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一對祖孫
杜小草若是清醒,見到空中無與倫比的蜃樓,就會醒悟他在萬葉城、六爻城中遭遇的一切,多半都與這片天地有關。
虯髯震暈了她,算是幫了她,有些事情,暫且還是不要弄明白的好。
竹上看著懸在雲海之上的恢弘氣象,一時無言,他已經融合了幾乎所有的幻身,大部分記憶都明了清晰,知曉這座雲海蜃樓不但是一座制霸空中的戰台,還是一座至關重要的飛升台,與城池之中某幾座山巒勾連,一旦啟動有妙用。
之所以一直沒有啟動,就是等待那些遠行修鍊千幻無情道的天才俊彥們歸來,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代價是數不清的人命。
竹上忍不住問虯髯男子:「值得么?我並不覺得煉成此功,就能逆天改命——」
「已經逆天改命了,你別看著這座飛升台就以為飛升唾手可得,事實上它要啟動,需要許多的條件,但你回來了,你就是幾乎所有條件。」
這話說得玄奧,但竹上領悟,飛升台是上古殘陣,非等閑之輩可以啟動,若是強行啟動,必要損失人命,換了他來,事半功倍。
虯髯男子大步朝前走,前方出現了幾位婀娜女修,他搔首弄姿地搭訕,看得竹上無語。
藏在他袖中的杜小草忽然動了動,以心聲提醒他:「別被這粗坯騙了,他肯定有什麼要緊事瞞著你,我曾經在巫疆看過一張殘破的上古捲軸,上面的文字很玄妙,據珍藏那張捲軸的巫部祭司說,那些文字的意思是啟動上古陣法,啟陣的生靈要留下獻祭,你去動了那飛升台,他們順當飛走,你被撇下頂缸,那麼多的敵人,你就算三頭六臂也活不成。」
竹上一怔,他並不知這些,再三跟杜小草確定捲軸的真實性。
杜小草言之鑿鑿:「應該是真的,那個巫部是從某個小世界墜落到那裡,剛好卡在十萬里沼澤最深處,旁人進不去,他們也出不來,難得遇到我這樣從羽界過去的帝姬,有翅膀可以飛,沼澤中的兇悍靈獸又都因為靈氣匱乏蟄伏,我才能順利抵達那裡,那些人在沼澤地繁衍了不知道多少代,道行低微得很,很多仙人的術法和功法都封禁損毀,那張捲軸也是我意外翻到的。」
竹上看著前方與女修眉來眼去的虯髯男子,苦笑一聲:「原來等我回來,是等我獻祭?」
有些傷心。
杜小草顧不上傷心,反問竹上:「這虯髯漢子的道行,比現在的你如何?」
「我尚未全部融合幻身,比他還要差一點。」
「那就是了,我懷疑他是沒辦法憑一己之力開啟飛升台,有了你這個幫手,再添上幾個傻乎乎自願送死的,飛升台就能順利啟動,這人平日里是不是特慷慨仗義,動輒為了旁人不要性命?」
「那倒不是,他斤斤計較,坑蒙拐騙,什麼壞事都敢幹,見了漂亮女子就走不動路,肯留在這裡,不過是早年被人逼著發下心誓,若敢毀諾必遭天譴,不是說說而已的天譴,是真正要人命的那種。」
杜小草蹙眉:「那更遭了,他一直等你來,就是讓你替他做這個苦差事,他是不是一直拉攏你,對你挺不錯?」
竹上認可了「挺不錯」,不認可「拉攏」,篤定虯髯男子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鼠輩,只是怕死而已,誰人不怕死,但讓他出賣良知苟活,很難。
杜小草一時之間摸不清頭緒,急得小翅膀亂拍,竹上反安慰他:「走一步看一步,且看他們要如何吧,若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先走,我自有辦法。」
杜小草怏怏:「我的修為這麼低,當然是能走就先走,難道還傻乎乎的丟下來給你擋刀?那種傻事我做過一次就罷了,不會再有第二回。」
竹上的笑容微僵。
他已經融合秦紫胤和秦佑安的事,暫且還得瞞著她,以免節外生枝。
杜小草對此界的人和事沒什麼信任度,各種角度刁鑽的懷疑,她問竹上:
「這座飛升台已經貓膩多多,飛升之後,另一邊的世界,真的像你說得那般恍若仙境,萬一是陷阱呢?就算曾經是仙境,這麼多年過去,人心易變,淪為陷阱也稀鬆尋常,你在羽界見過那麼多顛倒反常的行為,該不陌生才對。」
竹上嗯嗯點頭,決定抽空去飛升台那邊,好好的查看一番,確定無誤之後再啟動。
這座仙台關係到此界無數人的生死,不容有失。
另一邊,虯髯漢子黏著的幾位仙子買完了針線,騰空而去,撇下虯髯漢子原地跺腳不滿:「姐姐們,聊得正熱乎,咋就走了呢?!」
竹上沒眼看,扯著他的衣袖躍上路邊的屋脊,細細問他飛升台諸般密室。
虯髯漢子警覺地打量了他幾眼:「你怎麼忽然響起問這些?」
「事關萬千人的性命,關係到我自己的性命,豈能不小心?貿然上前,萬一惹來麻煩,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放心吧,沒有暗藏玄機,但你我二人確實得留下來,你不願意?」
竹上默了片刻:「此時此地,願不願意豈能有的自己——」
「千萬別這麼說,沒有任何人逼迫你,區別就是,你我兩人留下還有一線生機,若我自己或者你自己,飛升台啟動的一瞬間,就被獻祭了。」
虯髯男子意味深長地看著竹上:「現在你該明白,為何我這麼期待你們這些小輩能回來一兩個?」
「若是再回來一兩個——」竹上滿目期待。
虯髯男子點頭:「若是再回來一兩個,咱們的勝算就更大了,人越多越好啊,可惜,千幻無情道乃是逆天魔功,想要修鍊大成,天賦、心性、機緣都要一等一的,可遇不可求,你在當初那幫小輩中,資質只是平平,我真沒想到最終回來的是你。」
竹上怒了:「我資質平平?!」
「平平,別瞪著我,瞪著也是平平,但你這平平,反而另有一種好處,就是粗糙滯重,反而比那些天賦卓絕的更加耐得住,我想你曾經的那些舊友中,不會有誰猜到你修鍊無情道,你從來都不是一個能斬斷情根的人,千幻的面目嘛,跟你動輒去市井中冒充普通人有些契合,畢竟不是很契合,我很奇怪你究竟是怎麼度過那些心魔天劫的。」
「誰說無情道就得無情,無情最是有情,各種奧妙豈是你這種粗坯能領悟到的?你眼中的千幻,就是狐魅女子一再變幻美艷皮囊誘惑男子,而你是被誘惑的那個,而我眼中的千幻,是滄海桑田,是人世變遷,是紅顏彈指老,是是逝者如斯夫,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這般六根不凈的傢伙,不過仗著有一把好劍,就得意洋洋,佔盡天地風流,我不服!」
虯髯男子被他反懟得面色訕訕,攤開手擺爛:「如你所見,我連爛劍都沒有一把,哪裡有好劍?」
「絕頂劍客,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你在陣前凝聚的光陰長劍,令人驚艷。」
「哈哈,多謝誇讚,你的資質其實也沒那麼差,平平就是沒有短板嘛,城東那個老箍桶匠說過,決定一個水桶深度的,不是最高的那塊木板,是最低的那塊木板,你的資質沒有別人那麼驚才絕艷,短板也沒別人那麼難以克服,世上哪裡會有十全十美的資質,幾乎沒有短板,就是天大的長處了,難怪你祖父生前,你看重的就是你這個不爭氣的孫子,說你略可望成——」
竹上打斷他:「我祖父魂燈猶在,別亂咒他!」
「是是是,魂燈猶在,但他再也回不到這一界,在這一界說他死了,沒毛病,對你來說,也不會再見到他,生離便是死別,在他老人家那裡,你也是個死了的孫子。」
竹上嘿然不語。
虯髯男子隔空捏來兩個大肉包,遞給竹上一個,自己啪嘰咬了一口,滿臉幸福:「孫二娘子親手做的肉包子,滋味就是好,嘗嘗吧,你很多年沒吃到了,還記得當年纏著人家要包子的糗事嘛?」
竹上微笑,接過包子仔細看了兩眼,又嗅了嗅,熟悉的家鄉味道,時隔多年再次品嘗,混在其中的記憶也漸漸清晰起來。
有些想落淚,最終沒有落下來。
死而已,只要自己覺得值得,便是值得。
虯髯漢子一把搶過他腰間掛著的酒葫蘆,滋滋喝了起來,嘴裡還感慨:「終於快要熬出頭了,想一想我就亢奮,就像一個扛著老大老沉木頭的樵夫,以為自己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再也走不動的時候跌倒,現在忽然有個小傢伙來幫著自己一起抬,有了脫手遠遁的機會,想一想就開心。」
竹上扁扁嘴不吱聲。
虯髯漢子略微心虛,硬著頭皮叫嚷:「誰讓你小子功法大成跑了回來?活該!」
竹上不理他,問他其它那些出門遠行的「小輩」:
「這麼多年,就我一個人回來,箬衣一直都走在我前面,她也隕落在天劫下了?」
「那倒沒有,但她修的是無情道,無情嘛,只要自己大道有成,活得長遠,什麼都可以拋卻,可以忘卻,咱們這些人被她歸屬在『忘』的那一堆,她另外開闢了一座小天地,在那裡另建了一座跟這裡差不多的城池,做了城主,無情道雖然不能最終圓滿,幾乎也算得上圓滿了,求仁得仁,咱們祝福她。」
竹上默了半響,沒有說話。
他們這個「大勢力」,號稱是千幻無情道的正宗傳人,歷年來卻罕少有小輩修習,縱然修習了,也難以登頂。
對「幻」和「情」的領悟,更是分歧頗多。
竹上和箬衣,一個資質平平,一個柔弱寡言,大家都不看好的人,最終卻脫穎而出。
虯髯男子喝夠了酒水,用酒葫嘴指了指竹上的衣袖:「躲在哪裡的小丫頭,其實很適合修習此道,若她肯學,我破例允許你傳授——」
「不必,小草用不著這門邪毒功法,她現在這樣挺好的!」
竹上拒絕的斬釘截鐵,虯髯男子卻愣了愣,他說這番話,其實是刻意給竹上台階下,竹上的反懟出乎意料,他乾脆敞開了說:
「若我沒看錯,那小丫頭已經在修習無情道,已經小成了,她的資質與昔年的箬衣有七八分相似,我以為你是覺得她可堪造就,偷偷傳授了她的——」
「不可能!」竹上矢口否認,他怎麼會傳授這種邪門魔功飛杜小草?!
他沒有融合幻身之前,不曉得自己的前身來來路,想要傳授也沒機會,他融合幻身之後,有了些記憶,卻也知曉了這門功法的玄奧莫測,稍有不慎就會被反噬,他自己尚且難以脫身,怎麼會拉這杜小草進入漩渦?
虯髯男子語氣篤定:「她確實修鍊了無情道,還已經小成。」
竹上急躁,不由分說把杜小草從袖中撈出,單手探入她的脈搏,確定沒有入魔的跡象,又分出一縷神魂,探入她的靈台,杜小草雖然莫名其妙,沒有反抗,任由他探看。
半響,竹上一臉苦澀地收回靈識,問她:「帝姬從何處修習無情道?」
「我母親啊,你忘了我跟你說過,她中了牽絲術,為了擺脫就開始修鍊無情道,可惜失敗了,但功法還在,被我記下了,後來在七十二洲,沒事的時候就練一練,可以平心靜氣,被誅妖盟圍殺的時候,靠著這門功法才支撐到了東鳧山。」
竹上的面色更苦。
虯髯男子反而愣了,詰問杜小草:「你母親的無情道功法從何而來?」
杜小草搖頭,她真的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這無情道功法與眼前這方天地有關,跟千幻無情道有關。
只說「無情道」,幾乎每一界都有幾種廣為流傳,許多還自稱是「千幻道」的變種,功法繁冗花哨,修鍊得逞的如鳳毛麟角,但杜小草從母親那得到的一卷,極為中正平和,看起來如清泉流淌心間,她半分提防都沒有,順其自然的就練了起來。
虯髯男子拊掌大笑:「誤打誤撞,赤子之心,難怪這麼短短几年就能小成,假以時日,姑娘大有前途。」
他催促竹上傳授分身術與杜小草,千幻無情道想要大成,非得衍化分身不可,最少也要三個,然後是九個,十二個,二十四個,三十六個、七十二個甚至八十一個。
杜小草曾經以為數量越多越好,虯髯漢子解釋給她聽:「數量僅供參考,不是分身越多越好,一氣化三清,九為數之極,十二對應一年十二個月份,二十個氣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八十一則暗含佛理,選擇三十六幻身的大多是體魄精壯的男修,煉成拳罡劍罡護體,七十二地煞多是女子,陰柔曲婉,二十四多是老者,體悟四時變化之道,本體是精魅和仙禽靈獸的多選它,十二差不多一個道理,數量最小的三,反而最難,尋常小輩壓根不敢問津,我知道的所有嘗試三個幻身的小輩,都在嘗試的一瞬間爆體而亡。」
杜小草驚呆了。
幻身而已,一不小心還要爆體?
她問竹上:「你選的幾?」
竹上勾起食指:「九個。」
「你有九個幻身,快放出來我看一看!」杜小草滿臉熱切,迫不及待地要求圍觀,竹上訕笑推脫:「剛剛融合,尚且不能自由調遣,等日後再看吧。」
杜小草嘖嘖遺憾,卻沒有要求修鍊千幻無情道的意思,她對這門功法有本能的抵觸,哪怕竹上已經大成了,她還是不放心。
一想起這門功法,她就想起箬衣劍,想起秦紫胤,偏虯髯男子還把那柄綠瑩瑩的仙劍拿出來揮舞。
「這劍是別人的分身,怎麼落到你手中?」
「你口中的『別人』,是我的一個小輩,自覺做了虧心事,把這仙劍放回來給我們當個念想。」
「她自己呢,隕落了?」
「沒有啊,活得風光得意的很呢,還考上了一個頂尖的大勢力,我們這些老傢伙被嫌棄了。」虯髯男子語氣低落,杜小草卻聽出了幾分不舍。
他自己也察覺到了,忿忿亂罵了一句家鄉話,杜小草聽不太懂,然後他整個人就原地消失了。
杜小草微微鬆了一口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變回了人身。
「怎麼回事,之前我費勁全力都辦不到,這次從你衣袖裡一出來就變回了人身?」
「別忘了剛才站在你眼前,是此地的老大,他讓你變回人形,你想繼續當鳥都辦不到。」
「我總覺得他不靠譜,你小心一些,別被騙子,打不過他,就背地裡罵幾句解恨,憋在心裡難熬。」
「你罵可以,他不跟小姑娘計較,我若罵了,就慘了,他看著大大咧咧,記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杜小草看他這麼慫,十分不滿,耐心地教他:「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你這麼悶頭幹活不討好的,看看慕三,他有求於你的時候,又是陪你喝酒,又是陪你閑逛,揉肩敲腿地獻殷勤,讓你不好意思拒絕他,論修為他不如你,論琢磨人心,你不如他,多跟他學一點。」
竹上啼笑皆非,生怕他接下來問慕三和洛風去哪兒了,自己該怎麼回答。
杜小草本來正要問,偏屋脊下的宅院里傳來動靜,一個少年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似乎剛從城頭上下來,遍體鱗傷,衣衫染血,臉色慘白,一步三搖地推開院門,口中喊著「祖父」。
杜小草一時好奇,瞪大眼睛看著下方的祖孫,老祖鬚髮斑駁,拄著的拐杖乍一看是木頭,實則是一柄材質罕見的仙劍,再看那少年,使用的也是同一款造型的仙劍,猜測是老人幫著孫兒淬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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