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巨艦越過他們的眼前,帶動浪花朝碼頭涌去。下船的旅人如溪水涓涓,英俊的公子和美麗的小姐們分去不少人的目光,江城的眼睛卻停滯在它上面。
時代變了,這是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此時浮現在他的腦海間。它的瞭望台和甲板上頓時空空如也,江城不由得感到一種陌生的孤獨。
但很快他便將這種孤獨甩出了腦袋,站起身走到夥伴們身旁,大家又開始談笑起來,一如平日;其他船隻也繼續行進起來,畫舫的歌舞也續上了。
向光朗然笑嘆:「要是此生能馭巨艦而行天下,觀滄海而覽星漢,那就再無遺憾了。」
這話說得豪邁,卻掩飾不了其中些微的惆悵。江城不禁遐想,或許這位向光向北辰,真有些不為人知的苦楚過往吧。
其後千百船隻又陸續來往,值得注意的是,一艘體型龐大的烏木船自東向西而來,船身是趨於完美的、頗具現代感的流線型,莊重之餘又具輕靈之感。船身雕紋華美高雅,船頭雕刻龍首,鬚髮精緻分明;船尾是深青色的三叉戟浮雕,是西方傳說中某位海神的武器。
「這種型號的大烏船,現在可是見不到咯。」呂宗吾的注意被吸引了過去,「在前朝,它可是國之重器。」
呂宗吾懷念地說:「在那個年代,國家每年都會取用大量的睢山烏鐵木,造出的船又硬又結實,雖然一艘成品就需要數年時間,但每一艘都能橫行海域……可惜,還是被鋼鐵船淘汰了。」
「它是要去西方么?」江城說,「看樣子好像不是來參加飛舟會的。」
大船毫無減速的意向,上面佇立著幾名身披銀白鎧甲的高大武士,還有兩名衣裝大相徑庭的女子,很明顯其中一個是西洋人,她有著金光熠熠的捲髮和蜜桃般的臉頰,眼睛如碧藍的寶石,穿著鵝黃的西洋風絲綢長裙,臉上夾雜著興緻和疲倦;另一位看起來就簡單多了,光滑的白裙和柔順的直發,因為站在西洋女子側後方,導致眾人看不清她的面目。
西蒙把腦袋伸得長長的,想要看到她的面容——這是人之常情,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到,對於好奇心濃烈的少年來說更是如此。
「要不要試著跟她打聲招呼?」向光輕聲揶揄道,「你看,她要進船艙了哦。」
「我知道!」西蒙回了向光一句,隨後對著烏船大喊一聲,「那位穿白裙子的姐姐……」
「哪有像你這麼搭訕的?」眾人紛紛轉過頭去,裝成不認識他的樣子。江城摸了摸他的腦袋,無奈地說:「你應該這樣說:兩位美麗而優雅的女士!」後半句是對那兩位女子喊的。
向光本來也想喊一嗓子,但看到江城喊了,也就打消了這一念頭。那兩位女子聽到喊聲,西洋女孩張望了幾下,視線最終落在江城所在的船上。
她往前走出兩三步,那位白裙女子的模樣就落進了眾人的眼帘。這幾步走得她不要緊,倒是向光驚了一驚,西蒙更是往後退了一步,許自維則用相機快速抓拍了一張照片(雖然他感覺這不太道德),桑圖輕哇了一聲,劉允恆和兩個女孩都不約而同露出驚為天人的神情。
江城的表現則有些另類,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女子的眼瞳竟是淡淡的灰色……但他對她,仍懷有不輸於其他人的、此生最大的驚艷之感——
世間怎會有如此絕美的女子?
日光灑在她的發間,竟如星月交輝;黛眉柔如水波,鼻秀巧而瑩潤,膚如華玉,唇似盛櫻,頎長協調,修短合度,朦朧如幻,造化天成,臨江而立,姿韻煥然。人們的心神頓時被攝住了。江城頃刻恍然,那對清澈的灰眸不但不是敗筆,反為她平增幾分空靈之氣。灰色既象徵陰沉與寂滅,又代表混沌與新生——她顯然是後者。
與年輕人不同,呂宗吾老臉上的驚艷只剎那便消失了,反倒是思考起什麼,心中微嘆一聲:「灰眼幻瞳……」
那位女子沒有說話,只朝著他們的方向,綻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旋即恢復了平靜。那笑像是從唇間發出的,也許源於眼角,似有似無,江城開始懷疑她有沒有笑過。但正是這樣若真若假的美,使得回味尤為綿長。
烏船一路向西,沒有靠岸停留片刻,許自維看著遠去的航船,不禁問道:
「她……她是誰啊?」
「我,我好像不記得她的樣子了……」桑圖沮喪又惱怒地說,「我的記性真不好!」
「你這麼一說,誒?我好像也不記得了。」向光回想一下,發現她的面容迅速在腦海里淡去,僅留下一個白色的纖細身影。他聳聳肩:「果然是驚鴻一面。」
「這很合理,」呂宗吾解釋道,「因為她是異人。」
「異人?見一面就能忘了的異人?」祝子華問。
「有些異人的確是這樣的。」向光顯然對此有所了解,「我們腦海里關於她的記憶會漸漸模糊。」
「那是不是有的異人連臉都看不清?」
「那樣的人很少,聽說……只是聽說,」向光想了想說,「只有聖人才面部模糊朦朧,讓人相見不相識。」
江城默然,他也感受到腦海中記憶正在退散,但那對灰色的眼睛卻格外清晰,始終揮之不去。
這雙眼睛比照相機里的要清晰不知多少倍……相機!江城問許自維:「維哥兒,你的照片怎麼樣?」
「不清楚,」許自維擺弄著相機,「照片這玩意只有洗出來才知道。」
劉允恆看向許自維那不太便攜的攜帶型相機,攤手一笑:「也不知道是異人厲害,還是科學厲害?」
「這倒也是,你們不要抱太大希望,說不定相機里、照片上是個沒有五官的女子。」
「我真想看看她的照片,就是不知道清不清晰。」西蒙憧憬地說,「要是有彩色相機就好了。」
「我還希望相機只有巴掌大呢,這玩意兒那麼大那麼沉。」許自維聳聳肩,「也的確不怎麼清晰。」
少年們紛紛慨嘆不止,看過了鐵甲巨艦和絕世麗人,再看那些小船與歌女,頓覺索然無味。江城說:「或許這就是天上人間之感吧?」
西蒙第一個表示贊同。
艾琳輕輕碰了碰祝子華的胳膊,祝子華看向江城說:「船也快靠岸了,咱們下去吧,飛舟會是大人們的事兒。」
「也好。」江城看向呂宗吾,誠摯邀請道:「呂老先生和北辰兄,不如今日下榻寒舍,也好讓城盡一盡地主之誼?」
「江賢弟一番好意,我與先生俱以心領;但我們已有住所,就不便往府上叨擾了。」
「吃個飯也不行么?」西蒙耍起了無賴,「北辰兄難道是不把我們當朋友?」
見向光面懷難色、似有不便,許自維上前解圍道:「行了,你就別難為向兄了,不知向兄下榻何處,改日我們前來拜訪?」
「我和先生就住在成平旅店。」向光目露歉色,「今天遇到諸位,是我向某人的福氣;未能去諸位府上拜訪,實在是我失禮了。」
「北辰兄就不要諸位諸位的了,在船上不『你們』長『你們』短聊得好好的嗎?」劉允恆打趣道。
很快,船便停靠在了碼頭處,江城和向光兩行人作了簡短的道別,便朝著不同的方向離開了。
江城一行人朝江府院落慢悠悠地走去,江城和許自維走在最前面,他攬過許自維的肩頭,小聲說:「維哥兒,你讓幾個靠得住的家丁跟著向光他們。遠一點,探出他們在什麼地方就行,不需要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這是自然。」許自維說,「不管是盡地主之誼,還是防患於未然,多留點心總是好的。」
看到江城的眉頭依然沒有舒展,許自維疑惑道:「怎麼?有異常?」
「不知道,呂老先生沒問題,但這個向北辰……總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他是不是精神分裂?」
「什麼意思?」許自維不解,「我覺得他為人誠摯有禮,氣度落落大方,談吐自信張揚,雖有時言辭犀利,但不失為一個可交之人。」
「不不不,我還是難以忘記,他看到我的第一個眼神,雖然短暫,但像一把尖刀,直勾勾地,似乎要插進我的心臟。」
「你對人的目光一向很敏感,但這次是不是太敏感了些?可能那時,他正在認真作畫,因為你打擾了他而怒視於你?」
「是嗎?或許吧……」
「但我總是相信你的。你觀察他人眼睛的本領是我們沒有的,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便多留幾個心眼。」許自維認真地說,「但有時也不要太敏感了。」
「你說的也對。」江城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放了下來,然後聳了聳肩,又笑了兩三聲,說:
「今天又見到一個異人。」
許自維說:「最近這兩年見到的異人比以前十年加起來還多,但見過一面就忘的異人卻是頭回見到。」
「聽說異人里的鮫人族,男女皆是絕色,也不知道今天見到的那位是不是……」一個聲音驀地從背後響起,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西蒙。
「褪去魚尾化作人身的鮫人?」許自維不置可否地搖搖頭,「這世上矮人都不見了,鮫人?是人還是鮫人,先看看照片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