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長風
古合清點點頭:「什麼糖?」
榆次有點不明所以。
古合清解釋道:「這裡有很多種糖:紅糖,白糖,黃糖,綿白糖,冰晶糖,雪花糖,甘橘糖,糖霜。」
榆次道:「你喜歡什麼糖。」
古合清想了想,眯起眼笑:「我最喜歡糖霜。」
「有糖霜嗎?」
古合清從一層小格子里取出一隻瓶子遞給榆次:「這個是。」
榆次接過來,倒了一些在葯碗里,拿勺子小心翼翼拌了幾下,然後舀起一勺,喂到古合清嘴邊:「吃一點看看。」
古合清後退:「我不要。」
榆次很耐心地哄道:「相信我,不會那麼難吃了。」
古合清被餵了一嘴的淮山藥,她皺著眉嚼,嚼著嚼著,眉頭漸漸舒展了一些。
榆次小心翼翼問道:「怎麼樣?」
「好像...沒那麼難吃了,但也沒比葯好吃多少。」她給自己找補。
榆次如釋重負地一笑,手裡攪拌著那碗淮山藥,道:「起碼能入口了。」他餵過去第二勺,「今兒個就這麼吃了吧,就當是在吃藥。」
古合清可憐巴巴地又吃了一勺。
還沒咽下去,就聽榆次道:「等我這次送信回來,親自給你做。我保證,今天這一碗難吃的淮山藥,你下半輩子都不會再吃到了。」
榆次的氣聲帶著一點點笑意,古合清嚼著滿嘴的淮山藥抬起頭來,眼睛里水靈靈亮晶晶的。
她很喜歡聽榆次用平常的聲音說「下半輩子」。
「我等你回來。」她眼睛里有光。
榆次拿著湯匙的手又是一抖:「好。」
她那一日送榆次出門時,像一對朝夕相對十數年依然柔情繾綣的夫妻,她答應了他婆婆媽媽的三個要求: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吃藥。她那時覺得不甚好笑,嘴上應著「知道啦」,眼神卻亂飄,停留在榆次的唇下的小痣上,停在他整潔的衣袖上,停在他高高束起的髻上。如若她知道,那之後他們還會有長長的分別,她一定會記住那雙眼睛和那身白檀熏香。她不說愛,可他已如她性命。
黃雀在後。
依稀記得,那一日的光十分晃眼。古合清頂著一頭的燦爛,站在前院,前院陸陸續續來人,左右五個隨侍排開,最後款步進來的是一個紅衣大袍的半老男子,頭上是一頂雕鶴金冠,手裡持一柄拂塵,紫烏木的拂塵柄,白鬃馬雪白的須子。古合清腦子浮現出兩個大字「荒唐」。
這道士是趙慶義近些日子以來最為信任的下屬釋元,日常隨侍,寸步不離。
古合清面上笑道:「敢問先生尊號?」
釋元對她倒還有幾分尊重,道:「貧道尊號釋元。」
古合清道:「再者,敢問先生師從何處。」
「茅山散人。」
古合清略略一笑:「茅山散人,確實眼光獨到。」
這些年,因趙慶義痴迷丹藥,琮國五湖四海經年之間多了許多道士,一身粗劣白布衣,一柄拂塵,一席花白鬍子,手裡一隻經幡,揣滿懷的黃紙符,四處招搖撞騙,實際上真正的道士確乎不多見了。琮國有名的道山不少,但獨獨茅山一派十分自由,子弟出山後便與門派再無瓜葛,除了一身學藝,沒有別的佐證,是真正的「無為」了。許是因為這個空子,聲名在外的茅山散人短短几年之間,多出了不知多少徒兒,約莫幾月之後,茅山散人便閉關了,想來也是塵世紛亂,他老人家頭疼。
而此刻她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妥妥的江湖騙子。說起來古合清倒是與道學也有一段前緣,這位茅山散人,她是見過的,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她也沒在外頭污了茅山他老人家的英名,那茅山散人確實「眼光獨到」,見著她第一眼說她令他頗有眼緣,要領她做入室弟子,後來見了她捏了榆樹葉子玩,他要她放了,她玩得盡興不願意放,這散人居然生氣了,吹鬍子瞪眼,而後一甩拂塵說:」汝莫要入空門,空門再不收你。」
真是個古怪老人。
釋元自一旁的一柄雕龍木匣中拿出一卷黃錦:「請公主接旨。」
古合清微微頷首,長身玉立。
釋元清清嗓子,又道:「請公主接旨。」
古合清還是未動。
一旁的隨侍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先生,虔安公主不跪天子,是王君從前就特許的。」
釋元眼神一動,有些心虛,道:「釋元不知,公主恕罪。」
古合清懶得理他:「宣吧。」
「聖旨駕到,如同親臨...」釋元捏著聲腔慢悠悠的宣。
古合清眉頭一皺:「別宣了!」隨即道,「王君的聖意,先生不宣,我也知曉,不勞先生了,我隨先生進宮。」
釋元一副如蒙大赦的樣子:「多謝公主體恤。」
古合清將聖旨遞給綉心:「收好。」說完,抬頭的瞬間,眸光與眸光相接,她深深看了綉心一眼,綉心的眸子一抬而後又鎮定地低下頭去。
古合清沒有回頭,她抬步向前,釋元和侍從們跟在身後,不多時便上了轎輦。
綉心望著從門前經過的儀仗,神色暗了下去。
君父出手,目的無非是逼古合清和親,直到她在堂上看見了雲心。
午時,趙慶義高坐殿堂,手邊是另一張綴滿寶珠的椅子,坐著雲心,細細的腕露在外邊,上頭布滿紅痕,渾身都是絲綢錦緞美玉金銀,整個人卻沒有一絲活氣,直到看見她,那胭脂都蓋不住的蒼白才微微一動,她目光里已全無求救之聲,只是隱約燃起一絲火苗。
古合清站在殿中都快把牙咬碎了,忽而掩在寬袖中的拳頭一松,她屈膝跪下,算是對君父的示弱。
趙慶義滿意地順著殿上玉階走下來,兩手交疊在身前,走到她面前,伸手將她扶起來:「有虔安這一跪,為父值了。」
古合清望一眼金殿上的雲心,霎時間所有的傲氣都放下了,她開口求道:「雲心自幼在我身邊教養,我對她放縱了一些,慣得一副耍潑性子,貪吃貪玩打架馴馬,沒有一絲閨秀的端莊,做不得宮裡的娘娘,請君耶恩准我帶她回去,好生教導一些日子,再來君耶身邊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