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荒野
遢地靠著柱子說:
「我竟然讓太太逃走了呢。」
「……蓉子阿姨去哪裡了?就連鍾也一起帶走了……」
「好像就在附近而已,似乎是跟曾來過家裡的一個無聊男人一起去了某個地方。如果去接她的話是會回來的吧,可是我覺得太麻煩了。」
蒼白的黯淡月光落在蒼翠庭院里,他瞄了瞄該處說:
「發生像這種事情,突然變得很麻煩呢。」
「怎麼這麼說,爸爸。」
他的身體就這麼靠著樑柱往下滑到地板,當場癱坐於地。疲倦似地瞇起了眼睛,眼睛下方因而泛出許多皺紋,爸爸看起來瞬間像是老了好幾歲。荒野低頭俯視那張側臉,同時發現原來大人也會有如此疲憊的臉啊。仰望他們的時候,是絕對不會發現這種事的。大人有時候也是像這麼軟弱的生物呢,荒野內心於是湧上了恐懼。
「為什麼……」
荒野喃喃地說。
荒野回想起很久之前蓉子阿姨來到這個家時,還曾經強烈地表示「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喔。」還有自此之後,蓉子阿姨就一個人在這個家裡努力著的事情。
從不像是會因為一點小事,便輕易放棄並離開的那位女性卻……
「應該會回來吧……」
那樣呢喃著的爸爸閉上了眼睛,有些花白的長長瀏海在臉上留下了陰影。
「唔……誰曉得呢……」
受傷似的聲音顫抖地低語。
望著那張打從心底感到疲憊的臉,荒野皺起了眉說:
「會感冒喔。」
由於爸爸沒有回答,荒野便拿來毯子從上方替他蓋起。
接著她怱然抬頭望著夜空,缺了半邊的青白色月亮,異常頹軟無力地懸挂在深藍天空中。
果然如同所預期的,運動會在隔壁班歡騰熱烈的氣氛中結束。氣溫也頓時倏然下降,秋意也轉而深濃。
在告知有三方面談一事後,居然變成是由爸爸要來學校參加。由於一直以來都是交由蓉子阿姨處理,導致荒野也莫名地緊張。
班導師好幾次佩服地說著「哇……是作家啊……」並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由於爸爸很會做表面工夫,現在更是以在家所看不見的和藹可親極力微笑著。
「雖然她表示要上短大,不過就成績方面來看的話怎麼樣呢?」
「哦,我想她要上這所學校是沒有問題的,接下來從現在開始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不要逃避好好念書就可以。山野內,妳老是在發獃要多注意一點啊,周遭的同學可是都很努力的喔。」
「是。」
荒野無精打采地點頭回應。
會談很快地就結束了,兩人一同來到走廊。居然和爸爸一起待在學校里,荒野覺得相當不可思議。無論是在走廊等待要接著進去的親子,還是從樓梯下來擦身而過的同年級學生,大家都用「喔,是他。」的眼神望著爸爸。爸爸的狀態很好,不管對誰都笑盈盈地回應。
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太太正逃離自己的人,身上帶有天生的開朗與興味索然的樣子。
沒寫小說時的爸爸,腦筋根本是一片空白,即便微笑以對,也看得出來他完全沒有思考任何事。荒野一邊和爸爸走著一邊覺得焦慮不安,她納悶地想著這個人雖然是爸爸,卻無論何時都像是某種東西的空殼一樣。
秋意又更加深了。
與「很快就會回來了吧」的粗率預測相反,蓉子阿姨實在過太久都沒有回來,荒野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縱然全部的家務事都有做,然而因為也還要去學校,荒野逐漸沒有辦法將和室房間及走廊全打掃乾淨,最後便怠慢荒廢了。儘管有談到要不要聯絡家務管理婦女協會的人來打掃,但荒野想到如果蓉子阿姨回來的話,想必不願意看見繼母以外的女人插手廚房的事。
「不用了,荒野做就好。」
「咦,為什麼?」
「……反正就是這樣。我才不要告訴爸爸。」
荒野以對大人有些輕蔑、過去從不會出現的語調回答。
「我說妳啊……」
爸爸單手拿著鋼筆,帶著淺笑回望女兒。荒野則是冷漠以對。
有時候,荒野周末會在鎌倉或東京和悠也見面。逐漸習慣而越來越有默契的約會活動,當然也受到這件事的影響。
悠也以簡短而略帶孩子氣的口吻說:
「這是老媽的決定,正慶當然有自己的作法。」
然後就沒再說什麼。除此之外,只告訴她爸爸有一次打電話過去叫他不用擔心升學的事。
「說要我好好專心念書。」
「咦……爸爸會說那種話啊。」
「要不要拍照?我跟前輩借來了相機。」
「啊,好。」
在咖啡店的一角,兩人靠在一起一同看向悠也拿的相機。咔擦一聲,頓時將這瞬間擷取成為永恆。
家裡的情況還是一如往常,爸爸持續工作,編輯們進進出出,唯一不同的是,爸爸變得較少出門。因為家裡沒有女人,如果爸爸不在就只剩下荒野一個人了。或許是因為沒辦法留念高中的孩子一個人在家裡,自己出門去吧。
爸爸不時會茫然地坐在外廊上,不只是晚上,早晨時也會;那飄散出夜晚的後悔、衝動和各種氣息的男性背影,大大阻擋在要上學時忙碌往返於盥洗室、廚房和自己房間的荒野其行進的方向上,有時候還因為差點要踢到他而顯得狼狽。
某一天早上,荒野莫名回想起在夏天時讀過的《流浪者》里,那個等待走失的貓咪回來的老文豪陷入回憶的身影,接著她有如獲得從天而降的啟示般靈光乍現。
(啊!我知道了!)
荒野知道那個帶走蓉子阿姨的男人是誰了。
就是讀那本文庫本,系圓點領帶的編輯大哥。
她注意到從蓉子阿姨離家以來,編輯裡頭沒有出現的人就只有那位先生而已,一定是那樣沒錯。接著荒野心想,比這個道理還先掠過的那如閃光般的念頭,大概就是稱之為『女人的直覺』這種東西吧。
只是,荒野並沒有向任何人詢問這件事。
仔細聽聽大人們的交談,分辨當中所提到的名字,『啊~~果然就是那位編輯大哥啊』荒野確信。可是,她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即便這個家總是處在驚濤駭浪中,然而要比喻為紛惱的世界卻又太過寧靜,像是沉入了冰冷湖裡一樣,荒野在這樣的家裡總是處在狀況外。因為是小孩所以什麼都不曉得,什麼都不被告知,只是靜靜地由這個家守護著。
直到現在。
在仍為孩子的時候。
……但,她已經不是。
終章沒有終點的啟程第
銀杏染上了暗沉的金色,轉眼便化作枯葉,如天然地毯般鋪蓋在總低著頭上下學的荒野腳邊。
秋天——
才正想著秋色越來越濃烈,然而被北方吹來的乾冷之風吹走,轉瞬間便消失在舞台裡邊,寺廟裡的山茶花略顯顧慮地開始啵啵鼓起粉紅色的蓓蕾,冬天的腳步已然接近了。
鎌倉是季節移轉之時相當美麗的城鎮。
早晨和傍晚,荒野都只是沉默地走過現在只有她和爸爸孤單兩人的山野內家的那扇老舊的門扉。在夏季時那樣蒼翠的庭院林木,現在綠葉也紛紛凋零,剩下如骸骨般的乾枯黑枝。寒冷的北風一旦吹過,枝與枝相擊的不祥聲音便隨之響起。
叩、咚——
荒野來到玄關前時,引水竹筒發出響亮的聲音。
像是在說「妳回來啦」一樣,荒野露出不像微笑的笑容小聲呢喃:
「我回來了。」
家裡頭十分地安靜。
自從懂事以來就有女幫傭在,她總是叼著煙說「喔,妳回來了,荒野。」迎接她回到家。還會說「晚餐呢?這樣吧,煎魚好了,還有煮個建長湯。」之類的,聽來似乎有些嫌麻煩,抑或只是感覺不好意思似地,那道以女人來說過於低沉而寂寞的嗓音,如今仍是教人懷念不已。
從那個人不在的隔天開始,繼母就來到家中。不管是努力做出像餐廳一樣的菜肴,還是整個家裡像重新上色般的大改造,在在都讓荒野痛苦難受,但她絕對不是討厭。
而繼母也一樣,在荒野放學回來必定等在家裡——
「妳回來了,荒野。」
在外廊一邊折著洗好的衣物,一邊刺眼似地仰頭望著自己。
儘管之前都覺得這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然而現在家裡卻沒有任何人在,也聽不到歡迎自己回來的聲音。其實嚴格說來,還有從爸爸在走廊最深處的工作房間里,微弱傳出的鋼筆喀拉喀拉、喀拉喀拉的不祥書寫聲,並不是完全沒有人在。
一隻蜻蜓。
留在家中,今天依舊持續書寫著。
「……爸爸,餓了嗎?」
往工作房間偷覷,爸爸仍一如往常地披垂著半花白的頭髮面對稿紙。他揚起臉,疲倦似地說:
「餓了呢。」
有如此低聲表示的時候,也有響應「和編輯一起吃過薔麥面了」或是「現在不要來吵我」如此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因為也有不回答的情況,像那種時候,荒野便會氣得不管他。
沒有女人在的家裡,明明運轉著卻像是一個廢墟,荒野感覺自己和爸爸兩人就像變成了住在廢墟里的幽靈父女一樣。雖然至今從沒有想過,但對於一個家來說,女人明明是那麼重要卻是那樣透明的存在,荒野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
雖然懷念……
荒野卻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懷念奈奈子,還是懷念蓉子阿姨。
只是戀慕地回想起家裡有女人在時,那含糊朦朧、如牛奶般溫潤而黏稠的氣息。
「喂——……」
荒野傍晚來到寒冷的庭院,沒有特地對誰,只是一個人試著呼喊。
感覺到從身體裡面似乎發出了什麼響應,仔細豎耳傾聽,卻已經聽不見。
叩、咚……引水竹筒又再次發出聲響。
片片雪花從湛藍的天空中落下,(啊!冬天來了!)荒野像是臉頰被揮下一拳般意識到了。
在十一月中旬時,終於感覺到冬天的降臨。決心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堅定……荒野在放學的路上,於鎌倉車站前的書店停下腳步。
水手服外,荒野穿著今年和江里華她們一起到橫濱逛街時新買的連帽牛角扣外套。在沒有大人監控的情況下,這是她經由自主性購物所買下的第一件外套,荒野十分喜歡那大大的深藍色連帽。荒野圍上滿布淡淡愛心圖樣的粉紅色圍巾,那是和外套同時一起買的,荒野以每一吐氣便像是追著白色氣息般的步伐進到書店裡。
好幾次想買爸爸的書卻都縮回手,今天她卻伸手拿了。在不知不覺中時機已然成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荒野雙手用力地緊握住書本。
書本雖讓人感覺冰冷,不過相當輕巧。
付完帳,由店員幫忙包上書皮后離開店家。荒野今天一個人踏進平常總是和朋友一同前往的咖啡廳,以略帶緊張的聲音點了可可亞。
然後,她開始讀起《淚橋》。
荒野一邊隨著像是追逐文字般畫過的食指,一邊慢慢地閱讀著。
故事以一名有些茫然、看不太清楚長相的男性為主角,他與一名女性相遇,那名女性成為帶著自己的兒子與他再婚的第二任妻子。人物設定與現實不太一樣,兒子的年紀比悠也還要小,而且也沒有出現荒野這個角色;男主角的職業也不是作家,而是在公司工作的上班族。
可是,這名女人處處都有與蓉子阿姨相似的地方。
有處在同一屋檐下的荒野所熟知的模樣,也有她完全不曉得的模樣,伴隨著彷佛被亮刀般的緊張感交替出現。
為了避免自己受到打擊,荒野像是替心臟戴上厚重的有色眼鏡保護般緩緩地讀著。裡面提到了許多十五歲的荒野不清楚的事情,讓她陷入了思考。明明表面看來是那樣若無其事地平靜過著生活,其實大人們也有大人們要面對的種種問題嗎?荒野無法平息自己的訝異。
抬起頭,她想著蓉子阿姨以前的模樣——一副內向女學生的模樣,始終不敢跟喜歡的學長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畢業的那位女孩。
心中所想象的那名女孩子,和荒野差不多年紀,總是不安似地左右晃動著身體。戀愛的事情也好,自己身為所謂的女人這種生物也好,她一概不明白,就連要和喜歡的人說話都辦不到。即便沒用、即便頹喪,然而蓉子阿姨那溫柔的身影現在仍是存在於某處。
關於將來的事——荒野心想,不只是關於要成為做什麼工作的大人,而是就連要成為什麼樣的男人、什麼樣的女人都完全不清楚,什麼都看不見。被寫進大人的戀愛小說、如此倒霉的各種事情等等,將來也都會降臨到荒野身上吧,就如同毫不留情地改變了蓉子這名少女一樣。
將書本放在桌上,荒野拿起已經完全變涼的可可亞啜飲。冷涼而甜膩,荒野下意識地就要驚叫跳起,那甜度是甚至會讓耳後都高鳴的強烈程度。
然而荒野沒有跳起,也不明白。
她實在不懂。
如果未來就存在於現在的延長線上,那麼即便自己成為成熟女性,她認為自己也不會變成像那樣。和悠也之間的戀情亦是更為純凈的情感,對於『喜歡』的這種心情,就如同將暗藏的寶物鋪滿一地般的愛惜。在想象的未來時間裡,戀愛的閃耀輝煌有如緩傾的坡道般,始終一徑維持著溫柔的姿態。
荒野實在不明白。
只是,她慶幸自己讀了這本書。在未讀之前的顫動心情迅速消逝,沒來由地擁有了不再害怕的勇氣。
荒野輕輕拿下了眼鏡。
視野在咖啡廳中逐漸朦朧。哇,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桌上盛裝可可亞的白色茶杯也好,爸爸的書也好,全都只看得見隱約的輪廓和顏色,周圍的客人和櫃檯里的年輕老闆也全像幽靈一樣模糊。
(什麼都看在眼裡呢。)
荒野喃喃自語。
(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什麼事情都不懂,荒野不是小孩子……)
荒野在內心深處如此反覆念著。
接著她將這樣的意志藏於內心並站起身,在朦朧的景色中,一道像是店老闆的身影朝抓起書包的荒野說「謝謝光臨!」。
搭上了JR橫須賀線,在第二站的大船站下車。
天空又再次微微飄下了細雪。氣溫如同預告冬天來了般驟降而寒冷,但真正的冬天還早呢。荒野走出車站,一個人行進般地凜凜走在昏暗的商店街上。
太陽很早便下山了,於天空中低垂密布的深藍色怎麼好像眼淚的顏色一樣。
記得是在這附近……荒野來到記憶中的一間眼鏡行前停下腳步。在三年半前和悠也只來過那麼一次,所以記憶已相當模糊。今天正是拋開眼鏡,換戴隱形眼鏡的一天,儘管滿腦子為此思考苦惱,不過她也只知道這間眼鏡行而已……
這間就好了,荒野鼓起勇氣,伸手推開鑲有毛玻璃的門。
「不好意……思……」
一環視昏暗而帶有灰塵的店裡,竟不期然地看到了蓉子阿姨。「哇!」對方也嚇了一跳地杵在原地,荒野同樣也是。
「……咦?奇怪,是蓉子阿姨。」
她不明白為什麼蓉子阿姨會在這裡,她就這樣開著門呆站在原地。
乾冷的北風咻地吹進了店內,滿室陳列的各種款式、顏色的眼鏡全一同發出了喀答喀答的聲音,簡直就像是每副眼鏡都擁有各自的生命般隨意亂動著。
蓉子阿姨帶著一臉驚愕「……哈啾!」地打了個噴嚏,荒野見狀趕忙關上門。店裡頭雖昏暗卻是奇怪得溫暖,仔細一瞧,到處都擺放了小型電暖爐正赤紅髮熱著。蓉子阿姨身上僅穿著薄薄的克什米爾毛衣,儘管也只上了微微的一層淡妝,然而泛著紅潤的嘴唇嬌艷欲滴,散發出女性油脂的光澤。
「怎麼了?荒野。」
「不,呃……蓉子阿姨才是呢……那個……那個……」
荒野咬到舌頭了,好痛。
她拿出勇氣,即使滿臉通紅仍是開口問道:
「那個男人是總是打圓點領帶的那個……」
「咦?圓點?……喔。」
蓉子阿姨說出了名字。荒野雖然注意到那聲音之中帶著無趣,卻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興緻索然。女人這種生物真是莫名其妙啊,荒野相當納悶。
蓉子阿姨嗤嗤笑著。
暖爐旁擺著折迭椅,上頭放有小小的老舊坐墊,她請荒野坐下。荒野一坐下,蓉子阿姨便開
「他從我身邊逃走了,畢竟還年輕嘛。」
「呃……」
「不過妳看得很仔細呢,像是他打圓點領帶這種事,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喔。是打圓點領帶啊?」
「恩,是啊。」
荒野一直以為蓉子阿姨是因為討厭爸爸,愛上了別的男人才離開家的,但她現在才知道,看來是只有前半段猜對而已。
對於喜歡的人,每天都會仔細看對方穿著哪種花色的衣服、帶著什麼樣的手帕,總能驅使念書時無法發揮的神奇記憶能力記得一清二楚。無法見面的時候,只要將這些從記憶的抽屜里拿出反覆溫習便覺得十分幸福。這想必對成年女性或是年輕女孩都是一樣。
蓉子阿姨不喜歡那名男人,對他也沒有別的想法。可是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麼要和那個人一起離開呢?荒野對此絲毫不能理解。
「鍾……」
正開口要詢問鍾在哪裡時,店內深處便傳來哇地一聲哭泣,彷佛像是要告訴姊姊我在這裡似地。聽見這聲像是誰失手錯按了按鈕般的短促警報,荒野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怎麼會來這裡呢?我本來瞬間還覺得女生的直覺真是厲害,居然知道我在這裡啊。不過看荒野見到我時也是嚇了一跳,想來不是來找我的呢。」
「……呃,我是要來配隱形眼鏡。」
坦白地這麼表示后,蓉子阿姨揚起了鐺啷鐺啷如銀鈴般的笑聲。
「原來是這樣啊。」
「我希望什麼都能看見,不要透過鏡片,去看清楚一切,這樣一來……我想就會更像一名大人了。」
「……」
蓉子阿姨不可思議似地瞇起眼睛望著荒野。那是一張大人的臉,對於在這樣的季節里像那樣地哀傷、不甘、無計可施,為這世上一切所不知道的事情所煩惱的時光,看來那張臉是已經全然忘記了。
「哦?」
蓉子阿姨以莫名的爽朗態度,將隱形眼鏡的簡介拿來給她。隱形眼鏡有分軟式和硬式兩種,功能也各有不同。荒野一邊用食指抵著眼鏡框一邊看著簡介。
「可是今天沒有辦法買喔。」
「咦?為什麼?」
「首先要先測量視力,還要檢查眼睛,接著才能進行配戴喔。隔壁的眼科已經休息了,而且起碼要拿掉眼鏡三個小時之後才能測量,所以明天之後再來一次吧。」
「啊,好的……」
荒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暖爐的烘烤之下,厚重的百褶裙制服像是要起火燃燒似地灼熱。當她推開門要走到外頭之際,背後傳來低沉的嗓音叫住了她。
荒野轉過身。
「荒野,我問妳……那個人真的總是打圓點領帶嗎?」
蓉子阿姨不可思議似地這麼問道。
唇辦上有著女性的脂澤,雙瞳盈滿濃濁的水氣。
荒野沒來由地升起了怒火說:
「……我才不曉得!」
她如此喃喃說完后,便自眼鏡行飛奔而出。
隔天。
荒野帶著錢和保險卡出門。午休一結束,她便拿下眼鏡以裸視的狀態度過下午的時間。明明是已經很熟悉的學校,卻蒙朦朧朧地什麼都看不見,不時撞上其它人或者是摔落東西。由於她這樣實在太奇怪了,江里華便在下課時間從隔壁班拉了麻美過來,兩人一起問她:
「妳在做什麼?快說、快說!」
「妳今天好奇怪,江里華很擔心喲。」
由於左右兩邊都嗡嗡吵嚷著,荒野只好認命地說:
「呃,我要去眼鏡行。」
「哦——所以呢?這樣是為什麼?」
「說是要先用裸眼看東西,如果不先適應的話沒有辦法測量視力。」
這麼說完,兩人便同時讚歎地表示「原來是這樣啊?」這兩個人的視力都很好,跟眼鏡一點也扯不上關係。
放學后,麻美因為有社團活動,便由江里華陪同荒野前往。話說回來,最近江里華和就讀其它高中像是女朋友的人常常相約出去,比較少像國中時和荒野兩人一起放學。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可是如果江里華不在的話,要經過剪票口也會擔心看不見四周圍,於是兩人便手牽著手一起走。
都已經是高中生了,就算感情再怎麼好,緊緊地手牽著手相依偎的女子雙人組畢竟還是很少見。荒野就感覺得到一直有像是穿著西裝的大叔和大哥之類的朦朧人影,不可思議似地盯著她們,江里華則是毫不在意。
「妳看得有多不清楚啊?」
江里華相當好奇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從這個距離看來,江里華的臉就像是水彩畫。」
「咦……這麼模糊?那麼,那個廣告呢?」
「白色和黑色,並處處有著紅色的抽象畫……。」
「咦……。」
荒野閉上了眼睛。
唯獨音樂聽來一如往常。電車疾騁的沉鈍聲響與震動在這時緩緩停下,這次換成是開門的聲音響起,她感覺到忙碌的人們進進出出。
電車又再次開始行駛。
抵達大船車站,兩人依舊手牽著手離開車站來到商店街。
來到所要前往的眼鏡行,然而今天蓉子阿姨不在,是另外一個像是計時人員的大嬸在店內,還帶她去到隔壁的眼科。
「右,左,上面……吧?」
像是這樣子。
「紅色那邊比較深。呃,這次看起來一樣……」
或是像這樣子做著奇妙的視力檢查,最後總算結束后便得知視力度數。
買了軟式隱形眼鏡,聽對方說明使用方式,併當場小心翼翼地試著戴進眼睛里。
然後,她清楚看見了江里華一臉擔心地望著自己。
「喔,精緻圖畫!」
「看得到嗎?哇……鏡片就戴在裡面呢,真是不可思議!」
江里華愉快地笑道。
「請問,昨天在店裡的那名女性呢?」荒野試著向打工的大嬸詢問。
「妳是指店長的女兒吧,如果人手不足有時候會來幫忙,不過她還有一個小朋友要照顧,只有偶爾才會來。」
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
荒野點點頭去到外面。
「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儘管那些都是熟悉的景色,然而或許是因為沒有透過眼鏡的鏡片,明明熟悉卻又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
不明白是哪裡不同。
可是荒野心想,就相信有所不同吧。至今未曾看見的事物,從此以後將越來越清楚明白、什麼都不再害怕,就以這樣的方式來長大成人吧。
荒野瞇細了眼睛微笑。
夜空中,哭泣似的朦朧月亮暈染開來。
那一天,由於戴上隱形眼鏡將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荒野因而帶著像是輕飄飄步行於雲上般的奇怪感受回到家中,山野內家還是一如以往,如同在深山裡的廢墟般悄然僻靜。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鋼筆書寫聲回蕩於室,荒野一聽見那聲音差點厭惡地叫了出來,她忍住后偷偷朝爸爸工作的房間窺探。
拉門上依舊是那幅畫,那不應存在於這世上的不祥動物模樣。
房間裡頭可以見到爸爸一如往常的側臉,照耀在日光燈下形成了陰影,凹陷的眼瞳今夜仍是如地獄般漆黑。
離開工作的房間,荒野悄悄進入盥洗室,打開電燈望向鏡子。
荒野的臉與平常一樣。
只是沒有戴眼鏡而已。
臉頰泛著淡淡的粉紅色,眼瞳有些灰暗,縱然苦惱似的嘴唇緊緊抿著,但無論是細長的雙眼、寬闊的下巴,還是圓潤的五官,在在都顯示出她仍稚嫩。
這張臉,再經過一小段時間便會如騙局般轉為成熟。
荒野關掉電燈,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暖爐變得暖和之後,她換下制服。
(再見了、再見了……年幼的過往。)
忽然間,荒野急遽感覺到寂寞湧上,由於這情緒如同刺入胸口般強烈卻又教人摸不著頭緒,荒野於是在慌亂而不解中,任一顆顆淚珠滴落至老舊的榻榻米上。
十二月。
雪花遍地灑落,然而在冬季的初始,要積雪還太早了點。
一轉開放置於客廳櫥柜上方的收音機,剛巧正播送著天氣預報。這個冬天最為寒冷——主播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愉快播報,荒野聞言便心想這樣不行,她將收音機關掉,悄悄進入爸爸工作的房間查看火盆里的火。
沒有問題。放置在書桌後方的一個格外龐大的火盆,正傳送出微弱的暖意,逐漸溫暖整個房間。「謝謝。」爸爸以小聲的音量低語。
「恩……」
荒野小聲回應后便離開房間。在走廊上,的確可以感受到這個冬天最為寒冷的氣溫。荒野的背脊驀地湧起寒顫,隨後像一隻慌張的小貓般邁開步伐奔行,衝進自己的房間之後才鬆了一口。
開始要做出門的準備了。
今天是星期天,而且還是荒野的生日。即便是荒郊野地也會升起希望的朝陽,就在那儘管冷到要發顫,地平線卻是相當耀眼的時刻。荒野曾經聽說過自己就是在這樣的時間點生下來的。而那個時間早已過去,荒野現在終於已經十六歲了。
明明感覺自己在不久前還背著小學生用的雙肩書包呢,時間流逝只在轉眼間罷了。像是被按下快轉鍵似的情況讓她開始覺得不安,荒野呼地嘆出一口氣。
她身上穿著純白而軟綿綿的安哥拉羊毛毛衣。蓉子阿姨至今始終以會弄髒為由不讓她穿白色衣物,而這件是她的第一件白色毛衣,是上次和江里華她們一起去逛街時買的。待荒野意識到時,比起監護人選的衣服,小小的衣櫥內那些自己買的、按照自己喜好所挑的衣物已經慢慢地增加了。那些衣物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一些,每次穿的時候,背脊總是緊繃地打得直挺。
及膝裙為咖啡色,褲襪和靴子則是黑色,另外還穿上去學校時穿的連帽牛角扣外套與圍巾,頭髮放下來垂至腰際。
走出玄關,邁開步伐急奔至車站。途中經過了一間酒店前,看見玻璃映照出一位身形纖細的長發姊姊……然而在發現到「啊!原來是自己」時不禁嚇了一跳。沒戴眼鏡的眼睛,以如夢般的成熟溫柔回望著自己。
酒店的大叔緩緩地走出來,很冷似地縮起脖子看著自己。一副不曉得那是誰的模樣,疑惑地歪起了脖子后便察覺地說道「……啊!山野內先生的女兒啊?」荒野頭一低下致意后,又再次快步奔向前。
「要注意車子喔!」
大叔在後面這麼說著。
「好——」
荒野如此回答。
生日、生日。
荒野以跌跌撞撞的步伐衝下坡道,趕至在附近等待見面的男朋友身旁。
「咦?眼鏡……」
才剛踏出鎌倉車站的剪票口,明明是這個冬天最寒冷的時候,悠也仍是以一派淡然的側臉等待,從翻開的文庫本中抬起頭望向荒野這邊,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他指著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偏著頭。
「我戴了隱形眼鏡。」
「喔,這樣啊……感覺完全不一樣呢。」
「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啊……」
悠也將闔起的文庫本收進口袋裡。一邊悠緩地踏出步伐,一邊含糊低語表示也不錯吧。悠也穿著有點外國風的深褐色連帽牛角扣外套,圍著白色的圍巾,穿著運動鞋的腳看起來似乎又更大了,跟大人的腳沒兩樣。
這一對兩人都穿連帽牛角扣外套的情侶,在小町街上悠閑漫步。雖然是星期天,不過因為才快要中午,而且氣候又如此寒冷,因此沒什麼觀光客造訪。逛了雜貨店,發現新的店家並仔細看了菜單,最後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兩人選擇在常去的寧靜咖啡廳坐下。
「這是送妳的禮物。」
悠也遞出了一個小禮盒。一打開,裡頭是一條有著小巧心型墜飾的金色項鏈。荒野開心地揚聲驚呼並立刻將項鏈戴上,悠也則是不好意思地轉向一旁。
荒野還沒有擁有任何首飾,無論是戒指或耳環都沒有。
朝咖啡廳牆上的鏡子一探,白色毛衣上的小小金色愛心正閃耀著光芒。
荒野因為初次擁有項鏈而感到開心。
「謝謝!」
「有愛心和十字架的項鏈,我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所以問了和女朋友交往五年的學長,對方便斬釘截鐵地說愛心那條。」
「很可愛,我喜歡愛心。」
「太好了。」
悠也像是打從心底鬆口氣似地點點頭。他一笑起來,眼睛下方與蓉子阿姨十分相似。
點用的可可亞和咖啡送來了,兩杯都以白色茶杯盛裝,冒著騰騰的熱氣。
悠也將沒有添加奶精或糖的黑咖啡端至嘴邊,喝了一口后說:
「除了禮物之外,另外還有這個。」
他從提袋中拿出了一樣東西。
「上次拍的照片。」
「啊!」
照片中荒野和悠也並肩坐著,這是面露微笑卻仍帶些羞澀的秋日一景。照片上的悠也是荒野熟悉的表情,然而荒野的目光卻是教人訝異地滿帶著哀愁。從那時候到現在季節已然轉變,荒野亦成為一個大人了。
收好照片后,他們聊起了學校和朋友的事情。
悠也升上二年級后便得開始上考選國立大學的理科課程,選修科目便多了數學和物理。荒野則顯得愜意,「雖然想稍微認真一點,以當地的短大為目標努力,不過我還不清楚。」如此說道。而一提到國中時期同班朋友們的事情,悠也便露出懷念的神情。
荒野想著爸爸身邊不停更換的女人們。對荒野來說,她實在不懂那樣眼花撩亂互相消磨的關係,荒野始終喜歡著悠也,甚至可以斷言不管經過多少年自己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悠也同樣愜意地喝著咖啡,望向荒野頸上的小巧愛心的同時,散發出滿足似的愉快氣息。在遙遠的那一天,那樣煎熬、內心滿是「好想去某處」如此糾結念頭的年幼少年,如今已長得那樣部高挑,聲音也轉變得像大人一樣,卻因為對方而感到滿足,露出比當時還要孩子氣的表情,沉靜地喝著咖啡,不時還投來充滿愛意的目光。
荒野自信地想著,即便長大成人,自己仍會喜歡著這個男生不會改變。
雖然這麼想,但其實她自己也無法想象「長大成人的我們」……
唯有那「始終不會改變」的直率心情,會在心中永遠閃耀著光芒。
……其實她明白只有現在。
就只有現在!戀愛,就只有現在!
過去教人暈眩般遙遠,而未來果然也像是位在繚繞雲霧另一端的某個國度,無論經過多久都到不了那樣地遙遠。
就只有現在!
戀愛,就只有現在!
兩人在咖啡店裡談天,於鎌倉的街道上散步,接著用餐。悠也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了東京。
在北鎌倉車站只有荒野下了電車,她轉過身。
噗咻……無趣的聲音響起,電車門緩緩地關上。
悠也單手扶著把手,偏起了腦袋望向自己。他高挑的身材讓荒野非得抬頭看不可,荒野於是揚起了下巴望向悠也。
悠也輕輕一笑,揮動著單手向她道別。荒野也點點頭,靜靜地抬起一隻手揮動。
再見。
噗碰…………
電車伴隨著聲響開始駛動,悠也的身影逐漸模糊,荒野的長發隨著風勢如同生物般揚舞。不要走,唯有發梢如此希望地追著電車。而悠也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揮動的手緩緩地放下。
電車速度越來越快,悠也的臉孔只留下殘影,隨即便消失。荒野杵在原地好一會兒,目送隆隆作響的電車搖晃著離開。
風已然止息,頭髮也輕柔地回到連帽牛角扣外套上。靜靜地整理好凌亂的瀏海,荒野不知為何浮現了微笑。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子之後,轉過身神采奕奕地奔下月台的階梯。
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太陽以驚人的速度落下,夕陽彷彿被無形的手拉扯似地,轉眼間便沉落至民家的暗影里。
片片雪花翩然舞落,荒野歪著腦袋心想,今年是否也會有積雪。
大概是因為太過寒冷,今泉台的住宅區比往常更加地安靜。
一來到山野內家前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投無路似地呆杵在該處。倚著崩斜似的石牆,像是在猶豫「要進去嗎?」「還是就這樣回去?」如此左右緩緩搖動著。
荒野發現是誰后,啊地驚呼一聲便打算向前奔去。
可是,卻又因為某個念頭而停住了腳步。不要像個孩子一樣奔跑,首先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後緩緩地走上坡道。
那道人影注意到荒野之後,渾身大大一震。
「蓉子阿姨……」
長長的頭髮以與現在的荒野極為相似的模樣披垂而下,隨著風吹舞動。在這麼冷的氣候下,蓉子阿姨就這樣抱著鍾。探頭一看,鐘沒有哭泣,畢竟也還完全不懂女人的苦楚,一副寧靜祥和的模樣熟睡著。
荒野仰頭看著蓉子阿姨。
整個人顯得憔悴,儘管仍然帶有女性的滑膩,卻是沒有水分的奇怪光澤。
倏然間,從荒野的裡面,從身體深處的深處,有某種東西開始滿溢而出。濃稠黏滑而溫暖,如假寐般卻隱約有著恐怖——那是女人的氣息。那天荒野在黃昏的庭院里「喂——」地呼喊之時,身體裡面傳出巨大回應的就是這個。這樣不可思議的生物事實上並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但其實又到處都是。
女人。
荒野因為這樣的自己而強烈地顫抖。
可是,她已經十六歲了(不過,是從今天才開始)。什麼都看在眼裡,她不害怕。
荒野至今都是一名小孩的身分,回到家時必然有人會對她說「妳回來啦」,那是女人的聲音;而荒野總是回應「我回來了——」,她過去一直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蓉子阿姨的臉無力地哀傷扭曲。
荒野將那冰冷的手背包覆在手掌中。
「……妳回來了。」
自己的聲音顯得低沉,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蓉子阿姨猛然湧起的嗚咽中。簡直就像是警報器一樣,鍾也受到影響,她醒過來開始哭泣,荒野注意到附近鄰居的視線,於是急忙拉著蓉子阿姨的手穿過大門。
就好像那裡有肉眼看不見的結界一般,蓉子阿姨緊緊閉上眼睛,一口氣飛越似地穿過門扇。
拉開玄關門,荒野讓蓉子阿姨率先走入裡頭。
寒冷的風咻咻吹來,又再次將荒野的長發高高帶向冬季的天空。荒野仰望著日落昏暗的天空,身為女人的自己,從今以後也將繼續對著回到家的人說「回來啦」,她如此心想並瞇起了眼睛。
然後,不禁又浮出淡淡的微笑。
山野內荒野。
——十六歲。
時光荏苒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