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初十八年十月,齊王宮御林苑。
「哇哦,太刺激了。好玩好玩。田昌意,我真的是再沒能更加喜歡你了。」
「……公主殿下。騎馬是件這麼讓人感到開心的事情嗎?」
「是的啊,田昌意。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實實在在體驗到了比跑步更快的速度。風,我都能聽到風在我耳邊呼嘯的聲音了。」
「公主殿下,平時沒有人教您騎馬嗎?」
「他們都怕我一個不好沒有抓住韁繩,會從馬上摔下來。然後我會治他們的罪。說起來,你為什麼敢教我,不怕出了事,我會治你的罪嗎?」
「……我倒沒想過這個,我不會讓您受傷,不過,如果您真的要治我的罪,那是您承受不了失誤的後果,是您的錯,不是我的錯。這樣想,我就沒什麼好怕的。」
「對哦,你總能根據現狀迅速做出利我的判斷,哪怕那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扯遠了,所以你只需要知道,此時此刻我的興奮之情,絕對不亞於那些白天側著戴帽子在鬧市跑馬的貴公子們。」
「側著戴帽子?那是什麼?」
「就是側帽風流獨孤信的故事,臨淄不僅多數男子喜歡,許多女子也尤其鍾愛,有關他的話本銷量總是最好的。」
「……就是那些為了引人注意給人添麻煩的人吧。我想起來,公主殿下,在鬧市跑馬,被抓住了,須得被荊條拷打脊背五十下,若是更進一步造成了人員傷亡,要按照鬥毆傷人的罪行處以流刑。」
「哈哈。田昌意,雖然有很多人為了引人注意會喜歡這麼騎馬。但是不是每一個喜歡這麼騎馬的人都是為了引人注意。起碼這個故事的初衷就不是。我會這麼說也是想要形容一下我現在的心情。田昌意,下次秋獵有機會的話,要不要讓我帶你去跑次馬?」
「……嗯……如果公主殿下您不嫌麻煩的話……抱歉公主殿下,我今天的興緻不是很高。」
「嗯?」
「我……真的好沒用。現在還不知道大夫連稱殺掉的那個人的氏名,沒有買下他,還讓那個人為了證明自己作為奴隸的忠心踐踏自己的尊嚴,只能看著大夫連稱說這樣的奴隸賣出去只是降低自己的信譽而將他殺掉。這種事情,我應該是能做點什麼的,肯定有解決的辦法……但是我只能袖手旁觀。」
「聽說你倒是在人死後,和大夫連稱理論起來了。」
「因為公主殿下您說過大夫連稱可能是趙國潛伏來的姦細,那個人出現的太巧合,我要是公然把他買下來,不管怎樣都不能在短時間內殺掉他……會給您增添困擾的吧,雖然後來還是魯莽了……」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本來也的確存在著你說的那種可能,我能夠預言我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可大夫連稱已經死了,我也無法去確定可以使你安然的那種可能性。田昌意,你有上過戰場嗎?你或許聽說過,即使一對父子身處在同一場戰爭中,他們的選擇都要儘可能地符合大局的利益。有很多軍士的犧牲來自於孤軍奮戰,他們太過於冒進,脫離了大隊伍,在遇到比較強勁的敵人時,就會很容易失掉性命,不過在交戰的一開始,他們也擁有活下去的機會,但是在弱小的敵人從眼前逃離時,他們會不計得失地想要追擊,沒有意識到周圍的敵人在逐漸增多,選擇了背離原本的方向,沿著錯誤的道路繼續前進,他們中的大多數並不是殺戮成性,只是想儘快做到可以做到的事,不願到手的勝利白白喪失掉,僅此而已。然而活下來的機會也就因此喪失掉了。再也沒有機會哀嘆,如果不這樣,那會怎麼樣……但是他們有什麼錯嗎?不真正去撞一次南牆,人又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的真實水平去壓抑內心呢?對於一名在刀尖上舔血的軍士來說,他們有任何機會去了解每一次和他們交戰的部曲的每一名敵軍嗎?當然是不可能的。作為人,我們能夠做到的事情向來都是很少的。」
「公主殿下您說的沒錯,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從我再度來到您身邊后,我的內心就莫名變得脆弱了起來。這種事,我應該感到習以為常的。」
「那就希望你不要變成總是掛在嘴邊卻實際上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的我吧。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那是不切實際的事情,同樣,用他人的過失來責怪自己,也是非常過分的事。」
「公主殿下,我已經不大記得過去的四年我是如何度過的了。怎麼能以那樣的姿態在宋國生活呢,完全無法想象……我好像無數次,都在同伴危在旦夕之際選擇了視而不見。」
「沒關係,不用再繼續說下去了。我明白的。田昌意。雖然在處理很多事務上,你表現的都很不近人情,但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且對此懷有敬畏之心,這恰恰是你純粹且善良的一種證明。」
「公主殿下,完全不懂您的這種邏輯……等等,為什麼要把眼淚浪費在我這種人身上啊,我講的事情也絕對稱不上感人吧,快點擦掉眼淚,等一會兒眼睛腫起來,那就見不了人了。」
「噗。果然是田昌意,你這手忙腳亂的樣子,真可愛。」
「公主殿下,請不要隨意說這種登徒子,採花賊才會說的輕薄人的話。」
……在耳邊的風替代周圍所有的聲響時,田昌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明明此時該關注的不是這些,腦子裡塞滿的卻又只有公主目夷當時的那些話……確實,能夠縱情跑馬的時候,是真的非常痛快。
胸中苦悶很快就被一掃而空了。
——太陽西沉,繁星漸升。
楚丘城的城牆上還殘留著一些血跡,城中的居民生活堪堪恢復平常。因為安平君田昌意下令,這一晚的所有花費都將由他支付,連續打了勝仗的齊國士兵正在各家酒肆鬧得火熱。
連續幾日的行軍暫時告一段落,完成了以一人之力追擊魏軍殘部百餘里的戰績,緊繃的心神終於放鬆下來,田昌意此刻才發現自己全身的疲憊感都涌了上來。
掐指一算,已經有五天四夜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加上臨行前的那一晚失眠,其實可以說是五天五夜都在透支自己的精神。
倒不能說一點覺都沒有睡,只是想到這支流民組成的部曲可以跟得上自己的指揮,自己還真是會難為人呢。
直說了跟不上的人也不會等……
要是能夠直接躺倒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如果是公主目夷……不用想,那個人是不管在哪裡都是可以輕易睡著的體質。這種突然的羨慕之情啊,真是不合時宜。
「如果不放心的話,卑職可以在外面為您守夜。」
也不知趙都頭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偏僻的楚丘城一角,田昌意被尋到了蹤跡,她本來就是想要以此安眠的……
「現在就睡的話,可能會一覺睡到明日午時。」不過想到趙都頭是有公主目夷特意向她引見的,田昌意的警惕心並不怎麼高,沒有被打擾的煩悶,她反而有心情用玩笑的語氣回答。
「那麼,需要卑職到時候提醒您么?」
「沒事,這些日子您也比較勞累吧,不必有好好的卧榻不睡,反而專職來給我站崗……不過趙都頭你既然過來這裡了,就在這家旅舍休息吧,他們的護院還算盡責。從這裡不管是騎馬還是用兩條腿到城主府,還是有段距離的。」
「都虞侯大人好似一點也不害怕會有魏國人突襲。」
「至多是費點功夫讓他們從哪裡來再到哪裡去罷了。」田昌意推開旅舍客房的窗戶,些許涼風拂面,讓她展露在外的一些肌膚表面迅速起了幾粒疙瘩,「今晚的星光格外的好,不如說這幾日晚上的星空都很漂亮……雖然發生的並不都能稱得上是愉快的事情……」
「都虞侯大人……」
「趙將軍,我並不是在關心你,說句不好聽的,其實李德對我而言,只能算是粗淺見了一次面的陌生人,即使我身為主將也是如此,戰爭就沒有不死人的。拋開這種相對魏軍而言堪稱是微乎其微的傷亡,我只是……討厭這種無力感罷了。」
「看著別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我當然知道人不管多強也不是神,不是說想要做到什麼就能夠毫無犧牲的……取得勝利的果實會需要一定的代價,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啊,不如說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得到是沒有代價的。」
「怎麼說呢,你就當我事後諸葛亮,自己在為難自己吧。如果我知道一開始付出的是我不能夠承受的代價,我就不會讓那樣的事情進行下去。也因此,如果我不能在這樣的付出下將經手的事情做到最好,我就會非常難以忍受。」
「我也知道我的性格有些問題,我也清楚這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但是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可以保護公主殿下不會受傷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