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無法被塵封的溫暖回憶
雨,從昨晚開始就一直不停地下。
昨晚的傾盆大雨到現在已經是細雨淅瀝,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雨絲被風吹進來,落在我的臉上,冰涼一片。
我趴在課桌上,靜靜地看著窗外,任由雨絲落在我的臉上,落進我的眼裡。窗外的世界彷彿被一層濃重的霧氣籠罩,而我的眼睛里似乎也氤氳了一層厚厚的霧氣,清寒酸澀。
砰砰砰——
講台上忽然傳來書本敲擊桌面的聲音。
「大家安靜下來,我有話要說。」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班長正站在講台後面,瞪著一雙小眼睛,明顯已經亢奮過度。
「各位同學,今天要對大家宣布……」班長努力擺出威嚴的樣子,周圍漸漸安靜下來。
「大家期待已久的郊遊活動終於得到老師的批准了。」
「太好了!」一個男生的公鴨嗓子突然插了進來,「有沒有定好具體的郊遊地點呢?」
班長歡天喜地地說:「先去野生動物園,安可里的野生動物園哦。然後去動物園附近的郊區野營。」
聽到這個消息,教室里轟的一聲熱鬧起來。
「耶!萬歲。」
「太好了!期待了這麼久呢。」
「就是說啊,終於等到迴音了。」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
大家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班長用力地把厚厚的《牛津大辭典》拍在講台上,木質的講台發出巨大的聲響。
「先聽我說完!」班長大聲喊著,同學們立刻安靜下來。
「雖然學校的辦事效率低了點,但是好歹活動申請審批下來了。經過我們班幹部和老師的商討,活動就定在這個周六,大家早上八點在校門口集合。聽明白了嗎?」班長看了看手裡的記事本,「還有,參加這次活動的,除了我們班以外,還有隔壁的三班。也就是說,大家到時候會一起行動,在這裡先提前通知大家一聲。」
短暫的班會結束,身邊關於郊遊的議論卻依然久久沒有散去。
我伸出手臂支起下頷,輕輕地靠在左邊的牆壁上。
和三班一起?那麼,穆莎也會一起去吧!
穆莎……
每當我想起那雙閃著淚光的眸子,心就一陣陣地隱隱作痛。無論司明美怎樣對我,穆莎始終是我的親生妹妹。
我微微搖頭,不願再去多想那些繁雜無解的事情,把視線投向窗外,嫩綠的樹葉被雨水洗過後顯得更加青綠,讓人不由得心曠神怡。
郊遊……如果能接觸到像這樣充滿希望的綠色,應該會很開心吧!在醫院待了太久,每天面對的都是滿目的白,我忽然間想要去接觸一下大自然,感受一下那些清新的美好。
安可里野生動物園。
那個有著大片樹林和湖泊、沙灘、小島嶼的地方……全是未經雕琢的自然風光,美好得如同世外桃源。
其實,去看看也不錯吧,只是不知道晨勛會不會放心讓我去。
周六。清晨微涼的霧氣還沒有徹底消散,淡藍的天空帶著絲絲迷濛的灰色。微風吹來,帶著些微涼意。
在我的一再保證下,晨勛和真央終於允許我參加班級的郊遊活動。
我按時來到校門外,一輛旅遊大巴緩緩地停在校門口,等待的人群歡呼起來。大家依次走上車,找到空位坐下來。
當我走進大巴時,前面的位置基本都坐滿了,我向後排看了一眼,正好迎上美萱掃過來的視線,我的目光微微一頓,側過頭去。
可是,只有她右邊空出了一排座位,我只好靜靜地移步過去。
美萱看著我,如同一隻美麗的白天鵝般高貴,在我落座到她右邊的位置上時,她從鼻子里發出冷冰冰的哼聲。
我打開車窗,清涼的風迎面吹來,這時,一個歡愉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Sara。」
我轉頭,迎上穆莎滿是笑意的臉。
「穆莎。」我輕聲地打了個招呼。
穆莎關心地問:「你坐在靠後的位置,開車的時候會很顛簸的,你帶暈車藥了嗎?如果沒有帶,我這裡有哦,你要不要吃一粒?」
我剛想搖頭婉拒穆莎的好意,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凜冽桀驁的眼神,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樑下是兩瓣噙著驕傲的薄唇。
竟然是皇洺翼。
如同一記悶雷在頭頂炸響,我的耳邊只剩下轟隆隆的聲音。我僵滯地看著他漠然的神色,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心裡一陣慌亂。
皇洺翼怎麼也會來?
像是回答我心中的疑問似的,穆莎開心地笑著說:「洺翼今天剛好有空,我就邀請他一起來了。」
「穆莎,過來。」皇洺翼柔緩的語氣中帶著彷佛薔薇尖刺般的銳利,「你不是說後面比較顛簸,會不舒服嗎?過來坐這邊靠窗的位置,到時候把車窗打開,會舒服一些。」
他是在對穆莎說話,但他漆黑如夜的眸子卻聚焦在我身上。我跟穆莎並排坐著,此刻的穆莎還沉浸在他關心的甜蜜中,並沒察覺到他的眼睛望著的其實是我。
我迎著皇洺翼的雙眸,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利刃深深地刺進我的眼中。
我迴避著他的目光,心中一陣空落落的疼痛,想要躲卻又無處可藏。
我一點點咬緊嘴唇,聲音在凝滯的空氣中微顫:「穆莎,不用了,謝謝你。你不是怕顛簸嗎?快坐過去吧。」
穆莎羞澀地點點頭,和皇洺翼肩並肩地坐到並排的位子上,雖然距離我不過兩排,我卻覺得好遙遠,彷彿有什麼濕濕涼涼的東西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趕緊低下頭,努力地平復自己的呼吸。
美萱回頭斜睨我:「真是多餘呀!」
我的睫毛顫了顫,抬起頭,已是一臉淡然。
美萱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中滿是不屑的意味,還有更多的譏諷:「Sara,你旁邊的那個座位應該沒人坐吧?你一個人佔了兩個座位,多出來的那個座位也挺多餘的,你就負責幫我們看管這些行李吧!放在我們這裡實在太擠了呢!」
還沒等我回答,美萱就邪惡地笑著把東西放到了我旁邊的座位上,一邊放還一邊對其他同學說:「嘿,同學們,Sara這裡有個空座位哦,大家可以把行李放在她這裡,她說幫我們看管呢!」
「好啊!」
「太好了!」
一時間,很多被行李佔去大半座位的同學都開心地附和,然後把行李堆到我旁邊的座位上,甚至還有人直接把行李塞進我懷裡。
穆莎看到眼前的情景,心疼地幫我解圍:「喂,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穆莎!」皇洺翼輕喝一聲,聲音不大,卻有著懾人的力量。
穆莎有些害怕地看著皇洺翼,皇洺翼的臉色柔和了一些,緩聲說:「不要管別人的事情,那不是別人心甘情願的嗎?自己做出的選擇就要自己承擔後果。」
我聽出了皇洺翼話里的意思,對還想說什麼的穆莎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等到穆莎有些黯然地轉過身不再看我,我的笑容瞬間凝固。
皇洺翼……
你一定要這樣嗎?
我的心裡像穿過一陣凜冽的風,下意識地撫著心口,努力剋制住心中緩慢湧起的心痛,我將視線移向車窗外。
屬於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在最後的最後,我不希望再有那麼多的恨,那麼多的糾纏……
不算太漫長的車程之後,大巴將我們帶到了安可里的野生動物園。
車子停靠後,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跑下車,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嬉鬧,拿著相機互相拍照。
我緩緩地走下車。遠遠地看見兩個人,是皇洺翼和穆莎。他們看上去無比親密,王子跟公主的絕妙組合彷彿童話里的夢幻畫面。
我垂下眼睛,眼中漸漸地浮起一層幽邃的黯然。這時,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我有些奇怪地抬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原來是這樣……」
「沒想到她這麼會偽裝。」
「就是說啊,上次咱們還去醫院看她,就不該對她那麼好。」
「對嘛對嘛,還跟來郊遊,她還真是煩人,大家就假裝沒看見她,不理她。」
「嗯……」
……
他們是在……談論我嗎?
環顧四周,美萱站在距離我不遠的人群里。察覺到我的目光,她飛快地扭過頭看了過來。
我們的目光在空氣里交匯,美萱突然挑起唇,露出一個燦爛得意的笑容來。只是此刻,她的眼神依然冰冷,冰冷得讓我的眼中湧起一片發脹的疼痛。
我默不作聲地將視線轉到別處。
正在這時,班長的聲音響了起來:「好了,大家集合一下,準備拿著門票進去了!」
「集合了集合了!」
我站在原地,接過班長遞來的入園券,努力深呼吸了幾次,無視四周雜亂的議論和各種目光,安靜地站在原地。
「好了,現在大家開始入園,入園之後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動了,記得哦,要在晚上五點的時候在大門口,也就是這裡集合哦!遲到的話,會被扔在動物園裡喂獅子哦!」
「班長,你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同學們紛紛朝班長投去白眼。
……
繞過紛雜的人流,我默默地站到了檢票隊伍的最後面。
微涼的風吹過,一陣帶著青草香的氣息隨風而來。我看著隊伍緩緩前進著,看著人群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歡樂的笑聲,看著穆莎挽著皇洺翼最先走進大門,看著眼前和諧而生動的一切。
熱鬧是他們的……
而我,只是靜靜地站在熱鬧之外,品嘗著只屬於我的孤單。
「喂,同學,等等!」就在我準備進園時,檢票的工作人員突然叫住我,「這些包不可以留在值班室的,你們必須把它們帶走。」
我轉過頭往值班室看去,滿桌的背包和紙袋。這些……好像是剛才班上同學隨手放在這裡的。
「但是……這些不是我的。」我解釋道。
「那你通知他們回來拿好了,總之不能就這麼放在這裡!」
「Sara,你幫忙拿一下嘛,看到他們再還給他們啊。」走在我前面的一位同學轉過身,看著我笑道,「反正又不是很重,即使你『身患重病』,也一定能夠堅持的啦!」
說完,她便飛快地跑開了。
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大門,看著工作人員略顯不滿的眼神,我默默地走回值班室,將所有的包都掛在身上,又提起幾個紙袋,慢慢地向園內走去。
身上的物品並不算重,但是依然讓我有些吃力。
我停下腳步,緩緩地喘息了一會兒。依然看不見其他同學,大概是我走得太慢。
不過,我也並不打算加入他們。面對那樣的眼神,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
如今,憤怒也好,委屈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意義。我的心已經是一片深藍色的寒潭,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浪。
只有那期待中的「櫻空之雪」支持著我繼續呼吸,繼續走出下一步。
我不知不覺地走到大象的籠子邊,趴在欄杆上,看著大象邁著沉重的步子一點一點朝我走來,不禁紅了眼圈。
彷彿回到了那個時候的動物園,那些畫面是那麼清晰,如同一陣溫柔的風,在我的腦海中輕輕地掠過。
「哇哦……哈哈哈……」
一陣興奮的歡呼聲傳來,我朝聲音的源頭看過去,發現不遠處圍了很多人。有什麼新奇的動物嗎?
「我們過去看看吧!」我激動地拉起皇翼的手往人群圍觀的地方跑。
握住了他的手,我才發現我的舉動有多大膽。不過這樣拉著他奔跑的感覺真好,這樣想著,我不禁回頭,給了皇翼一個溫暖的微笑。
「是泰國大象耶!」我走近一看,發現是動物園請來了泰國大象做表演。看著大象笨笨的樣子,我開心地搖著皇翼的手臂。
「你看,他吃香蕉的樣子好可愛哦!」
「哈哈,那個人好蠢啊,居然被它噴了一鼻子的水。」
「看起來笨笨的大象居然這麼機靈,居然還會踢球?哈哈。」
泰國大象的人氣很旺,我在人群中不停地被擠來擠去。忽然,一雙手環住了我,為我隔離出一個小小的不受擁擠的空間。
是皇翼,我的心不禁一顫。
心中暗暗高興著,我卻不敢回頭看他。生怕這是一個美麗的幻境,我一回頭,一切就會消失無蹤。
……
恍惚間,動人的旋律、微妙的觸動,無形地滲進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我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感覺心跳是那麼有力。
「咳咳。」輕輕的咳嗽聲傳來。我循聲望去的瞬間,眼中彷彿有一層白霧凝結,模糊而不真實,就像是在夢中一樣。
一個修長的影子安靜地站在大象籠子邊的樹下,帥氣的容顏映在陽光下。暗黑的頭髮散發著幽藍的光澤,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嘴角銜著一抹高貴而讓人目眩神迷的笑,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在我望向他的瞬間,他也同時朝我望過來,烏黑的瞳仁中忽然迸射出一道異樣的光芒。皇洺翼掃了一眼拎著大包小包的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轉過頭去,繼續專註地看著大象。
想沿著記憶的路線朝他走過去,但我最終還是安靜地將臉偏向了一邊,怎麼也無法再凝神觀賞大象。
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的光芒輕輕跳躍,我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
身旁像是有個磁場,正一點一滴吸引著我的靈魂,只因為剛才在他轉頭時的瞬間,他眼底似乎也流淌著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
不管是不是我的錯覺,在回憶泛濫的這一刻,他竟然出現了,和我一起看大象,彷彿這幾年間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還停留在一起逛動物園的那一刻。
我伸長了手臂,用力地探出身子,想要摸摸大象鼻子。我知道我此刻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可是大象竟然真的向我伸長了鼻子。於是我終於把手放在了大象粗長的鼻子上,手掌間感受著粗糙得有些發硬的皮膚紋路。
我不自覺地笑起來,滿心溫暖。
忽然,一隻手在我的眼前落下,光潔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掠過我的手。我抬起頭,旋即驚訝地睜大眼睛,嘴唇微微顫動,在心中說出那個讓我心痛的名字——
皇洺翼。
皇洺翼遲疑了一瞬,還是把手放在了大象的鼻子上。
我微怔。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月夜的薄露,如水般的陽光從他身後照射過來,長長的影子將我緊緊包圍。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一絲感情。他的手和我的手貼得很近,近得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站著,手掌停留在大象的鼻尖,然後一切定格,好像照相機記錄下的瞬間,成為永遠無法磨滅的過去。
「洺翼?」身後傳來輕聲的呼喊,「洺翼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猛地縮回手,穆莎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
「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你在看大象啊!」穆莎小跑著來到皇洺翼身邊,伸出手臂挽住皇洺翼的手。
「Sara,你也在看大象嗎?呵呵,大象好玩嗎?」
「嗯,很有趣。」我回答道,眼底漸漸出現一抹濕潤的空明。緩緩地捏緊方才貼近皇洺翼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隱隱的痛感傳遍全身。
天際燦爛的彩霞宛如花瓣在風中輕舞。我抬起頭,看著同樣被鑲上紅邊的雲彩,灰色的鴿子飛過頭頂,向著遠方飛去。
穆莎拉走皇洺翼之後,我靜靜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彷彿從未改變過的大象悠閑地吃著水果,甩著尾巴慢悠悠地走著。
我們真的,已經在兩個世界了。
默默地轉身走開,我遠遠地躲開他們。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那麼就讓我一個人平靜地等待「櫻空之雪」的降臨就好。
只要這樣,便已足夠。
結束動物園之行后,我們乘坐著旅遊大巴來到附近的郊區。
時間一點點劃過指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碧藍的天空揉入一絲淺淺的紅,竟然泛起淡淡的紫色來。
大家開始扎帳篷,準備野營地,有幾個同學已經在準備晚餐,被遺忘的我漸漸遠離了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著。
身邊是鱗次櫛比的參天大樹,空氣里充斥著清冷的寒意。踩著粗糙的土石小路,我在這個不知名的小樹林里慢慢地走著,邊走邊仰頭看著從高大的水杉樹之間露出的碎片一般的天空,沒注意腳下突然一空。
身體猛地變輕,眼前一陣模糊,目光所及之處好像突然旋轉了起來。墜落的失重感清晰地傳來,緊接著是重重的撞擊和疼痛。
身下傳來略微潮濕的泥土的觸感,我保持著落地的姿勢待了一會兒,暈眩的感覺才慢慢消失。撐起身子,我環顧著四周,這裡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坑洞。
我抬起頭,有些暗淡的天光從洞口撒落下來。
我扶著土壁緩緩站起身子,動了動腳踝,還好沒有受傷。
仰起頭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應該是掉進了獵人捕捉小動物的陷阱里。
坑並不是很深,只是四周的土牆太過光滑,完全沒有承力的突出點,我用手臂撐住土牆向上爬了半天,都失敗地墜回原地。
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卻絕望地發現信號格空空如也。現在只能等同學們發現我的失蹤出來尋找了,或者有人路過可以向他呼救。
雖然我知道,這兩者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
我抱住膝蓋坐回原地。頭頂的光漸漸暗淡下去,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連空氣也逐漸變得冰冷起來。
夜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降臨。
郊區冷夜的涼風一陣陣吹過,我抱著手臂輕輕地搓著,眼底緩緩泛起濕潤的熒光。為什麼……為什麼會是我一個人……
刺骨的寒冷從我的頸間鑽入並迅速傳遍全身,整個世界彷彿陷入了死氣沉沉的晦暗中,沒有一點生氣。
山野的朦朧讓我感覺害怕,我緊緊地攥住自己的手,輕輕地呼吸,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凍得我差點沒喘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Sara——」
帶著磁性的低沉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原來,我不是一個人!
我踮起腳尖,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呼救起來:「這裡!我在這裡!幫幫我!」
「Sara……」
腳步聲雜亂地接近,有細小的塵土窸窸窣窣地掉落在我眼前。銀色的月光被黑色的影子遮蔽,我努力地向上看去,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
但是太熟悉那個聲音。是皇洺翼。
「Sara?」皇洺翼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趴在陷阱旁邊,伸出了手。
我望著頭頂那只有力的手臂,突然間有些哽咽。
等待了這麼久,期盼了這麼久,在所有的震驚和害怕之後,在絕望的深淵裡徘徊了這麼久,最終出現在我眼前的——
居然是皇洺翼!
「愣著幹什麼?快抓住我!」
皇洺翼飽含著怒氣的低吼從頭頂上方傳來,我輕輕地擦了擦眼角,抹掉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淚水,然後踮起腳尖,牢牢地握住那隻溫熱而有力的手。
熟悉的觸感讓我忍不住心動,似乎感受到了潺潺的溫柔正通過那隻拚命伸向我的手臂流進我的血液。
「呼——呼——」
終於從坑裡爬了上來,我趴在沾著露水的草地上急促地喘息。
皇洺翼半撐著身子坐在一邊,也沒有說話,急促的呼吸聲在耳邊清晰地響著。
「那個……謝謝你來救我。」
皇洺翼沒有答話,只是爬起來走到我身邊。他伸出手用力地攥住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不用道謝,是穆莎要我來找你的。」皇洺翼的眼睛依然是那麼冷漠,「否則,我才不會做這麼多餘的事情。」
低聲說完這些,皇洺翼拉住我,不由分說地向前走去。
「以後別再發瘋到處亂跑,麻煩死了!」
我順從地跟在他身後,感受著手臂被拉扯的力度,感受著肌膚觸碰之處傳來的皇洺翼手心的溫度。
頭頂的月光極盛,銀白色的光芒彷彿可以點亮整個世界。
只是我知道,那個遮擋住月光的黑色的影子,有著更加溫暖的熱度。
比起月光,更加堅定而可靠。
「Sara!你沒事吧!」
雖然已是深夜,野營地里依然燈火通明。剛剛走進帳篷區,穆莎嬌小的身體就飛快地撲了過來。
她狠狠地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脖子邊,好像我要消失了一樣輕輕地顫抖著。
皇洺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開了緊握著我的手,默不作聲地站到一邊。
「沒事了,讓你擔心了,穆莎,對不起!」
我輕輕地拍著穆莎的後背,安撫著依然處在激動之中的她。
「太好了,洺翼能找到你,帶著你平安無事地回來太好了!」
「真對不起,是我不小心跟大家走散了,謝謝你讓皇洺翼來救我,要是沒有你們,我今天說不定就……」
「不會的!Sara你不會有事的!」我還沒有說完,穆莎已經搶著打斷了我的話,「我不會讓Sara你出事!」
「嗯,謝謝你,穆莎。」我輕柔地撫摸著穆莎的後背,聽著她趴在我耳邊說著會保護我,不會讓我出事的話語,突然間有些不知所措。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為什麼……
「Sara!」穆莎抬起頭,晶亮的眼眸中閃爍著光芒,「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咦?」
穆莎環顧了四周一圈,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嗯……那天之後,我想了很多。Sara,我相信你說的話,我相信你是我的親姐姐,我媽媽就是你的親生母親。所以,我想叫你一聲『姐姐』……」
「穆莎!」
「姐姐,我這麼叫你,好不好?」
穆莎微微歪著頭,揚起嘴角給了我一個有些撒嬌的笑容,明亮的大眼睛里寫滿了期待。
「嗯……」
「姐姐!」
穆莎將我抱得更緊一些,整張小臉都埋在我的肩膀上,她甜甜地喊著「姐姐」,我的心倏地收縮了一下。
無法拒絕,這樣的眼神。
無法拒絕,這樣的微笑。
無法拒絕,這樣飽含著深情和溫暖的聲音。
這兩個字……對於我來說意義太溫暖了,從此我就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一個人。
「姐姐,關於媽媽的事情,我想我們需要等一等,媽媽她……」半晌,穆莎才從我的懷抱里抬起頭來,「她一定不是故意的,這之中一定有什麼隱情。媽媽一定不是故意把你遺棄的!我記得我小時候……」
「嘀嘀嘀——」皇洺翼的手機突然大響,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了穆莎要說的話。
他接通電話:「喂。」
突然,一道如同被針刺中的哀痛光芒從他的眼底閃過,他沉聲問道:「什麼?」
我的身體禁不住一個激靈。發生了什麼事?皇洺翼怎麼會有那樣的表情?
彷彿有什麼東西深深地刺進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隱痛。皇洺翼的眉宇間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悲傷,不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麼,他果斷地說:「好,我們馬上到。」
迅速地掛上電話,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並沒有馬上離開,幽黑的眼眸中光影沉寂,深不見底。
穆莎跑到他身邊,關切地詢問著什麼。
皇洺翼的表情一點一點變得冰冷,眉頭深深地皺起來,和穆莎交談了幾句之後,轉身走出了營地,迅速地融入一整片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姐姐。」穆莎神色慌張地跑回我身邊,「我……我要先回去了。」
「出了什麼事?」
「皇洺羽……」穆莎秀美的容顏上出現了一抹如霧氣般縹緲的哀傷,「皇洺羽出事了。」
我的目光中迅速閃過一絲驚訝:「皇洺羽,他?」
穆莎的聲音微微發顫,清澈的眸中泛起晶瑩的水光:「姐姐,我要先回去了,我們下次聊。」
「嗯。」
我立在原地,腦子裡反覆回蕩著穆莎剛才的話。
皇洺羽,出事了。
就在這時,一個冷漠尖銳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帶著點驚訝,也帶著點不屑。
「今晚真是演出了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啊,被救回來的公主現在怎麼是這副表情?」
我的心猛地一沉。
美萱?
從柱子后的陰影里緩緩走出來的美萱,依然帶著不可一世的輕蔑微笑,漂亮的眼眸里閃爍著不善的目光。
她走到我的身邊,冷冷地盯著我。
我沒有答話,太多的擔憂堆積在我的心口,讓我無意顧及美萱語氣中的惡意。
「怎麼?你在擔心皇洺羽?」
我沒有回答。
「呵。」美萱掩唇譏笑,斜睨我,「收起你假惺惺的擔心吧。皇洺羽雖然是個笨蛋,但是他應該不會再來一次吧,那麼愚蠢的自殺事件!」
我不悅地微蹙起眉心:「上次我跟你的對話被皇洺羽聽見了,他……」
我說不下去了,心中的焦慮越來越明顯,極度的不安甚至讓我開始輕輕地顫抖起來。
「哦?那又怎麼樣?我說的都是事實,皇洺羽他早該知道事實了。」美萱滿不在乎地說完,冷冷地走開了。
「但是……」我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想說的話硬生生地卡在喉嚨里。
這時,從我的身後傳來誇張的呼喊聲。
「Sara!」
我回眸,晨勛從濃重的黑暗中沖了出來,大步跨到我面前。
「Sara!你沒事吧!」
晨勛一見面就拉住我的手,仔細地檢查著我的身體。
他細心地凝視著我,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我安靜的樣子。我微微一笑:「沒事,我不是小孩子,我會照顧自己,你不要這麼擔心。只是……你怎麼會過來?」
晨勛臉上的擔憂與緊張終於消失了,他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是穆莎通知我的。接到穆莎的電話時,我真是被嚇壞了。還好,你沒事,要不然……」
「要不然,怎樣?」我笑著看他。
「要不然……」晨勛把我的雙手放在他的胸口,黑眸中浮現出一片溫柔的色彩。我愣住,他的聲音緩緩的,輕柔卻堅定十足地在我的耳畔響起,「這裡——我的心臟,可能會停止跳動。」
清涼的晚風從我的面頰上吹過,在晨勛靠近的剎那,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緊張的表情,他的眼底在不經意間閃過一絲微微的傷痛。
我的心猛地一顫,睜大澄澈的眼眸看向一臉堅定的晨勛:「不要,不要輕易說出『停止心跳』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會讓聽的人擔心。」
「擔心?」晨勛笑得像個要到糖果的孩子,「你是說,你在為我剛剛的話擔心?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我在你心中很重要?」
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眼眸中有一種執著的情愫,在我的眼前如花一般綻放開來,讓我瞬間失神。
我的呼吸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很輕很輕:「對我而言,你是很重要的人。」
晨勛的手微微一動,說:「既然我重要,那麼你為什麼不肯聽我的?為什麼不好好休息?你答應我會照顧好自己,我才同意你參加郊遊的,可是你根本就沒有照顧好自己!如果你不想讓我繼續擔心的話,現在就跟我回去好好休息!」
說完,他拉起我的手徑直向外走去。
我沒有理由拒絕。不論是掉進陷阱的事還是皇洺羽的事,都讓我的身心很疲倦,這樣離開也好。
我被晨勛拉到他的車上,歉疚地看著他用力甩上車門,扭動鑰匙發動引擎。
「咻——」的一聲,越野吉普無視坑窪的路面和深沉的黑夜,筆直向前開去。
一段無聲的沉默之後,車子開出了營地的範圍,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深夜裡涼颼颼的空氣,默默地靠在椅背上。
「為什麼總是默默承受?既然身體不好,為什麼要來參加郊遊?」晨勛扭頭看我,好像還在生氣。一縷烏黑的頭髮垂落在他光潔如玉的額頭上,遮住了他落滿星光的眼眸。只有他的聲音,仍舊柔和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
「為什麼要承擔那些別人不知道的痛苦?」
我沉默。
晨勛澄澈的目光中光芒盡斂,猶如大海一般沉靜。
「如果可以,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好嗎?那些別人不知道的痛苦……呵呵,Sara,我好像沒跟你說過太多關於我的事吧?」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漸漸變得輕柔:「我從小……就不是一個人。我的身邊有很多哥哥姐姐。在家的時候,我每天都可以見到他們。」
「小時候我不懂事,只覺得有人陪我玩,不孤單真是太好了。十個兄弟姐妹一起長大……」
晨勛緩緩歪過頭,露出傷感的神色:「慢慢地,我知道了,原來我們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爸爸,是他們的爸爸。但是我的媽媽,卻不是他們的媽媽。」
我微微一怔。
晨勛目光黯然地注視著前方,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出聲打擾他。他的眼角帶著淡淡的光芒,聲音中有著不易被人察覺的失落。
「漸漸長大之後,我發現身邊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十個孩子,受關注的程度不一樣,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上什麼學校、跟誰交往,慢慢地都開始有了區別。而我們兄弟之間也漸漸開始了爭搶和攀比。各種各樣的人圍繞在我們身邊,爭權奪利。不過,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只希望多一點時間跟媽媽在一起,跟爸爸在一起……」
高速公路上的路燈被一盞一盞拋向身後,昏黃的燈光明了又暗,照著晨勛年輕而英俊的臉。
「但是,後來有一天,我的媽媽突然不見了。我找遍了整棟房子也找不到她。我大哭著在客廳里喊『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可是沒有人理我。大家依然做著自己的事情,寫字、畫畫、吃點心、擦地板、看電視……好像我的存在與否根本不重要,好像我根本不屬於這個房子一樣。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媽媽已經丟下我,徹底地離開。爸爸並不愛她,她似乎也並不愛我……」
晨勛晶瑩透明的瞳眸中透出淡淡的落寞,他的聲音在車廂里回蕩,低沉的,輕柔的,像是害怕驚起了那個沉睡已久的夢一般。只是,此刻入耳聽來,卻是徹骨的悲涼和絕望。
「晨勛……」我的心微微地揪痛著,烏黑的睫毛如同受傷的蝶翼,無力地垂下,彷彿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被挖空了一般,沙啞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只是慢慢地蜷縮起身體,無聲地望著身邊飛速而過的風景。
過了許久,我才心疼地看著晨勛,柔聲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想看到你傷心的樣子,我會……心疼。所以,請不要一直傷心,好嗎?」
「Sara……」
「這些事情……還是不要再說起的好。」我輕輕地笑起來,只是眼睛里依然是一片空茫的蒼白,「就讓它們徹底地塵封在記憶的最深處,然後化作輕柔的煙塵被埋葬在過去的時光里,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樣的話,至少,表面的快樂和平和不會被打破,一切都不會改變。一切都不會改變……不是嗎?」
我緩緩地轉過頭,抬起眸子看向身邊的晨勛。
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我看見自己蒼白的臉,還有那抹虛弱的微笑……在寂寞的夜色里,黯淡地泛著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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