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紀年十二月。
紫微宮。
大雪。
紫微宮位於長安城西南方龍首原上,地勢極高,佔地面積廣闊,其□□有二十多座宮殿。內部亭台樓榭,山水滄池,布列其中,又有紅牆綠瓦,木蘭為棟,杏木作梁,金箔貼身,玉石妝點。不僅宏偉壯麗,內部更是處處精美絕倫。
承明殿是皇帝的寢宮,位於前殿西方。
周鎮偊越過庭院中的假山和流水,飄飄揚揚的大雪下了一天仍然沒有停歇,亭台樓閣與青磚綠瓦都被柔軟的白色所覆蓋,將整個承明殿遮掩得只剩黑白二色。
雪是白的,陰影之下的承明殿一片漆黑。
幾個提著燈的宮女從雪中走來,輕盈的步伐在雪地留下淺痕,她們看到緩步前來的七皇子,紛紛行禮。
她們敬畏地低下頭,不敢與七皇子對視。
周鎮偊來到承明殿宮門口,守在外面的內臣是常跟隨在聖上身邊的人,他見了周鎮偊,輕聲說:「聖上剛醒,說如果殿下來了,便直接進去。」
他推開門,引周鎮偊進了內殿,又繞過屏風迴廊,才見到了床上的周景。
周景躺在床上,已經無力起身。他聽到推門的聲音,隨後是兩個腳步聲,前面的輕而慎重,後面的沉穩冷靜。
他揮了揮手,周鎮偊便走過來,半跪在床邊。
周鎮偊的目光輕輕放在父皇的臉上,又很快落下去。周景的鬢角有一抹非常明顯的白色,臉上的枯槁之色難以掩蓋,奄奄一息,生命是他手中握不住的流沙。
這就是大越的第六位君主,當今聖上。
周鎮偊知道周景已經快油盡燈枯了,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但為什麼王皇后不在,其他皇子也不在。
就算不提那個意欲逼宮,兵敗逃跑的三皇子,和早就被打入冷宮的大皇子,其他的皇子公主呢。
「父皇。」周鎮偊輕輕叫了一聲。
周景瞥了他一眼,其中並沒有親情或者其他柔軟的情緒。
「三皇子是你逼反的嗎,老七?」周景的聲音嘶啞,如同腐朽的枯木相互摩擦,死亡的氣息籠罩著他。
周鎮偊搖了搖頭,沒有絲毫猶豫:「是他等不及了。」
周景笑了笑,不知可否:「算了,你給他的後人留條生路就行,畢竟是周家血脈。」
周鎮偊點頭應是,他心想,周景對兄弟下手之狠辣,遠勝於他。
周景看著自己的幼子,周鎮偊之後,他再也沒能有更多的孩子,幸好周鎮偊已經足夠讓他滿意。
「我有一些話要告訴你。」
周鎮偊心裡一動。
周景拖著嘶啞的音調:「你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宮女,幸好的是,你沒有繼承她的愚蠢和淺薄。她想憑你在宮中有一席之地,但因為驕縱而死在王皇後手中。」
他說:「幸好她死了。」
否則周鎮偊跟在她身邊,受其影響,說不定也會長成一個無知的人。
他出言侮辱曾經有夫妻之實的女人,語調十分的平淡。
周景就是這樣的人——能將所有感情視作籌碼。
他感情涼薄,不管是那個一面之緣的宮女還是結髮夫妻王皇后,不管是太子還是宮女所生的七皇子,他都沒有感情。正因為如此,他給所有皇子提供了相同的教育條件,不論母系地位,不論嫡庶長幼,他需要一個脫穎而出的皇子繼承自己的夢想。
不在乎出生,只在乎能力。周鎮偊因此才能得到大將軍霍豐年幼子侍讀的機會,他表現出了足夠優秀的自己,周景便看見了他。
在那之前,周鎮偊其實有另一個名字,是母親為他起的。周景見了他之後,為他重新起名周鎮偊,過去的一切也被強行抹除。
「我在位二十五載,經歷過很多事。」周景緩緩說道:「早年七王之亂,我重用御使大夫尹酬平定叛亂,後來匈奴入侵,又重用大將軍霍豐年反擊匈奴,任命李儀和霍家兄弟為郡守,鎮守在大越西邊的門戶,以保大越安寧。」
「先後七次減免賦稅,讓大越修生養息,養國命脈,厚民元氣。」
「大量移民,共有三十多萬人從南方遷移至西方與北方,建立城邑,勸勉農桑。」
「用法謹慎,輕刑慎罰,少有冤假錯案。」
「開創官學,是以民心向善,風俗醇厚,歸大一統。」
「實行馬政,如今大越養馬近五十萬,曾以千金乞馬骨……」
「我已經對得起先帝交到我手上的江山……二十五載以來,夙興夜寐,絲毫不敢放鬆,如今大越繁盛富足,人民安居樂業……」
周景本人睚眥必報,性情涼薄,然而他在大越的政事上,確實是一位果斷優秀的帝王。
在他手上,大越帝國的國力空前強大。
「我只有一件事沒做。」周景呼吸急促,緊緊地盯著周鎮偊:「你知道是什麼!」
周鎮偊一字一句道:「北方匈奴。」
周景在位期間,給匈奴送過兩個公主,第一位公主已經死了,第二位生死不知。
大越國,從上到下,對匈奴的憤怒已經到達了極點。
周景盯著周鎮偊,說:「當年七王之亂,我殺了尹酬以定民心,後來霍豐年手握大權,我亦殺了他以鎮朝廷。權力需要制衡,不要心慈手軟!王皇後向來不喜歡你,我的遺詔之中,已經讓她為我終身守陵,她不會成為你的阻礙!至於你那些兄弟,都不成氣候,你讓他們活著就行。」
他如此輕描淡寫,語氣沒有絲毫波動:「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周鎮偊沒想到周景會做到這種地步,不論是權臣也好,王皇后也罷,這些對他來說並不是問題。
他對父皇展現出最後的恭敬和耐心:「您說。」
「如果你以後生不出好兒子,就不要讓廢物揮霍大越的江山。」周景說:「從你兄弟那些孩子里找一個優秀的繼承人,只要是周家血脈,不論嫡庶,有能者居之。」
周鎮偊一時沒有說話。
周景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已經做好了登基的準備,不管詔書上的名字是不是你,最後都是你成為新帝。這裡已經全都是你的人,皇位於你來說輕而易舉……但你也不要小瞧父皇,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如果你不答應我,你的皇位會坐得很不舒服——」
他沒有答應周景的要求,並非不認同周景的話,同樣身為庶齣子,他也覺得皇位該能者居之。
周鎮偊垂眼看著他,這個皇位是他自己得到的,或者父皇賜予他的,並沒有什麼區別。
周景渾濁的雙眼盯著自己的兒子,七皇子已經長大了,他擁有乾脆利落的輪廓,俊美鮮明的五官和深沉的雙眼。就連周景也不知道那雙眼睛里在想什麼,這個孩子長得和他並不相似,那他像誰呢,那個愚蠢早逝的宮女嗎?
父子兩人靜默地對峙著。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身著褚紅色曲裾深衣的女人沖了進來,她佩戴著步搖簪珥,臉上也被仔細妝點過,然而仍然遮不住她蒼白慌亂的神色。
她進來之後,看到周鎮偊跪坐在床邊,她感到頭腦發昏,踉蹌著撲過來。
周鎮偊微微用力,將手腕從周景的禁錮中脫離出來,站到一邊冷眼看著這對大越國最尊貴的夫妻。
「陛下!」王皇后泣不成聲:「你為什麼不願意見我,你好些了嗎?七皇子陷害了老三,陛下,請你主持公道……」
周景冷漠地看著她:「等我下葬之後,你可以天天見我。」
王皇后慢慢領悟到這其中的意思,臉色越顯蒼白,她無力地跪在一邊,目光茫然地掃過周景的臉。
「不!」王皇后爆發出一聲尖叫,她凄厲地喊道:「我不要為你守陵!我嫁給你四十多年了,為你生下了三個孩子,你從來沒認真看過我!老大已經死了,公主送去了匈奴那裡,老三也離開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
「周景!那是我的孩子!你從來不曾愛過我,孩子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為你做了那麼多!我的家族一直支持你,你背叛了他們,你也背叛了我!你臨到死了,還要我給你守陵!」
「周景,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周景覺得她吵鬧極了,吃力地揮了揮手,讓內臣把王皇后帶走。
幾個近侍過來,溫和而堅定地要帶王皇后離開,王皇后怒視著他們,歇斯底里地喊道:「滾!」
周景厭煩地說:「你瘋了,回去冷靜一會吧。」
「我沒瘋。」王皇後站起來,整理著自己的珠釵與衣領,她後退一步,周景已經虛弱到了這種地步,卻仍然能輕易地毀掉她的一切。
「你這輩子,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王皇后的聲音沙啞極了:「但我不一樣。」
周景沒有理她,而是朝周鎮偊伸出手,艱難地說:「答應我……答應我!」
周鎮偊沒有接,他就看著周景眼裡的光逐漸湮滅,化作虛無縹緲的煙灰。
周景的手終於無力地垂落下來。
王皇后爆發出尖銳至極的叫聲,周鎮偊上前一步,然後讓太醫過來。太醫顫顫巍巍地觀察著周景的屍體,最終搖了搖頭。
冬十二月大雪,帝崩於紫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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