都是安置在老百姓家裡,缺醫少葯,有的傷員因為沒有葯,就那樣死去。
「這個一回去,好些人就有活路了!」老四激動地握住芷秀的手,搖了搖。看看天黑,老四說要走。芷秀問:「你怎麼出去啊,日本人到處都是崗哨!」老四神秘地一笑說:「我不是一個人。」
老四將麻袋結成一對,一前一後搭在肩膀上,將要出門,回頭對芷秀說:「我的爹就拜託你了!等勝利了,我再來感謝你!」
他輕快地跨出門,兩邊看了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長林喜歡和芷秀談話。
談得最多的,是學校里的一些事。在學校里,一切都要聽日本人的,日本人將「大東亞共榮」定為教學內容,更有甚者,對學生宣傳說,抵抗日軍的是「匪」!
「我就擔心孩子們不知道自己的祖國了,他們那樣幼稚!」長林的眼睛又細又長,裡面流露出憂慮。
長林說他的身世。原來他和兩個哥哥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他母親是鄉下一個佃戶的女兒。夏老闆那年到鄉下去,遇到長林的母親,後來生下了長林。長林從小是隨母親長大的。
夏夫人知道了,大鬧一場。夏夫人是大戶人家,夏老闆不敢和她對抗,就接受條件,和長林母親斷絕來往,把長林帶走。
「帶我走的那天,好慘啊!」長林的眼睛里流出淚來:「我娘發瘋地哭喊,要跑過來,被人拉住。我也喊娘,娘聽見我的聲音,那樣叫著我的名字,後來就昏過去了!」
芷秀也流下淚來。天底下,悲慘的事情這樣多!從長林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小時候,和這也差不多。
「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的!」長林眼裡射出火光來:「我不能眼看著日本軍在我們國土上橫行霸道,看著孩子們成為亡國奴。」
長林有時候從外面帶一點食品回來,悄悄拿到芷秀家,芷秀要是不接,他就真的生氣。
「不就是一點食品嘛,這樣分彼此啊?」芷秀只好接過來。
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他,叫他夏老師。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圓,長林又來到了芷秀家,芷秀給兩個孩子洗腳,又為他們鋪好床,兵兵倒床就睡,德濟對芷秀說了個「我睡啊姐姐!」也很快睡著。長林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又談起他小時候,在鄉下的一些事情,都和他生母有關。
「沒有菜吃,母親帶我到山上去扯野菜。我們那裡山上野菜真多!薺菜、苦菜,梔子葉菜,都可以吃。母親提一隻大籃子,我跟在她後面,採到一捧,就往籃子里丟。很快就有一籃子了。母親直起腰來,笑著說,我們這裡,是餓不死人的!」長林痴痴地看著月亮,沉浸在回憶里:「我母親在我離開她之後得了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芷秀說:「我家也是,娘真苦啊!到處給人幫工,十冬臘月,兩手都是裂開的口子。就這樣,還得下冷水,有什麼辦法,為了我和哥哥長大啊!」她深嘆一口氣:「如今我和哥哥倒是大了,可是娘沒有看到這一天!」
一直談到夜深,芷秀送長林走,那月光像銀子,灑在地上,一片柔和。
第二天,芷秀幫廚師洗好菜,又拿起掃帚掃台階,那隻黑貓現在已經和她熟悉了,她做事,黑貓就在一邊,靜靜地卧著。
忽然,貓一下子跳起來,「嗖」一聲竄上房去,芷秀還沒回過神來,大門被猛一下推開,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闖進來,個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一個軍官還挎著東洋刀。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夏夫人問那軍官,軍官兇狠地說了幾句,一邊的翻譯對夏夫人說:「你們家的小兒子,勾結匪徒!現在要對你們家進行搜索!」說著一聲令下,士兵就在各個房間里翻起來,連廚房,他們都翻了個底朝天,連泡菜罈子都打開看了。
夏夫人渾身戰抖著,叫廚師趕緊去找夏老闆回。過了好半天,夏老闆回了,他和軍官用日語交談了幾句,臉色馬上沉了下來。獃獃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
日本兵沒有翻出什麼,跟著軍官走了。夏夫人問:「是什麼事啊?」
夏老闆無奈地說:「長林不知道給什麼人買了葯,被日本人知道了。現在已經將長林抓了去,要按照支助匪徒懲罰!」
夏夫人說:「日本人來了就躲避。這不,犯到日本人手裡了!」
趕緊派人去給夏老闆的老同學送信,可是,那人根本不接待去的人。
下午,聽說長林已經轉到憲兵隊了。這叫夏老闆著急了。芷秀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已經過了這麼多時,沒想到還是被日本人發現了。
憲兵隊芷秀是知道的,那是個閻王殿,中國人進去,就是個死!聽說裡面刑罰極其殘酷,沒有人能扛住。如果長林開了口,芷秀是一定要被捕的。芷秀深知這一點,她沒有想到逃跑,她要是跑了,兩個孩子就沒人管。芷秀回家,給兩個孩子做了兩天的飯,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衣服,如果敵人要來,她準備跟他們走。
夏家,亂了陣腳,夏老闆到處找關係,想把小兒子弄出來。可是事情涉及到特務機關,過去的熟人都不見他。至於兩個給日本人跑腿的兒子,更是沒有辦法,他們連對日本人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長林被抓到憲兵隊,立即進行了審問。
三個日本人,兩個坐在桌子後面,一個站在他身後。
「你知道你犯的什麼罪嗎?」一個日本人問。長林說不知道。身後的日本人突然一拳,將他從板凳上打倒在地,跟著又是重重一腳,踢在他腰間,馬上把他抓起來,放在凳子上。
長林就不開口了。無論日本人怎麼問,他一個字都不吭。打他,他也不叫。
日本人將他押到刑訊房,鞭子,老虎凳,辣椒水,他除了咳嗽,就是不說話。
長林決心以死抗衡。他是死也不會出賣芷秀的,那樣一個可親的姑娘。如果說了芷秀,那麼就要追問游擊隊,芷秀交代不出,同樣是死。
芷秀帶著兩個孩子!那樣可憐的孩子。
長林現在只後悔一點,沒有早點到後方去,到自己的軍隊里去,拿起武器和這些狗強盜真刀真槍干一場!
憲兵隊把長林折磨了一天,什麼口供都沒有,他們將奄奄一息的長林關到一個小牢房裡,扔在草墊子上。
半夜,長林將自己的褲子撕成條,纏在脖子上,另一頭系在窗子的鐵條上,腳下蹬著疊起來的草墊,靜夜裡,他在心裡說了句:「爹,我給你贖罪了!」腳一蹬,身體懸空!
到日本人發現,長林早已沒了呼吸。
消息傳到夏家大院,夏老闆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髮,壓著嗓子喊著:「這是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日本人這樣翻臉不認人!我這是報應啊!」
顏林沒有回家,久林也沒有回家。長林下葬的時候,夏夫人臉上平平的,似乎有淚,似乎沒有。
長林埋葬在城外,睡著很厚的棺材。
夏老闆一夜之間老了很多。臉色是蠟黃的,眼睛沒有了精氣神。
芷秀一直不敢哭出聲,進了自己的院子,那眼淚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樣流淌下來!
走進屋裡,坐在床邊,芷秀哭出聲,哭得雙肩都抽動起來。
長林善良、和藹的面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樣一個單純的青年,他的心是山泉一樣啊!
長林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冰冷黑暗的世界,他在路上好孤單啊!芷秀哭一陣,想一陣,不知不覺倒在床上睡著了。
夜裡,傅家爹爹摸到芷秀院子里來,他安慰芷秀說:「再莫難過了。長林是國家的英雄!將來中國人都會紀念他的。」
芷秀看著傅家爹爹的背影遠去,心裡平靜了些,夜風,輕輕吹過面頰,芷秀覺得身上一陣涼,這淪陷地區的夜,好長,好冷啊!
徐賓佬天天挎著手槍,陪服部在老家一帶轉悠。
服部來自日本北海道,原來是個鄉村教員,被徵發來中國,打了不少仗,立有戰功,他對武漢的小街很感興趣,說了多次,等征服了整個中國,他要在武昌定居。
對於傅家爹爹,服部格外注重。他知道眼前這個一臉古銅,矍鑠的老人,當年曾是大帥府的護兵,在辛亥革命中衝過鋒,而且武藝了得。
服部路過,就來坐坐,和老人說些話。
「幾時戰爭結束就好了啊!」服部真心地說。
傅家爹爹想,那還不簡單,你們退出中國不就行了嗎?服部的想法不是這樣,他是說的幾時中國停止抵抗就好了!
這樣兩人就談不通。就不再談這個。
又是賓佬的主意,服部有時候在老百姓家買一隻雞,到傅家爹爹這裡來,借他的灶火煮或燉,日本人喜歡吃雞。
一般都是賓佬燒火,燒好了,服部坐在凳子上,大嚼大吃,賓佬在一邊,嘻嘻看著。服部吃完,賓佬幫著收拾骨頭。
服部拿雞來的時候,傅爹爹就出去,反正家裡也沒有財物。
等到回家,桌子上必定放著柴禾錢。服部和其他日本兵不同。
有一天,街坊龍爹爹和兒子兩個,劃一條划子,裝著一船蘿蔔,到下游去賣。半路上被日軍巡邏艇攔住,連人帶船都拖到了日軍碼頭。
上了岸,叫兩人蹲著,日本人給地方警察所打電話,核實龍爹爹身份。
一個日本軍官過來,問兩人是做什麼的?龍爹爹照實回答。那人倒沒說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叫兩人抽。
龍爹爹接了煙就抽,兒子膽子小,連說不會。那軍官勃然大怒,伸手就是幾耳光,打得那孩子倒在地上,又用腳去踩!龍爹爹趕緊問緣故。那軍官罵道:「混蛋!富士山牌的香煙,你竟敢不抽!是藐視我們大日本!」搖晃著煙盒,那上面確實畫著一個圓圓的山。龍爹爹這才知道原因,趕緊給兒子點燃一根。等到核實的日本人過來,說放兩人走,小龍臉上已經是腫起一大塊,嘴巴也打破了。
許多日本兵趕過來,聽到原因,都哈哈大笑。
龍家父子回到函三宮,街坊都說日本人太無道理,根本不把中國人當人看待。傅家爹爹聽說,氣得沒有吃飯。
又過幾天,鄰居種花的劉老闆挑著一擔花,在街上碰到一個日本軍官,問劉老闆花賣不賣?劉老闆早已嚇得哆嗦,連聲說皇軍要就拿去。那軍官立刻板起臉,大罵劉老闆八格呀魯。
看劉老闆嚇得篩糠,那軍官笑了,說皇軍買東西是要付錢的。說著寫了一張條子,叫劉老闆將花送到城外一個軍營去。那軍營就在曇華林坡下,日本人在那裡圍起鐵絲網,蓋上房子,住著軍隊。
劉老闆不敢不去。戰戰兢兢到那軍營門口,過來一個拿槍的日本兵,嘰里咕嚕問了幾句,劉老闆本是驚弓之鳥,又聽不懂日語,稍微遲疑了些,那日本兵猛然揮起**,狠狠一下將劉老闆擊倒!跟著又是幾腳。來了幾個日本兵,將劉老闆抓小雞一樣拖進去,這回有翻譯,問了幾句,又看了軍官的條子,才知道劉老闆是來送花的!
打了人,日本人毫無歉意,狠狠地吼著劉老闆。劉老闆連錢也不敢要,連滾帶爬地逃出那軍營。
回家劉老闆就病了。一燒幾天,迷糊中叫著鬼來了!
傅家爹爹去看了劉老闆,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回來就坐在家裡不出門,生悶氣。
正在生氣的時候,那個服部,搖晃著身子,哼著小調來了。
「傅老頭,你好嗎?」
傅家爹爹悶聲回答:「不好!有你們在,我們怎麼好得起來?」
服部是中國通。聽到這句話,立刻警惕起來。
「怎麼,皇軍來了不好嗎?你是要反日!」
傅家爹爹說:「你們太不講理。你不是老說什麼中日親善嗎,親善就是無緣無故打我們中國人!」他講了街坊兩次無故挨打的事。
不料服部聽了,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的膽小,怎麼不打?你們支那人就是沒有骨氣,要是我們日本人,寧死也不會受侮辱的!你們民族和我們民族相差這麼大,還要反抗我們,不是找死嗎?」
服部又說了一大通中國必須日本來統治的道理。
那時候傅家爹爹盤腿坐在床上,一雙布鞋在床前,那鞋子是傅家姆媽為他做的,圓口,青幫,幫子是千層布糊起來的,底子是千針萬線納成。服部站在床前,看著傅家爹爹。見傅家爹爹眼睛里不服氣,他聲音更大了:「你們支那人,天生是劣等民族!你看你穿的鞋,什麼東西啊?這樣醜陋,還人人都在穿。就憑這個,你們就沒有資格跟我們對抗!」
服部平時跟傅家爹爹打交道,感到這老漢的不卑不亢,早在心裡有耿介,今天借著機會,他要把這老頭的傲慢徹底打下去!他將一隻鞋子用腳挑起,對著大門,「嗖」一下踢到街上,順勢加一腳將另一隻鞋子也踢向門外的空中。
鍋爐燒過頭了。燒過頭的鍋爐只有爆炸!
狗日的,傅天鵬在此!
說時遲那時快,傅家爹爹一聲暴喝,獅子一樣從床上騰到地上,搶前一步抓住服部的衣領。服部掙了兩下,那手像鐵一樣,竟叫他絲毫不能動彈!
面對的是一雙怒不可遏的眼睛。中國人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星噴出。
武士道的服部,想用腳去蹬傅家爹爹,同樣是領子上那隻手,叫他腿也抬不起。
也就一秒鐘,「嘿!」短促的一聲,傅家爹爹的右手朝服部胸口忤了一下。那東洋武士捂著胸,跌跌撞撞望后倒退七八步,「嗵」一聲撞在牆上,無力地順著牆坐下去,眼睜睜地看著傅家爹爹,卻是說不出話來。
鄰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圍著大門,沒有一個敢進來。眼看那日本兵坐在牆角里,只是喘氣,不能動彈,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圓睜。
總過了半個小時,服部掙扎著站了起來,對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說:「好,好!」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傅家爹爹兀自坐著生氣。有人說:「爹爹闖禍了。日本人回去必定搬兵來。快跑吧!」
傅家爹爹說:「我跑哪裡去!來了就跟他們拼!」
「你拼得過啊?」那人說:「他們有槍,你一個人擋得住他們嗎?」
一個老人說:「都莫說閑話了,日本人來了就來不及了。各人拿點錢出來,給傅爹爹拿了走路!」說著,他叫兒子拿五塊錢來!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總共湊了二十幾塊錢。傅家爹爹拿著這錢,什麼都沒帶,連門都顧不上鎖,被街坊們推著離開了家。
他要到衡陽去,找自己的兒子和老伴。
日本兵是夜裡來的。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電棒,使一條小街充滿恐怖。他們衝進傅家,將屋裡所有的東西都砸爛了。他們還要放火,是一個軍官嘀咕了幾句,才沒有點燃。
傅家爹爹獨自留下來守家,終於什麼也沒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