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景淮在一片噩夢裡,霍然驚醒。
陸璃死前凄慘的模樣深映在他眼裡,那身廣袖粉襦裙,釵歪鬢亂,腰腹刀傷處粘稠的血跡染紅衣裙。
她跪伏在地面,口中咯血,伸手拽住他衣袍,抬眸,凄厲張口「王兄」
「王兄……我…我真的不想死啊——」
醒來時他只覺渾身發冷,豆大的汗珠打濕了額角碎發,握緊床簾,他大口喘氣。
咬了咬牙,陸景淮從冷硬的床榻挪起了身子,抽出早被壓麻的臂膀。
母親與他定居博陵十餘年,十五歲那年陸景淮得知自己身世、母親病發,身子如破敗的枯葉般凋零。
上輩子,他與江氏子一同前往京城,他沉浮於世、三起三落,江氏子病死,只留下驗明身份的玉佩和一封信。
陸景淮埋葬了他,這次他拆開那封密信,細細展讀。
本應將東西一同扔進棺槨,而他想了想,沒有把那枚玉佩與信再埋進去。
之後,他頂替了江家子的身份,入京。
而那封信,說了一個對他而言,很有用的秘密。
陸景淮佔有了它。
而進京后每逢夜裡,他總無可避免那場夢魘。
無法掙脫開、連續不斷的惡夢裡,他又被迫回到兵亂那日。
混亂無比的世界,唯一的顏色,便是刺目鮮紅。
「陸景淮-----」誰在撕心肺裂喊他。
「王上----!」
「——小心!」
是懸樑大刀猛地砍下來,常士傑砍倒亂兵撲上殿,為他擋住致命一刀。
沉鈍悶響后,血濺在臉上,染濕了陸景淮的睫羽,順著下巴蜿蜒滴落,溫熱滾燙。
「您要活下去……」男人嘴裡咳出血沫,說著什麼,很快身子就不動了。
他伸手一抹,瞧見滿手的鮮紅,絕望低吼。「不——!」
元康二十八年,因遭心腹背叛,登位兩年的梁佑帝,死於前廢帝陸承宣發動的一場宮廷政變。
血海里他的三萬精騎浴血消亡,凄慘葬送於皇宮長道的萬千箭海下。
公主陸璃遭他連坐,死於成親后的第三天。
他也被長.槍.刺穿胸腹,緩慢倒下。
大梁王位的金座是那麼冷,以至於他身子脫力滑落下去時,連身上的血都未沾染它分毫。
陸承宣沖他冷笑、抵著他脖子的長劍,如同尖刺般刻在骨血里,他每每憶起夜不能寐,恨得牙癢。
「早晚,早晚……」皺緊長眉,他口裡發出痛苦的嘶吼。
牙齒緊咬,唇瓣咬破,他把指甲掐進肉里,任憑恨意翻湧。
早晚……他要讓陸承宣付出代價。
他掙扎著從榻上起身,見客棧的窗不知何時被風吹開。
天光初乍,老舊木扇發出嘎吱聲不斷晃動,冷風三兩地灌了進來,吹得少年一身薄透的衣襟灌滿涼意。
寒風刺骨,他起身合上窗子。
門外卻然傳來叩門聲,隨後是門童的脆聲,「公子,五更天了,該起了。」
他垂下眸,如寒鴉般的睫羽輕顫幾下,低沉開口,「……知曉了,多謝。」
門外應了一聲,隨後蹦蹦跳跳,跑遠了。
起身,穿戴,他走到客店的一面發黃鏡前。
鏡中人長眉入鬢,眉目秀氣俊朗,一雙丹鳳眼,眼窩深邃,點著顆淺淡小痣。
一身白袍,腰束蹀躞腳踏青靴,少年模樣,有修長腰身和精緻漂亮的下頜。
本應是意氣風發、稚氣溫潤的年歲,鏡中那雙清潤瞳孔,卻是陰狠的一片。
十七歲,他看著鏡中人,嘴角譏諷扯開。
多麼可笑。
自十六歲隱忍蟄伏,多少年排兵布陣,榮登大位,卻最終落敗死於刀劍下。
他不服,到死都不服。
陸景淮恨。
他出身罪臣之後,托腹罪臣之女而生,淪落民間十餘載,從最低賤的位子一步步爬上來,卻被眾人指鼻大罵,說他不配。
他不配?
可誰又配。
他陸承宣活得倒是轟烈,一生誅殺嫡妻,謀殺岳丈,踩著眾人的血骨屍身、抱著美人,搶奪走他的一切。
絕望啊,多麼絕望,他辛苦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一朝被人奪去,親手為母親修繕的華麗太廟被一把火毀掉,恨,相伴多年輔佐他的忠臣將領也被斬殺……恨啊,多麼恨啊!
心中有多少恨,以至於到死被萬劍穿透心臟,他都合不上眼。
國未亡,人已死。
——憑什麼他的一切要拱手讓人?
他恨不得打斷陸承宣的骨頭,生啖其肉,受餓狼啃咬!
死死扣著鏡邊,少年雙目猩紅。
如今他死了,卻又活了。
陸景淮仍記得那日,他迷濛間睜眼,頭痛欲裂,入目,他發現自己身在一間破敗漏屋。
抬眼望去四下皆白,卻無比熟悉。
目光下移,他如墜冰窖。
床榻上,母親一動不動,身子冰冷被一卷草席蓋住臉——分明是多少年前她死去時的場景。
他愣住,身子僵硬,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母親。
在原地不斷顫抖,他猛然撞開門,跑了出去。
頭頂日光刺得他眼生疼,衝上一條長街,手指死死逮住一人質問,目眥盡裂。
告訴朕,這是哪…這是哪?!
如今是什麼時候,你說啊!!
那人怪異地看著他,接著報出一個年號。
「……!」
陸景淮顫抖著雙肩,他後退了幾步,垂頭捂住臉。
淚水順著下巴,一滴一滴落到腳下的泥土。
「你有病啊?!」
有人把他推開,身子晃蕩,步伐踉蹌,不慎撞倒一旁賣包子的推車。
籠箱被推散,白乎乎的包子滾落一地,香氣和灰濺在一起。
他置若罔聞,身上疼痛也渾然不覺,直直看向天際。
那人放下推車爬起,罵罵咧咧抬拳想打,卻被那人嚇了一跳,「……地上這人,是怎麼回事?」
他重生了。
他重生了啊。
著一身粗布麻衣,他渾身傷痕,一身重孝的少年躺在骯髒地上突然仰天大笑,淚花和血順著額角滑落。
街上人們三三兩兩圍起來,鄙夷打量。
「是嚴氏那家的兒子,她前兩天剛死。」
「…他母親死了,所以他就瘋了?」
——
跌跌撞撞,手指屈力。
拿起鐵鏟,將黃土一抔一抔地挖開,夜幕下漆黑的棺槨泛著寒光,又被泥土重新填上。
等安葬好以後,少年沖著嚴氏的牌位,騰地一聲跪下。
梁佑帝如同在華麗的太廟內叩拜仁德太后,他此時,叩拜被他埋在荒郊的母親。
身子伏地,頭抵地面。
「——是孩兒不孝……」
他沙啞地開口。
聲音如同破碎的鐵屑。
「未達成阿母夙願,死於賊子手下……」牙齒緊咬,血味溢了出來。
「——兒願改名換姓,為爾等報仇。」
一磕。
力道極重,他俯下身子再拜。
「母親放心,亂臣賊子,謀反佞臣,兒必一一誅殺。」
聲音顫抖,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再度拜身。
彭。
二磕。
「……必報仇雪恨——孩兒今世……再不辱命!」
他狠狠低下頭。
彭——三磕。
血花飄落。
直起身,最後看了眼墓碑,他轉身抹去臉頰上的血痕,陸景淮的目光幽暗。
此時天邊泛起魚肚白,收拾妥當后,他正準備離開。
望著汴京滿街的繁鬧熙攘,垂著眼帘,他低低地語道。
「……陸承宣,來比比看吧。」
我定殺你滅你,將骨灰灑在我母親墓前,讓你生生世世,為我奴僕。
他牽唇,眼裡猩紅而笑。
———
清晨,蟬鳴陣陣。
一陣手搖金鈴聲過後,精緻的雕花門被從外推開,侍女們魚貫而入。
「郡主,該起身了。」
「連翹,我覺得……我有點慌。」
謝婉凝苦著一張臉,起身後她單手執下巴坐在梳妝台前,見幾個侍女忙前忙后,為她架起幾日後入宮要穿的那一件件衣服。
層層疊疊的華衣羅裙套在木雕衣架上,華麗繁複的牡丹色訶子裙,漂亮的寶石額飾、據說是貴妃賜的玉佩香囊。
整套行頭擺出來,頓時一種華麗的厚重感撲面而來。
而比穿著這身行頭行走更要命的是,她進宮要見的那些人。
原主囂張跋扈,嬌縱任性,自小養在宮中的溫貴妃膝下,養到十四歲才出宮,可以說她與溫貴妃的關係,最為親昵。
這溫貴妃為謝婉凝的姨母,在宮中頗為受寵,生了兩個兒子,七皇子、雍王陸爾雅,十二皇子陸爾璽。
那之前那陸爾雅認不出她,謝婉凝沒被識破,她稍稍鬆了口氣,可溫貴妃那裡,卻很難辦了。
她咬緊了唇,離進宮請安的日子越近,謝婉凝心中就越焦慮。
連翹為她梳著發,一邊語道,「郡主放心,奴婢跟著郡主進宮,若您有需,奴婢能時刻幫襯您。」
「……好。」
別無他法,規矩都學了,除了自己謹慎小心、和依靠連翹,也只能如此。
她漫不經心地掃過桌案上,放著的面脂和一罐罐香瓶,謝婉凝心內,突然萌生出了一個想法。
「連翹,你把我之前弄的那些東西,面脂啊胭脂啊花朵胰子啊,全都備兩份……啊不,三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