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龜公被門外的動靜聲給霍然吵醒,匆忙起身打開兩扇門察看。
誰料見,只是門外碧紗櫥的籠子里的鸚哥大叫了幾聲,一邊大力撲閃著翅膀,聒噪異常。
他擦擦嘴巴,趕緊關上兩扇門回來,左右巡視一遍,又看了眼不遠處一字未動的影壁。
見許百川還站在那裡磨磨唧唧的,他不耐煩地壓著嗓子道,「怎麼,這都這麼半天了,公子您還沒作好吶?」眼帶些許輕視。
許百川聞言尷尬一笑,執著筆一邊點頭哈腰,「還未好、還未好,勞駕再等等。」他慌忙扯出袖籠里的碎銀,掩手邊遞了過去。
龜公眉毛一挑,收了銀子又哼哼唧唧坐了回去。「大人快點吧,姑娘等急了,可就不見客了。」
那許百川拿著筆左思右想,突然眼神一亮,幾下提好了詩,那龜公起身把詩給謄下來,正準備帶他進姑娘的廂房裡去。「公子請吧。」
突然外房的一道破門聲轟然炸開,嚇得許百川手一抖,急忙轉頭。
「吱呀」一聲,雕花的扇門也被從外推開,一身靛藍補子式宮服、腰著袖春革履刀的的男人帶著一夥錦衣人闖進來,男人目光威嚴,一股肅殺之氣凝在眉心。
來人的胸口錦衣上綉著飛魚異蟒的複雜紋樣,束脩身形高大,氣勢洶洶。
他瞪了一眼許百川,隨後低沉地喝道,「督查院內接到消息,說你們葶花樓有我朝多位官員日日來此地狎妓,貪污官銀嫖.色,即刻起封查所有院落,給我仔細搜!」
他大手一揮,身後手下立刻魚貫而入。
那龜公聽了自是一愣,當即上前一步,抱住那男子大腿,不住地開口哀求道,「…大人,大人,冤枉啊,我們這的姑娘只賣藝,不曾賣身的!」
男人聽了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傲慢地指了指龜公身後,「休得狡辯,你身後的這個人,就是我朝官員,」
他上前幾步過來,那許百川見狀,嚇得他搖搖頭直退後,一不小心撞上了屏風,隨後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許百川狼狽倒地,寬大的袖口被撲翻,從袖籠里掉出來一捆什麼東西,嚇得他趕緊伸手捂住,弓著身子垂著頭,如驚弓之鳥。
靛藍色宮服的男人上前扒開他的手,一把將東西奪過來。
舉著手裡被牛皮筋捆住的大捆銀鈔,男人垂眸,看著地上的許百川,他眼裡似笑非笑,「許大人,您攜幾百兩的銀張來此地,看來,您不只是想聽這裡的姑娘吟詞唱曲呀。」
許百川面如土色,勉強扯出一抹笑,抬頭,眼中忽有厲色而過,「……錢督查,我出身江東豪族,阿姊又是當朝寵妃,我自然是出手闊綽。」
對方聽后嗤了一聲,毫不在意,只冷著臉命人將他架起來。
「我朝,太.祖皇帝在時就已下令禁止本朝官員嫖妓狎娼,帶走!」他厲聲道。
「錢督查,我並無……」
「等通秉吏部之後,按例律處罰。」錢臨冷冷下令道。
許百川耷拉著腦袋,仍心有不平。
在被督查院的人不由分說按著他的肩膀押下樓去、跨出妓館的最後一刻,他仍不忘探回腦袋,半個身子僵著問站在二樓之上的錢臨,「—----告訴我,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告訴你的?」
他惡狠狠地問。
哪個人敢這麼大膽,不怕得罪他的家族,不怕得罪他的阿姊麗妃,不怕得罪聖上最最寵愛的六皇子?!
許百川使勁掙脫了一下,沒掙動,被男人的手下按著推搡著往外走,他一邊轉頭,氣得咬牙切齒,「敢做便要敢當,你且報上他的名字!」
聲音響徹整個花樓。
「太子的鷹犬……是李元還是宋樓?又或是端嬪的弟弟?」他轉臉張口質問,大聲叫囂不止。
錢臨聞言冷笑,手指抓著腰間雕寶石的漆黑劍柄,一甩袖子翻欄杆而下,上前把他的頭給猛地壓了下去。
隨後他冷冷地答道,「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是本督查的犬子之勞。」
「……你!」許百川眼神瞬間變得兇狠。
錢臨重新走上樓,抱臂命令眾人,「清查這裡所有狎客身份,如發現本朝官員,一律帶走處置。」
「屬下遵命。」
陸景淮與冬來藏匿於碧紗櫥的上樑凹槽,左手按住方才射出的毒箭,他一雙眼此時沉靜地看著縫隙外,那站於門外那一身飛魚服、正負手而立的男人。
手指微微握緊,少年的眼眸微沉。
他是……錢之涯的父親,大梁鑾儀衛的總領,督察院幕首。
錢臨,他為人剛正不阿,公正嚴明。
在前世,錢臨就頗得他的賞識。
只可惜上一世陸承宣在殺了他后,這人,多般也活不太成。
他看了一眼手裡的毒箭,陸景淮在心內無聲嘆了口氣,心想他來的可真是時候。
罷了,就先留著許百川的一條狗命。
而侍衛冬來靜靜地懸在樑上一旁、少年的身邊,他低眉順目,此時眼裡帶著愧疚。
他同少年一同扒著梁,看向那人,黝黑的眸子里滿是感激和景仰。
那日二皇子發動松陽叛亂,大軍頃刻壓松陽之境,他身為二皇子重臣部下之子,家族危亡,他曾一度深陷險境。
是梁下的這個飛魚服男人帶兵而來,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他。
那時他滿身血污,撿回一命昏在血海里,隨後又被陸景淮出手救下。
這個男人和主人一樣,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而如今錢臨之子已經為主子效力,不久之後,他相信錢臨也會被陸景淮給招安。冬來想著,目光熱烈地看向一旁的少年。
而陸景淮心內,他自然也是這等想法,他抬起眼睫,和冬來對視了一眼,兩人望著下方那人,目光愈發灼熱。
而對方似有所感,錢臨猛然間抬起頭看去,他目光如炬,厲聲喝道,「誰?!」
碧紗櫥外此時一片寂靜,上樑那處也空無一物。碧紗櫥內掛著的鸚鵡「哇哇」叫了幾聲,鳥籠搖晃了幾下。
「……」走出后再察看,見也是空無一物,身邊的手下見此,紛紛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大人?您在看什麼?」
「…無事。」懷疑是自己多慮了,錢臨負手在原地靜默了一會,命人在每一間廂房的大門處貼上封條后,他反身下了樓梯。
陸景淮同冬來撤出那花樓,悄無聲息地上了後院的馬,揚鞭時他暗自忖度:許百川是麗妃的弟弟,麗妃所出的六皇子,沒多少城府和太多心機,上輩子被他輕而易舉地扳倒。
這六皇子,倒是比那生性多疑的大皇子,要更好利用一些……
若他以後做些什麼事,殺了什麼人,卻被傳出是六皇子手下的黨羽做的,再被宮裡那群心機深沉的女人和梁帝,給知曉了……
他倏然扯開唇角,眼帘泛起陰冷的亮光。
陸景淮望著許百川被押送走的那輛官府的馬車,他無聲地笑了。
-----那不是,就很有意思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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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閬苑,秋日獵場。
寬闊廣遠的射獵場上鳥鳴清脆,晴空烈陽之下,侍衛僕從恭敬而立。
搭台之處,設立裝滿箭簇的箭囊,不遠處,正前方的十幾個實心紅芯靶子橫陳一排。
幾米開外,有一紅色騎射服的少女,腰系銀鏈,腳踏白底黑靴,她手拿一把雕銀鐲金的長弓,左手引箭,姿態翩然而立。
少女腰身纖細,身姿挺拔,翻領騎射服襯出不足盈盈一握的纖腰,她的額前束著金絲祥雲紋的抹額,鮮艷的下擺被風吹得烈烈翻湧,少女束袖下的纖細手腕綳得筆直,杏眸一片認真之色,凝視著前方的靶心。
她眸光灼灼,瑰粉的唇瓣此時微抿,少女手中的弓弦緩緩拉緊,一隻杏眸微眯,手中微動,好似在瞄準。
搭台外,太子陸承宣站於此,面上無波,眼睛卻一眨也不眨,他負手靜靜看著那紅衣少女。
少女那張明艷的小臉在日光下被熏染得腮暈潮紅,杏眸熠熠生輝,薄淡的櫻唇輕抿,一雙細淡的蛾眉上挑,姿容華貴無雙,無端讓人移不開眼睛。
一頭綢緞似的烏黑長發用紫玉發冠高高束起,盡顯嫵媚和洒脫,拉弓搭箭的姿勢也無比流利,纖細的手腕皓白潔凈,此時她手中的弓弦震顫,箭弦正蓄勢而發。
他心下微微一動,陸承宣一時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比那日在王府里……甚至更好看些。
「殿下……」一聲呼喚讓他回了神,陸承宣轉過頭,見不遠處的白凌霜抿唇正一臉委屈地看向自己。
陸承宣心裡一窘,他別過頭去。
為了補救一般,他輕咳了一聲,陸承宣溫聲道,「白姑娘,你可擅射藝?若你願意,我一會便教教你。」
「凌霜謝過太子殿下。」白凌聞言咬了咬唇,待行禮之後她轉過臉看向場內,手指攥緊,心中愈發嫉恨。
碩大雍容的扇遮下,陸榮林臉色滿是期盼之意,她一邊興緻頗高地轉頭,沖身旁的兄長問道,「七哥,你自小同謝家郡主要好,她的箭術如何?」
又看著遠處那少女無比嫻熟地引弓,不等陸爾雅說話她便肯定地點了點頭,輕快道,「看著便很好呢,說不定能射中靶心。」
六皇子原本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著弓弦,聽了她的話,他原本淡漠的模樣微微一頓,隨後也抬起了眼帘。
謝家郡主婉凝……他之前從未見過她的射藝。
他於是遙遙看去,濃密的長睫微垂,目光微凝。
而射獵場上那位備受矚目的紅衣少女,此時眯著眼睛,尋找靶心,靜默后她霍然鬆開了手,那箭簇於是「嗖」地被射出。
幾人見狀,紛紛拉長了脖子,去仔細看正對她的那扇箭靶。
……箭呢??
不僅正對的那個靶子上沒有,就連周圍的幾個也沒有。
射空了?
陸承宣眼睛一抽。
陸湶禮眉頭一皺。
陸爾雅的笑容微僵。
白凌霜暗暗竊喜,目光輕蔑。
切,還以為她多厲害呢。
而少女卻絲毫未察覺如何,放下弓箭,她反而語氣雀躍道,「我沒射空呢,真是太好了!」
眾人只好往旁邊的靶子一一數去,終於在最外圍的那一個靶子上,他們看到了白羽毛的箭簇。
箭被射扎在最外圍的那一圈的邊緣,還在搖搖欲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