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長久的大雨在昨日終於放了晴,楚國一眾臣子在上早朝的路上,心裡都舒坦不少。也非是他們存心抱怨,畢竟不管是誰,在家乾燥妥帖的衣裳一出門就弄得濕噠噠的,都會心裡不舒服。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現在這位楚王並非有大志向。

沒什麼大志向,就不會想一出是一出,就好糊弄,就不會讓臣子們背鍋,大家就都有好日子過。

但一進姑蘇台的主殿門,感覺就不大對。

今日景差玉來的比他們早,司禮的宦官也不喊聲,身為楚王不在主位,對於這些久經宦海的臣子們而言,這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訊號:今日不同往常。

坐在高位上的那人,目光一接近就被蒸騰為氤氳的白霧,而白霧瀰漫,轉瞬間又將其身影模糊到難以清楚的地步。

諸臣之首的相國首先開口:「王上,這位是……」

「議事。」處在高位上的那人忽地開口,聲音難辨男女,聽者只覺有水蕩滌過了身心,一下子變得耳聰目明起來,早起的瞌睡再也沒有了。

溫柔的水中藏匿著冰冷的剛石。

景差玉趕緊擺手:「議事。」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司禮的宦官敲了立在殿堂一側的巨大編鐘。鐘聲迴響。饒是臣子們多有疑問,還是得按照往常早朝的議程來行事。

首先是清理之前的楚國王室殘黨。

定罪最直接的標準就是呈送給先王和先太子的奏章,凡是歌功頌德的皆被罷用,凡是言君無德的皆被起用。景差玉登位不到十日,上大夫基本上被換了個遍,全是他的親信,帶來的惡果非常明顯,這些新高層根本不懂職位牽連的政事,只是這幾日就鬧了不少笑話。

上奏的臣子說完之後,長久沒有等到回應。還是景差玉先向上位拱手施禮:「天子大德!」

那模樣有多讓人驚詫就有多讓人驚詫,當然,也多讓人覺得滑稽就有讓人覺得滑稽。

諸臣之首的相國差點是認為這位新即位的楚王是被鬼上了身,只不過那高位所坐之人身份確實玄機重重,不僅是看不清面貌,目光讓人無法直視,心中有關其的齟齬念頭也是無法生起,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只能表達對於景差玉的不滿。

陳目夷只說:「知人善任,是你的事情。」

此事便是揭過,到下一條。

然後便是外交政策的措施。

現在中原局勢多詭譎,魏國早與齊國停戰,韓國不知為何,兵陳延津后再不發一卒,聽聞還和齊國開了互市,不知道私底下籤了什麼條約。秦國更是有消息,說是有十萬軍士發往齊國,可是才有了這樣的消息,后又急忙矢口否認,彷彿從未向齊國動過手似的。趙國本來是想趁著燕國攻破了齊國北部長城便是出兵在齊國身上踩一腳,但半月之內,國內的起義軍就勢如破竹,攻下了趙國國都邯鄲,再有幾日,應該就能傳出趙國新王昭告天下的即位詔書了。現在除了一頭扎進齊國腹地的燕國,齊國現今的局勢還真不好說。

現在正確的做法是聯合燕國攻擊齊國,有趙國的教訓在前,倒也不用傾巢而出,但派上幾支勁旅,於楚國而言,還不算什麼傷筋動骨的大事。

景差玉依舊:「天子大德!」

陳目夷也依舊:「上兵伐謀,是你的事情。」

後面的軍事改革和沿海剿匪事宜,景差玉和陳目夷的回答也若此類。

諸臣之首的相國已然不知曉他的王上口中稱呼的這位所謂天子,到底是意味著什麼意思了。

等到議事終了。

景差玉以為這就是一場聰明秀,擦擦汗就可以結束的時候。陳目夷從位子上起來了,她從楚王寶座上下來,一步一行,有蘭花香味,也能使人聽見環佩聲響。

她走到朝臣中的一位身旁:「此輩自謂清流,宜投黃河,永為濁流。」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殿中臣子們完全不明白其中道理,還是景差玉反應快,當即下令:「將其拿下。」

陳目夷繼續走:「沉謀英斷,事事躬親,然則,無能。」

景差玉便著司禮的宦官拿硃筆過來,現寫罷官詔書。

陳目夷走的很慢,但是步子很穩當,所有人的面貌都不被她看在眼中,但是她卻清楚其中每個人的所思所想,她每在其中一人身旁停下腳步,就激得那人渾身戰慄,倒有問心無愧的,可被她一句無能的言語定下論斷時,當即又是面如死灰。

一柱香將要燃盡時,才有一名著青色衣袍的臣子將手中拿著的笏板摔到了地上,表達對陳目夷的不滿:「你說我里通國外,可有證據?」

陳目夷手一擺,手中即是出現了一柄由黃金打造,飾以玉石的金刀,聲音平穩無波:「這是你的東西。」

那人當即大驚失色,卻還是道:「是我的東西不假,但你是從何處取來的?」

「金刀為信,當然是從你那為秦人傳遞消息的幼子那裡取來的。」陳目夷說著,金刀也落到地上,與那竹木所制的笏板撞到了一起。

其實這人並沒有做出里通國外這樣的事情來,只不過欺上瞞下,貪污甚多,但為貪官又非是能臣,家族為虎作倀,橫行一方,這便是罪過。

這殿中跪坐,能和景差玉一道,便沒有多少個是完全乾凈的,但要完全乾凈,又是難做事的。重新培養人才向來需要時間。不如先清理了些位置出來,之後再秋後算賬。這番事做下來,等閑也有敲山震虎,隔山打牛的功用,聰明點的就該知道如何做,不然夜間入夢,閻王上門等那天譴,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好話已然說盡了。

當然,她的這些決定,若是不說出口,其餘人都是不可能知曉的。

不過兩盞茶時間,殿中跪坐就少了三百餘人。

看到陳目夷再無言語后,景差玉趕緊差使宦官敲了下朝的編鐘,免得他這些親信們被這位看不清面貌的天子一口氣清理乾淨了。

待到殿中旁人只剩下一干侍從,宦官和自己后,景差玉從臉上擠出有些諂媚的笑容:「您看,這樣下去,大抵是不會再有人做我楚國的臣子了。」

言外之意是希望眼前人給他留些趁手的親信。做事不要做太絕。

「飛蛾撲火雖然是自取滅亡,但只要火光尚存,那撲火的飛蛾便是取之不盡。你這官位就是在此處虛位以待,便不用害怕無人來做這個官。」陳目夷沒有看景差玉,「但莫說你那些臣子,按例貢來,一季,便是三月之後,你這些臣子若還是這種樣子,你這楚王也不必做了。」

「什麼?」景差玉還真沒想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

「嗯?」

景差玉趕緊收聲:「那麼,敢問天子,如何才是符合標準的呢?」

陳目夷落下一語,身形轉眼間就消失無蹤了:「屆時我瞧著還行便可。」

這種標準還真是難以捉摸,但景差玉拱了拱手后,也只能苦笑著應下來了。他總不能在這時候突然說,『我不做這個楚王了吧』。

與楚國類似的事情在李德趕往趙國再返回齊國時發生在了秦國,韓國和魏國。隨,益,滕還有樓煩,東胡五國雖然沒有天子臨朝,他們的君主皆是異口同聲說有天子入夢,給予了他們天啟,教了他們該如何治國。

但陳目夷只打算最後到齊國落腳就完事了。那五個小國家,她壓根沒去。她才不懂如何治國。

落腳的地方正是齊國與燕國戰事的最前線。

在黃河以南,據漯水而守的一座小城,名為千乘。這裡有齊人也有燕人。

她想要去看看那些因為戰火而燃燒的土地,看看那些為戰火所累的百姓。並沒有什麼鳳翔天際,龍游長空的天地異象,像是閃電劃過天空那樣的狀況也沒有。

她只是非常尋常地自流離失所的百姓中探出頭,而且恰恰落在一名因為飢餓而處在瀕死之境的孩童身旁。他的父母是從北部長城逃荒到這裡來的,在陳目夷來這裡的前一日,已經先於這個孩子餓死了。

說來也奇怪,她是沒什麼遮掩就出現在此處的,但是所有人,只要目光接觸到她,甚至於說只要把目光往她這邊瞧,就認出了她,就在心中不會有任何質疑地認為她是神明。根本顧不得她的模樣和衣著。哪怕她的衣著和尋常百姓並無區別。

蓬髮的生機從她的身體中流瀉出來,給予這些人力量,充滿積極的火焰燃燒著,讓原本已至絕望的心情重新來到了生境。缺胳膊少腿的人長出殘肢,雙目失明的人也能重新得見光明。

除了死去的人再也不能復活以外……

這就是奇迹吧。所有人都這麼想,這時候,已沒有人再去在意那些死去的人了。

但這時候,齊軍與燕軍這日的第三次衝鋒交戰開始了,衝鋒的號角一吹響,先前還為神跡而痛哭流涕的人們像是恍然驚醒那般做了鳥獸散,他們並不覺得這位突然出現的神明能夠護佑他們。

才取得蓬勃生機的那個孩子跑的比誰都快。

陳目夷就坐在已經倒塌的城牆一角,做沉默與冷眼的壁上觀者。看兩軍廝殺,看誰的血氣最盛,骨氣最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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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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