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初一抖動雙肩,好像一頭憋悶半天,蓄式待發的小豹子。
但這一次,他即沒抬頭,也沒回嘴,只是突然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把腦袋忽的插進枕頭下,只露出他弓起的身體,和撅得高高的兩個屁股瓣兒。
許軒哲好像不是第一次,見到此情此景。所以,即不安慰,也不阻止。見怪不怪的接著又說,「還有,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到醜八怪三個字。你聽到了嗎?」
初一沒有反應,只有小小的身體隨著呼吸在上下起伏,彷彿是在用屁股,對父親的決定表達示威與抗議。
許軒哲丟下一個讓他好自為之的冷哼,轉身走出房間。
可走到房門口時,他又站下來,若有所思的看看一動不動的兒子,覺得自己剛才好像少做了一件什麼事……
這時,初一對面的一道房門,不著痕迹的闔上了。同時,還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嚓聲。
許軒哲回頭一看,板起的面孔,彷彿瞬間被柔化了。
他信步走到對面的房門前,抬起手,輕輕的敲了敲門……
從初一那裡回來后的第三天。
蘇琅才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
她整整睡了一天兩夜。
雖然,她也會痛經,但她從沒被大姨媽折磨得如此痛不欲生過。
這都是因為,她在頭一天晚上回到家后,洗完鍋碗,洗坐墊,洗完坐墊,洗被子,最後再加上洗澡,洗衣裳,直洗到半夜三更,才累得像條狗似的趴在床上……
好像只有不停的做事,才能把許軒哲三個字,從她的腦袋裡清除掉。
所以,蘇琅不是被大姨媽擊倒的。而是被該死的許軒哲給擊倒的。
此時,蘇琅梳洗打扮了一番。從衣櫃里挑了套合身的洋裝換上,準備去醫院,取回自己丟在那裡的東西,順便再買份報紙,看看是否有合適自己的工作。
等她鎖門,下樓,從容自若地走出單元的樓道。
只見絡腮鬍子從一輛停在花圃前的商務車上,推門下車,追上來說,「蘇小姐,你要去哪兒?」
蘇琅冷覷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尤其是在看到不遠處,有幾位閑來無事的老太太,朝她這邊引頸相望,竊竊私語后,蘇琅更是三緘其口,徑直朝小區的大門走去。
對!絡腮鬍子——大概是這世上唯一能證明,許軒哲還沒徹底把她遺忘的人吧!
他寸步不離的守在樓下,還連續兩天,敲響蘇琅的房門,畢恭畢敬的為她奉上熱騰騰的紅糖薑茶。
只可惜,昨兒傍晚,當蘇琅忍著絞痛,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看到按響門鈴的人竟然是他后,差點沒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會兒,蘇琅試圖甩開他,用最快的速度,在小區門口攔了輛計程車。
絡腮鬍子也不知是學乖了,還是得到許軒哲新的授意,沒再限制她的自由,只是駕著車,亦步亦趨的一路跟著她,來到依舊風影如畫的安申醫院。
蘇琅走進住院部稍加打聽,便來到頂樓,離那間圖書室不遠的地方,找到了照顧過她的一位護工大嬸。
當她和對方隨便寒暄了兩句,提出想拿回手機等物品時。
對方不由錯愕的看著她,隨後,把視線轉向她身後的絡腮鬍子。
「哦,」絡腮鬍子連忙走上來,責無旁貸的表示,「蘇小姐,你怎麼不早說呢!那天晚上,我奉許先生之命給你送鑰匙時,就把你的東西全都收走了。這會兒,東西還丟在我車上呢。」
「那你昨天前天見到我時,怎麼提也不提呢?」蘇琅沒好氣的睖著對方。
這個和許軒哲一樣,喜歡悶聲不吭的傢伙。不但害她與世隔絕的生活了兩天,還白跑了今天這一趟。
「是許先生說,讓我暫時保管,讓蘇小姐你能好好的休息兩天的。」絡腮鬍子答得理所當然。
呵,依蘇琅看,是許軒哲做賊心虛,怕自己用手機看到那些關於他和楊秘書的新聞吧!蘇琅心裡像塞著一千噸的炸藥,只差一根導火索,就能隨時把它們全都引燃。
她回過頭,正打算和護工告別,跟著絡腮鬍子去他車上,取自己的手機時,只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唐唐,你不按時打針,又想躲到哪兒去呀!」
唐唐?蘇琅心裡一喜,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剛想張嘴叫上一聲,整個人旋即像被一道閃電擊中似的,怔在了原地。
只見一個剃著光頭,身穿小號病服的孩子,正好被一位身材高挑的女護士,強行給抱了起來。然後,徑直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那是……
蘇琅定睛一看。
沒錯!那個圓頭圓腦,五官周正的孩子就是唐唐。可她一個漂亮得像公主的小女生,為什麼要剃個大光頭呢?
這時,匍在護士肩頭上的唐唐,也看到了走廊這端的蘇琅。她頓時直起身體,興高采烈的揮了揮手,「漂亮阿姨!」
蘇琅禁不住也莞然一笑,正要拔起腳,興沖沖的追上去。絡腮鬍子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幹嘛?」蘇琅頓時反感的甩了下手,斜睨著他問,「我認識那孩子,想上去和她說說話也不行嗎?」
「當然不是。」絡腮鬍子公事公辦的強調道,「只是蘇小姐,你沒聽到護士要帶她回去打針嗎?而且,那邊的治療科室,蘇小姐你也進不去。」
「為什麼?」蘇琅注意到他眼神閃爍,似乎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邊是血液病治療中心,管理非常嚴格,除了病人的家屬,一般人是進不去的。」護工大嬸在一旁,替他解答了蘇琅的問題。
血……血液病?蘇琅心裡一沉,馬上回頭又朝遠處看了一眼。此時,那護士已經抱著唐唐,在走廊盡頭拐了個彎,不見蹤影。
這麼說,唐唐得的是……血癌一類的不治之症嗎?她的小光頭也不是剃的,而是化療造成的。
這……這怎麼可能?
怎麼會?
老天爺怎麼能這麼殘忍的對待一個可愛的小孩子呢?
這簡直比聽到初一患有先生天性心臟病時,還要讓人難以接受。
蘇琅緊咬著下唇,不敢相信的甩了下頭。
可若果真如此,許軒哲那男人有什麼理由對她諱莫如深,又有什麼理由不願意告訴她實情呢?
「蘇小姐,我們還是快走吧!」絡腮鬍子在她身邊催促道。
蘇琅回過神,狐疑的睨了他一眼,乾脆利落的答道:「好哇!不過,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間。」
絡腮鬍子當然沒有理由反對。
至於,洗手間遁地術——素來是蘇琅的強項。早在眼睛沒有恢復光明時,她就深諳此道。所以,十來分鐘后。蘇琅就輕鬆甩掉了絡腮鬍子,站在血液病治療中心的門口。隔著兩道對開的透明玻璃門,拘謹的打量著陽光充足,卻鮮少有人來往的研究中心。
「小姐,你找誰?」一位從護士站走出來的小護士,奇怪地看著她問。
「哦。」蘇琅靈機一動,決定賭上一把。
她露出一個熱情的微笑,滔滔不絕的說,「我是唐唐的阿姨,特意從美國飛回來看她的。本來今天約了她母親一起來的,但她母親臨時有事,就讓我一個人先來了。」
事實證明,蘇琅的這一把,賭贏了。
對方不但沒有懷疑,還帶著幾分同情的味道,把她迎了進去。
對方讓她先在護士站備了個案,然後,拿出一套藍色的隔離服,一邊指導她穿上,一邊不勝其煩的念叨道:「要說,唐唐這孩子什麼都好,人又開朗又樂觀,從不會因為骨頭痛,吃不好,睡不好,就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唉,也不知道她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偏偏會患上這種白血病。」
「那……難道就找不到適配的骨髓嗎?」蘇琅木訥的問道,「她沒有兄弟姐妹嗎?或者是……其它的親人呢?」
蘇琅說到這兒,突然想到了自己,立刻捋起袖子,當仁不讓的說,「我的,我的呢?雖然我和她沒有血緣,但我也可以試試呀。」
這女護士沖她讚許的笑了笑,然後,冷嘲熱諷的又哼了聲說,「其實,唐唐家裡,還有個年長很多歲的哥哥,只可惜,聽說人家打死也不願意為這個小妹妹損骨髓。有錢人嘛,命貴,情薄!」
蘇琅不由皺緊了眉頭。心情早就被這裡安靜,寂寥的氣氛,和護士的這幾句話,渲染得說不出的沉重。
當那護士領著她,朝唐唐的病房走去時,兩人還沒有來到病房門口,便被一陣從隔壁病房裡飄出來的笑聲,吸引住了。
蘇琅身不由己的站下來,透過一扇巨大的隔離窗,看到唐唐就在這間特別寬敞明亮的病房裡。
她笑盈盈的趴在病床前,用兩隻小手杵著腮邦,抬起頭,略帶崇拜的看著一個盤腿坐在病床上的女人。
那女人的膝上,好像擺著一本硬殼繪本。她一邊聲色並茂的給唐唐讀著童話故事,一邊偶爾會抬起頭,和唐唐聊上兩句,逗得唐唐不時發出一陣格格的大笑。
蘇琅看不到那女人的臉,只看到她有著一個特別削瘦,彷彿長期遭受到病痛折磨的背影。
她略顯稀疏和泛黃的長發,還算柔順、自然的垂在肩頭,給她微微佝僂的背影,又平添了幾分老態。
不過,她的嗓音聽上去,倒特別的清麗動人,年輕而富有活力,帶著一種專業女播音員的甜美味道。
此時,蘇琅看到唐唐的頭上,又紮起了漂亮的蝴蝶花和一對烏黑油亮的麻花辮。
趕情,上次見到她時,自己一點兒也沒看出來,她頭上戴的居然是假髮。
蘇琅心裡頓時一酸,忍不住吸了吸一同發酸的鼻子。她不想破壞病房裡歡快、和諧的氣氛,轉身準備不聲不響的離開。
但房間里的唐唐,再一次發現了她。
「漂亮阿姨,你怎麼來了?」她眉飛色舞的,站在病床前沖著蘇琅又是揮手,又是大叫。
蘇琅忍住眼淚,也勉強沖她擠出一個微笑。
這時,病床上的女人,也好奇的把頭扭了過來。
蘇琅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這女人的臉龐,果然就和她的聲音一樣年輕。只是白得像宣紙般的皮膚,沒有透著她嗓音里的活力。
她五官分明,彎彎的柳葉眉下,有著一雙特別明媚動人的大眼睛,如果不是因為長期卧床,稍微顯得浮腫,蘇琅想,她的眼睛大概會更迷人,她的模樣大概會出落得更標緻吧!
這時,唐唐不知怎麼,突然扯了扯那女人的袖子,示意她低下頭來,把嘴巴湊到她耳邊,神神秘秘的嘀咕了幾句……
蘇琅不知道唐唐在說什麼,但她突然發現那女人的側面輪廓,特別好看,還特別的像一個人。
尤其是高挺的鼻樑和微微上翹的下巴,即有女性的柔美,又有著不輸男人的堅毅和剛強。
她也和唐唐一樣,是哪家有錢人的大小姐,卻不幸得了白血病嗎?
如果無法找到適配的骨髓,無法做移植手術,她也得面臨死神的召呼嗎?
站在這裡,面對一張張美麗、鮮活的面孔。蘇琅頭一次體會到生命的無助和脆弱。
那女人在聽完唐唐的話后,扭過頭來,稍顯驚訝的看了眼蘇琅,但她馬上又低下頭問唐唐:「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我親眼看到她和許叔叔……」唐唐一邊嘻嘻哈哈的笑著,一邊努起嘴,誇張的啵了下。
蘇琅原本一臉茫然,看到這兒,頓時恍惚大悟。
這孩子,怎麼能老拿她和許軒哲在圖書室里的那點破事,到處宣揚呢?尤其,還是和一些不相關的病友!
看到病床上的女人,再度回過頭來,沖著自己會心的一笑,蘇琅也只得一咧唇角,笑得甭提有多尷尬。
病房裡的女人,又輕輕一拍唐唐的肩頭,交待她說,「你去把她叫進來吧!」
「嗯。」唐唐歡天喜地的一點頭。
可就在這時……
「哎,先生,先生,你不能就這麼進去!你得先登個記……」幾個女護士,追著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一路小跑進來。
蘇琅扭頭一看,這風風火火闖進來的,不是別人的,正是喜歡像條忠犬跟著她的絡腮鬍子。
「蘇小姐,你怎麼能放我鴿子,就這麼一個人跑上來呢?」絡腮鬍子火氣十足,「你不知道,你總是這麼任性,會給你自己帶來什麼危險嗎?」
「什麼危險,你們不是都確認,我姐姐已經被你們嚇得躲起來了嗎?」蘇琅冷嘲熱諷,帶著積壓良久的怨懟,「而且,堵不如疏。你這樣成天寸步不離的跟著我,我姐姐就更不敢現身。你們永遠也別想找到她,而我,也永遠不知道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