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開門酒吧
盛夏,京都。
傍晚的天氣從熾熱轉為沉悶,錢有水的精神有些恍惚,時不時會用力擠眼或者晃頭,正焦躁的在衚衕口徘徊著。
錢有水是個地產商,標準的有錢人,將近四十歲的年紀,肥頭大耳,頭髮稀疏,一身名牌休閑服,挺著小肚腩,腋下夾著真皮手包,腕上是一塊百達翡麗,只不過面無血色,嘴唇、雙手和身體時而微微顫抖。
他向來路看了看,這條樹蔭小路足夠清凈,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跟著從懷中摸出一疊各大醫院開具的診斷書,仔仔細細的又看了一遍,診斷結果一致但很矛盾。
「癥狀表現為失血過多;檢查無異常。」
「狗屎!」
錢有水將診斷證明攢成一團丟掉,心中終於決定,邁步朝衚衕中走去。
由掮客「一枝花」撮合,那位大隱於市的半仙就在這條衚衕盡頭等他。
錢有水是通過暗網找到代號「一枝花」的那名掮客,再通過他介紹一位據說專治自己這種怪病的半仙。
但是,不管是暗網,還是掮客一枝花,又或者這位半仙,錢有水事先從未接觸過,更別提有幾分把握。若不是這中間還有自己一位合作夥伴牽線搭橋,身上的怪病又無法可醫,錢有水可不敢將身家性命壓在這些神神叨叨的人身上。
這條衚衕沒有官方的命名,寬度只有三尺,但長度筆直一線有三十多步,盡頭則拐進這片建築群的深處。
在普通人眼中,這就是條夾道小路,但在一個不為普通人知的圈子裡,這條路有名字,就叫尺子衚衕。
走到尺子衚衕中段,錢有水就開始放窄步伐,明明身前身後都是一樣的光亮,但身後氣溫熱悶,越往前,體感竟然越發陰涼,錢有水一時間覺得自己的前胸和後背出現了明顯的溫差。
他仰頭打量四周,這條衚衕附近沒什麼高樓大廈,左手邊是一條步行街,右手邊是一片平房住宅區,基本都是等高的建築物,衚衕里又沒有陰影,不應該是陽光被遮擋的緣故,又一想,也許是太陽移動,光照角度變換的緣故吧。
人都是這樣,只要有借口騙過自己,就會選擇性無視一些細節和常識。
當然,錢有水心裡也是犯嘀咕的,直到走到衚衕拐角時扭頭看去,視野才豁然開朗。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條夾道小路盡頭別有洞天,一片半個籃球場大小的空地,四周是各式建築的后牆圍成一圈,中間竟然栽有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槐樹。
這棵老槐樹至少得有千年的樹齡,掙出地面的根系粗如手臂,樹榦崢嶸如盤虯,其上枝葉扶疏,巨大的樹蔭剛好籠罩整個空地,只是有從葉子縫隙透過的幾許昏黃夕陽,這才勉強保證了視物的光照條件。
這棵樹最顯眼的還是樹身靠近樹根的位置上有一道空洞洞的人字形創口,內里是焦黑的炭色,大小足夠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鑽過。
有這個創口在,更為大槐樹增添幾分奇詭的色彩。
錢有水第一眼的想法就是:「姥姥啊,這棵樹不是成了精,被天雷劈過吧?」
而後一方面內心更加忐忑,另一方面也對這個半仙有了幾分肯定,畢竟能在寸土寸金的京都佔據這麼大個地方,門前還有棵都可以被保護起來的千年槐樹,起碼不是個普通人。這就叫門面。
「嘩!」
槐樹的樹冠處樹葉顫動,嚇了錢有水一跳,緊接著,又是一聲公雞的鳴叫乍響。
「咕咕咕~咕!」
錢有水立刻轉頭看去,同時不自覺的寒毛直立,後撤一步。
一隻羽毛斑斕的大公雞,悠悠然從老槐樹的創口處繞了出來。
「咕咕咕~咕!」
它大概是察覺到有人進入自己的領地出來視察,左右扭轉雞頭打量一番錢有水后,眼瞼一翻,又是一聲鳴叫,才自顧自的繞著大槐樹踱步。
公雞的第二聲鳴叫又好像門鈴一般,提醒主人出來迎客。
「噔噔噔~砰。」
腳步聲響起時,內心莫名緊張的錢有水就已經循著聲源望了過去,才發現處於陰影里的一側牆壁上竟然開有一道雙扇的小木門,而後在一陣急促的木屐聲下被人由內推開。
「歡迎光臨倒開門酒吧,客人裡邊請。」
一個不到十歲的女童出來后,立刻朝錢有水深鞠躬,童聲清脆喊道。
錢有水初見這個女童還覺得新鮮,小小少女一身寬袍大袖的和服,頭髮高高的紮成一個丸子,儘管沒有佩戴髮飾,但刻意在額角放下的兩綹長發,盡顯少女俏皮可愛的氣質。
但當少女起身露出臉上的面具時,錢有水的神色一滯,看到面具后,心臟好像被揪了一下。
少女臉上是一張日本「能」劇所戴的若女能面。
面具是一個20歲左右的女人形象,慘白慘白的臉色,圓潤額頭兩側各有一道黑跡,細長的丹鳳眼空洞無神,且描著深黑色的眼線,鼻翼微展,下面是血紅的櫻唇,五官刻畫雖然簡單,但神情詭譎,說不出的瘮人。
錢有水吞了口唾沫,木訥的點點頭
這時候,從步入衚衕到這裡一路上的異常觀感在錢有水的腦海中串聯浮現,並且越是深想越覺得怪異,明明是沒有蔭涼的大暑節氣卻涼意深重的衚衕夾道,傳說中常有陰魂寄身的雷劈老槐以及藏在樹冠中的神秘活物,還有那隻對他神態不屑的大公雞,再加上一個看起來可愛卻帶著恐怖面具的少女,這位半仙身邊的人和物都透著古怪,這一下便勾起了錢有水內心深處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加上最近身體突發怪病,不由得戰戰兢兢起來。
臨到門前,錢有水才發現門上還有塊黑底紅字的匾額,上有寫著歪歪扭扭的五個字,倒開門酒吧。
錢有水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慣了的人,就算此刻心思紊亂,沒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定力,也不至於因為酒吧名字和牌匾的書法好壞而亂說話,何況那小姑娘態度恭謹的過分,似乎生怕自己說出一點不是來一樣。
倒開門酒吧內,跨過木門還有一道內影壁牆,兩側的窄道正透出昏黃的亮光。
錢有水在此稍稍停步,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將真皮手包夾好,輕咳一聲,這才從影壁牆右側穿過。
乍一進入,錢有水就被酒吧內的裝潢吸引了注意力,酒吧大廳不小於四百平米,跨過影壁牆就是一圈半圓狀的超長卡座,正對門口的盡頭是一道佔據整面牆的筆直吧台,兩者剛好形成一個量角器的形狀,只是卡座與吧台之間斷有一米的過道,使二者不相連,大廳中間是一座正方形舞台,舞台正中央的屋頂高懸一架鐵制燭台,包括兩側牆壁上,全部燃著近百隻只粗如手臂的白燭,搖曳的燈火將這間色調肅穆的酒吧染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喂。」
出神的錢有水被喊聲驚醒,在影壁牆外剛剛抬起的一點姿態立刻坍塌,慌忙四下尋望。
在吧台的中央,一個身材高瘦的老人身穿燕尾服,正低眉垂眼的擦拭手中的高腳杯。
錢有水遠遠打量一番老人,白髮稀疏,臉上皺紋堆磊,右眼下還有三塊老人斑,心道這老頭該有九十高齡了吧,這年紀還來這種地方當酒保,或者說他就是高人?
「喂,看這。」
又是一聲呼喊,錢有水神情疑惑,視線下移,原來在老人的身邊,還有一個人趴在吧台上,只露出額頭和一隻眼睛盯著自己。
那人抬起一隻手,示意錢有水繞著高台過去。
彷彿宗教聖地一樣的布局,神秘肅穆的氛圍,尤其是那個面無表情的沉默老人,這個地方的氣場已經潛移默化的打亂了錢有水的陣腳,讓他依言甚至不自覺的小跑起來。
臨到吧台前,那人已經直起了身子,正拿著兩個高腳酒杯,為自己和錢有水倒上紅酒。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七、八歲,膚色白皙,但頭髮蓬鬆,鬍子拉碴的不修邊幅,乍看之下長相很普通,但久看之下,除了邋遢一點,便會發現這人的五官不論是單拎出來還是組合在一起,都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還有他的那雙手,五指修長圓潤,皮膚白皙如玉,簡直像藝術品一樣。
錢有水心中暗嘆:「這雙手放在男人身上真是浪費了。」
下一刻,錢有水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立,寒意瞬間從腳底板涼到頭頂皮,險些就要當場昏厥。
那個年輕男子眼疾手快,伸手掐在錢有水虎口上,同時回拉錢有水後仰的身軀。
虎口吃痛讓錢有水清醒幾分,神情驚悚的指向年輕男子身邊的小花盆,口中發出一聲「嗝~~~」的長音。
那花盆之中,一隻五指向上併攏,掌心向前的綠色人手齊婉截斷,好似栽進泥土中一般。
錢有水一開始離得遠沒有注意,所以直到近前才猛然間看見,如今,他甚至連指紋是幾個渦斗都數的清清楚楚!
年輕男人見此呵呵笑道:「錢先生不要怕,這叫人手花,是仙人掌的品類中很稀有的一種,只是酷似人手而已,你看,上面是不是還有刺呢?」
年輕男人指給他看,錢有水猛的收回自己的手,愈發驚恐道:「它它它…你的手!」
錢有水本想質問年輕男子仙人掌有指紋的問題,但是突然又發現,這棵所謂的仙人掌,竟然跟年輕男人的手,一摸一樣。
「這手,怎麼跟你的手一摸一樣!?」
錢有水尖聲叫道。
年輕男人嫌錢有水的聲音刺耳,神情有些不耐,聲音大了一度道:「巧合罷了嘛!錢先生不信可以仔細看看這花的周身上下,是不是密布又細又硬的尖刺?那就是仙人掌的刺嘛,人手哪裡有哇!」
錢有水戰戰兢兢的湊近仙人掌,果然如年輕男人所說,但嘴裡還是嘀嘀咕咕的道:「怎麼可能有這麼像人手的仙人掌呢…」
年輕男人遞過去一杯紅酒,示意錢有水喝了,同時以自我介紹轉移話題道:「我叫李福斯,是這間音樂酒吧的老闆。」
錢有水喝了口紅酒,屁股輕輕往遠離人手花的方向挪了挪,心臟還在時不時的悸動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道:「哦哦…錢有水,我是那個『一枝花』介紹來的。您是不是就是那位半仙兒?」
李福斯抽了抽嘴角,盡憑這「一枝花」和「半仙兒」這兩個老土的稱呼就知道是誰給自己拉來的這單「生意」了,除了他,組織里的其他人都是什麼「普羅米修斯」、「靈異觀察師」這類高大上的代號。
「半仙談不上,我只不過是師承一個精通疑難雜症的老中醫,會治些醫院的高科技設備檢測不出來的怪病而已,雖然「一枝花」向我描述過錢先生的怪症,但不如您親口詳說,我也好對症下藥。」
李福斯又給錢有水續上一些紅酒,信口胡編了一套自己的來歷。
「是是是…我詳細說,您太謙遜了,像您這樣年輕有為的…老中醫,我也是第一次見,欽佩,欽佩。」
錢有水委實是被人手花嚇得不輕,大腦徒勞的飛速旋轉也還是空白一片,雖然明知道老中醫一說不可信,但也不敢拆穿,心中反倒對李福斯「半仙兒」的身份更加篤信,嘴上習慣性的先吹捧一番后,咽了口唾沫,眼神卻突然迷茫起來。
「我…我不知道從哪說起。」
李福斯察覺到錢有水的狀態不正常,刻意放輕聲音道。
「那我來問,你來答。不要多考慮,說出心裡的第一答案就可以了。」
錢有水沒有反駁,二人便開始了一番簡短但令聽者毛骨悚然的對話。
「簡單說說你遇到了什麼?或者說你被什麼困擾著?」
「作夢。」
「什麼樣的夢?」
「香艷…」
「香艷又恐怖的夢!」
「夢到了什麼?」
「在夢中,有人在親我…她的嘴唇很滑…很柔軟…濕濕的,就像…果凍一樣!」
錢有水夢魘般陷入回憶,臉上洋溢著渴望的神采。
「但我不知道她的樣子,我每次都用力的睜眼,但就是睜不開,手腳也不能動…」
「它只是親吻你嗎?」
「不,她後來開始在我口中吸吮,我就感覺我的血液在流失,在被她吸走!」
說到這,錢有水的表情轉變為驚恐,剎那間從夢魘的狀態下蘇醒過來,雙手伸過吧台抓住李福斯的袖子,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涕淚橫流的哭嚎道:「我醒來的時候嘴裡都是鮮血!如此已經半個月了,所有醫生都說我身體沒異常,可我越來越精神恍惚,嗜睡,還會突然暈倒,這都是失血過多的癥狀啊!」
「半仙!半仙你救救我!多少錢我可以給你的!」
李福斯掙脫錢有水的雙手,含笑道:「錢先生不用擔心,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今晚我就去你家,你踏踏實實的睡覺,保證不會再做噩夢了。」
錢有水哽咽道:「可是…不管我去哪裡,想盡辦法熬著不睡覺,那個夢還是會出現……」
李福斯拍拍他的肩膀道:「這樣吧,今天也不能讓你白來一趟,我這有一粒『安神丸』,吃了保你無驚無夢的睡個安穩覺,回去吧,儘管上床休息,晚上我自會守在你身邊,替你找到噩夢的來由。」
李福斯遞過去一個黑色的小藥丸,同時沖門口喊了一聲:「璇子,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