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道藏於心,道顯於情
「鴻蒙初辟原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
五百年的歲月倘若賜予凡人,定然漫長得不敢想象;但若放諸修道者的生涯,不過是舉手投足間那一瞬。
滄海桑田,茫茫世事如梭如織,那些經歷的與未經歷的,有些不願提及卻終究不能釋懷,有些絞盡腦汁去回憶卻終究如同過眼雲煙,揮之即散。
但是作為一個祖師級的修行者,釋懷也好,介意也罷,恐怕已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在他的心底掀起什麼大的波瀾。——除了那一次天劫,那一個星仙狐,縈繞心頭,揮之不去,至今想起仍舊讓人動容。——儘管那一切或許早在他的掌握當中。
他依稀記得當年,正是因為她那祈求渴望的眼神叫他於心不忍,這才終於破了例。而他透露的那兩句話,又成了機靈的星仙狐取給靈石猴的「悟空」這個名字。
「天道循環,造化往複,生生不息,毫釐不爽!……」菩提祖師望著天外的虛空,長嘆一息。須臾,盡數收回神思,與悟空道:「看你似個食松果的猢猻,我與你就從身上取個姓氏,『猻』字去掉獸旁,就教你姓『孫』罷。」
「孫……悟空?」石猴沉吟起來。
仙童趕緊沖著悟空使個眼色,低聲道:「祖師這是收下你了,還不拜見師父?」
悟空恍然醒悟,趕緊作禮啟謝,俯身叩頭道:「師父既收了我,懇請師父授我縱橫之法,大恩大德必定永世不忘!」
「剛入山門,就想立地成佛?」菩提祖師不悅道,「急於求成只會拔苗助長,欲速則不達!……『豬剛鬣』,你先與他講講我們靈台方寸山的文化傳統,給他普及一下修行求道者的規章和紀律,而後帶他至『道藏閣』洒掃庭除、整理道籍,務必做到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那喚作「豬剛鬣」的水桶道士眉開眼笑,一面高聲領命,一面就在心裡得意洋洋地笑開了花:本大爺專註拔刺三十年,落在我手裡,包你有吃不完的苦頭!……
整個瑤台的小仙都已會心一笑,只有那祖師座下的仙童面具憂色。悟空看到水桶道士的奸笑,已經料到前途未卜,但他沒有別的辦法:哪怕前方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走上一遭,煉上一煉。
那道藏閣坐落在瑤台之上一座聳入雲端的山峰上,雲霧繚繞之中,彷彿那山峰竟自孤鶩地漂浮在天地之間,平地起山巔,絕世而獨立。
雲端之上,金光閃閃的閣樓干雲蔽日、可比天高;雲端之下,一層層的頁岩石層層疊疊、堆積成山,如同一部驚世駭俗的皇皇巨著。
悟空發現,若想去往道藏閣,必要徒步登上這座陡峭至極的山峰,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豬剛鬣陰笑著使了個眼色,悟空正在考慮如何著手,誰知背後生風,脊背頓時火辣辣的一疼。
悟空怒目而視。豬剛鬣揚起手中的骨鞭,神氣十足地叱道:「瞪什麼瞪!不想跟著祖師修道了?還不快爬你的修仙路!」
悟空忍辱含羞,緊攥的雙拳終於慢慢舒展,而後就手腳並用地開始了攀岩。誰知更加狠辣的鞭笞再次降臨,豬剛鬣奸惡刻薄地叫道:「快點!就你這樣拙劣的物種,還想修道,還想成仙?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的夢多了就以為成真了?……」
險峻而陡峭的山崖、殘暴而毒辣的鞭打與那些尖酸而刻薄的嘲諷,時刻伴隨著悟空的每一步,如同惡鬼纏身。
指甲磨光,腳掌綳裂,脊背也早已開了花,悟空用盡全力將那不爭氣的淚珠咽回眼眶,直勾勾看著山頂那熠熠生輝的金光,又似乎看到玲瓏那風華絕代的笑容,眼前一切的艱辛立刻變得那麼不值一提。
豬剛鬣耀武揚威地一刻不停手裡的骨鞭,鞭長莫及之時就駕了雲,飄在石猴身側。陸續將那雲頭升了幾次,石猴漠然無感的反應著實讓他生了氣,鞭打更加變本加厲。誰知已經累得自己氣喘吁吁,那鞭子還是打在死人身上一般:真掃興!……
攀到崖壁的盡頭,如同登到巍峨的天邊。日月並出,星河燦爛,色彩在此處誕生,雲霞從這裡起源。
一座金碧輝煌的九重樓閣頂天立地,一派雄渾遒勁的「道」字灑出萬仞金光,普照整個琉璃多彩的大千世界。
悟空還未來得及喘息片刻,眼前的絕世風光尚未映入眼帘,那骨鞭已然再次在背上猛然炸裂。
豬剛鬣飛起一腳,將悟空踹到道藏閣的院門之下。鎏金門環上的金獅鼻頭一動,整個院門轟然洞開。
院中那些做家政保潔的兔精、鹿精、山羊精都是目中一呆,隨即猛醒,屁顛顛湧上前來,眾星捧月般將豬剛鬣大人包圍起來,捏肩的捏肩,敲背的敲背,揉腿的揉腿,一臉又一臉的奴顏婢膝與阿諛奉承。
豬剛鬣春風得意地瞥一眼悟空,裝腔作勢道:「這猴頭是今日新來的白丁,身無長物,奉祖師之命負責道藏閣的洒掃庭除。自現在起,你們都把手裡的活兒交給他,嚴加督促、勤加教導,任他歷練!若是全閣上下,仍有半絲塵埃,唯你們是問!」
那些小妖精們面面相覷,隨即將悟空團團圍住,看準了豬剛鬣大人的臉色,終於一股腦兒地將自己負責的掃把、抹布等神器統統丟到悟空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豬剛鬣撇嘴一笑,骨鞭在空中一揚,小妖精們立刻飛到悟空身上:一頭鹿精伏到背上,兩隻羊精掛到頸下,三個貓精霸佔頭頂,四隻兔精抱住大腿不放。小妖精們咬牙切齒、手腳並用、七嘴八舌地要求悟空去清掃自己的保潔區域,如同纏在身上的一群大跳蚤,甩都甩不掉。豬剛鬣的骨鞭一響,小妖精們就拳打腳踢,甚而是咬上幾口才肯罷休,惹得悟空只有心煩意亂、心力交瘁。
直至夜深人靜,豬剛鬣大人四仰八叉地沉入夢鄉,呼嚕打得震天動地,小妖精們也已經睡眼朦朧,卻仍舊搖搖欲墜地沾在悟空身上,悟空恰似一個家當掛滿全身的流浪漢。
道藏閣里累積如山的各色典籍本來靜靜地安睡,整座閣樓穹頂上面那銀光閃閃的「無極」兩個大字卻發出燭光似的一道細微的光芒。
悟空彷彿聽到不遠處的書架之下發出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借著那光芒觀察一番,竟看到書架上,那典籍下面,藏著一隻碩大的倉鼠。
雖然累贅掛滿全身,悟空仍舊身形靈敏,當下將那倉鼠捉在了手中。巨鼠大如貓,慌張地轉著小眼珠看看悟空,目光如豆中竟有幾分靈氣;呲著兩顆大門牙,尷尬地笑起來:「不好意思啊,吵醒你睡覺了,下次我一定小心!」
「碩鼠碩鼠,勿食我黍!在這道法靈通之地,竟也有你這社鼠蟊賊,做這鼠嚙蠹蝕之事?」
「啊呀!你這猴頭!哪隻眼睛見到我在這裡鼠嚙蠹蝕了?本鼠既在此處,當然與那些卑賤低劣的鼠類有著天壤之別。若你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亂講話,妄言污衊,我可要到祖師那裡告你誹謗!」
悟空哭笑不得:「聽你這口氣,可與菩提祖師相熟?」
「那是自然!否則,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到這裡偷師道籍不是?」
「那麼豬剛鬣大人也一定不在話下吧?我們去請他指教指教?」
「不要!不要!……」社鼠倉惶大叫。「他的盛情不是我能領略的了!……」忽而看到悟空身上那些熟睡的小妖精們,眼珠一轉,道:「看你面生,該是新來的。大家這麼熱情,想必也是經過豬剛鬣大人欽點的吧?哈哈,既然如此,我們可是同道中人!夜深人靜,我們何必浪費時光,在此自相殘殺?吵醒了哪一位,都不是那麼好招待的!」
話音未落,已往悟空身上輕輕一吹。那些小妖精們立時更加睏倦,不由自主地都從悟空身上溜下來,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悟空很是驚奇,渾身一輕之時,手臂也是不由得一松。社鼠當即趁機逃出他的手掌心,跳到遠處的書架上;本要溜之大吉,忽而頓了一頓,嘆一口氣,又返身看看悟空,意味深長地道:「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我們同為求道者,又如此有緣,你還把我握到手心裡,說不定你在前世里,都看我看得一雙眼睛生了痔瘡呢!」
悟空真是啼笑皆非:「大哥!說話前能不能照照鏡子先!要說我的前世倘是塊石頭,又如何盯著你看?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石頭?難道你是石猴不成?」
悟空不置可否,轉身走開,移步到遠處的書架旁,信手拈來一套叢書,翻看起來。
社鼠卻窮追不捨,氣喘吁吁地一路跑來,躍到悟空眼前的書冊上,指指點點道:「既然我們有緣,看你這樣沒頭沒腦,本鼠實在過意不去。我且告訴你,這些長篇累牘的鴻篇巨製都是豬剛鬣搜集的流行小說,像你這樣看,一萬年都與道無緣!……道藏閣真正的收藏其實是在那『無極』的機關之下,而且我告訴你,那些真正的道典法籍都會閃閃發光!」
悟空料他信口開河,百無聊賴間抬頭看時,卻見穹頂上金光閃耀的「無極」二字忽然變得赤紅,如同炭烤一般。
那社鼠立刻跳到窗台上,看了看窗外,急迫道:「斜月三星即將成形,很快變成一個『心』字!快點行動,趁現在!……」
悟空料他故弄玄虛,並沒有動。那社鼠卻是心急如焚,扯著嗓子大叫著:「不想修道了么?機會就在眼前!錯過了就又耽誤一年!快去把那書架推開!」
悟空恍然從他那急切的眼神中間,發現一絲與祖師座下的仙童約略神似的光彩,心神不禁一動。好吧!……權且依你,倒要看看這小蟊賊,究竟在耍什麼花招?
悟空懶洋洋地動動身,不緊不慢地將社鼠耿耿於懷的那座書架推開兩步去,露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間。
那社鼠早已踏在窗台上,手中舉著一塊與自己身形一般大小的石晶,迅速調整好角度將它傾斜放在窗欞上。窗外的天空中,星斗運行正好呈現一個『心』字形的斜月三星,瞬間就有一道白色的光芒從那遙遠的天際飛來,直撞到石晶的表面形成反射,立時就往道藏閣中的既定路線飛去。
一切都是嚴絲合縫,白光擦過悟空剛剛挪開的書架,最終直射到穹頂之上的「無極」兩個猩紅大字。兩個紅字彷彿鍍了金,立刻變得光芒萬丈,輝映一堂。
光線不再刺眼之時,整座道藏閣還浸在一片白茫茫的仙氣當中,如夢如幻,彷彿置身太虛之內。
層層疊疊、分門別類的書架櫥櫃忽然金光閃閃,卷帙浩繁、博大精深的道法經典兀自熠熠生輝。
好似清風自來,那些典籍竟然真的飛了起來,並且自行翻開,彷彿被這仙氣感染,又彷彿是它們本就蘊藏的生機與靈動。那一頁頁、一串串的金字飄到空中,起初整齊排列,繼而隨意組合,章句文采幻化成象,如同徇爛璀璨的星雲,天地內外無盡的奧秘就在那星雲之上無窮生髮、巧妙演化……
那包羅萬象的道法奇觀歸於寂滅,金豆子一樣的金字還在空中漫天飛舞。忽而如被磁石吸住,四面八方地往遠處的垓心裡飛去,最後終於湮滅到虛空之中。
而就在那虛空之眼,一幅奇妙的先天太極圖悄然生成。一黑一白兩條陰陽魚兀自旋轉不停,光芒四射,耀眼奪目。
那光芒震撼靈魂,那光芒直擊心靈。悟空立在原地,卻感覺自己無處不在;悟空閉著眼睛,卻感覺看到了一切。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自成天地源,可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衣養四海而不居其功,天下歸焉而不為其主。……」
悟空什麼都沒有說,卻又彷彿說破了一切。
待到他那通靈般的雙目霍然洞開,他已身在太極圖中,站在陰魚的陽眼上。而在對面那顆陽魚的陰眼上,站著一個與他極為相像的猴子。他的體型、動作甚至神情,都與自己如出一轍,彷彿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他的顏色忽而變得幽暗而深邃,而自己卻已是煞白如雪;他的身上凝結著無邊寒氣,而自己的骨子裡卻已是白熾得行將沸騰。
一黑一白、一寒一熱兩隻鏡像一般的猴子,將旋轉著的太極圖推動到極致。
天地萬物皆因這種極致而生,天地萬物又都死於這種極致之下。而就在極致之外,在那永無邊際無盡的虛空里,一個由點滴星塵與金光銀線組成的仙風道骨的光輝形象,愈加清晰而偉岸地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