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前因
這是一片嶄新的天地,嶄新得碧空如洗,世界沒有一絲灰塵。空氣也似蒸餾過的,自帶一種淡淡的幽香。整個天空彷彿一隻藍色水晶碗,倒扣在世界上,靜謐而安詳。太陽有這裡的湖泊一般大,光照充足,而光芒並不刺眼。太陽消失的時候,滿天繁星,仿若含在天體脈絡里大小不一的琉璃珠;熠熠生輝,又似星空下,淺海中,那些夜光魚閃爍不停的眼睛。
林木參天,樹冠都伸到白雲里。樹腋下,枝杈間,結著累累碩果,活像分娩的巨蛋;翼展又廣闊,遠望過去,層次鮮明,一節節的猶如華蓋。林盡之處,便是草原:綠意盎然,一塵不染,分明是片無垠的「綠海」。
清風撩過,綠海掀起波浪,便有一些七彩多姿的星星點點在起伏蕩漾。那是一群斑斕亮麗的狐狸,好似都從顏料盒裡滾過一般,茸毛上都有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
他們歡呼雀躍,在草浪間追打嬉戲,時而打上幾個滾,時而定睛往四處探頭張望。他們的眼神清澈而空靈,一如此處的天空與湖海。
一隻靈動超凡而個體偏小的七彩狐遠離狐群,獨自站在山崗上,正望著天邊的山峰發獃。那是一座高聳入雲、頂天立地的巨山,陰森森,灰濛濛,如同一個氣勢洶洶、威風凜凜的將軍,惡狠狠地鎮守在天地之間。
每逢彼岸花開的時節,那座巨山總會有些異樣:先是山體內轟隆不絕,繼而便在山頂聳出一座圓滾滾的龐然大物,大物底下有火舌嘶吼,直至整座大物變得紅通通,而天邊也映出一片詭異的色彩。
這時,會有一個雙足直立、三頭六臂、面相兇惡的奇異生物,站在那座大物旁:兩手捧著一卷帛書,兩手扶著一顆腦門呼呼大睡,又有一手擎著硯台,最後那隻便舉了毫筆,在帛書上肆意劃上幾道。這期間,有一顆腦袋會認真盯著帛書,閑下來的那顆便直勾勾瞪著整個世界。
待他大筆劃過帛書,有一顆腦袋會放聲大笑,連帶驚醒了其它兩顆,於是異口同聲地笑起來,共振在空氣中,猙獰而恐怖。在他怪笑不止時,那龐然大物中迸發出一圈射線,覆蓋半個天下。無論是藏在草叢間抑或是樹冠上、泥潭裡、深泊中的狐狸們,皆是無所遁形地被那射線釘住,隨即連同整條光線收縮進三頭六臂身旁的大物中,從此在這世界里再找不到他們的影子。
三頭六臂停止了發笑,便盡數伸出六條手臂,往那大物的肚子里摸索一通,而後捧出滿滿的珍珠似的東西,三隻腦袋輪流清點核對一番,隨即扯下腰間的布袋,統統裝進去。
但是裝進去的時候,每兩條手臂會在指縫間掩下兩顆,丟入各自奉養的頭顱中去,鋼鏰鋼鏰地嚼起來,像是吃了羅漢豆。待到都嚼的差不多,終於心滿意足,收好布袋,調來一股雲朵,駕雲飛起,消失在天際。……
但是這一次的彼岸花開,似乎有什麼不同。但究竟有什麼不同,七彩狐又說不清楚。她只是獃獃地望著那座巨山,似乎存了什麼希冀。但究竟是什麼希冀,卻連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一切都是突如其來,一切又都瞬息而止。她只看見天空破了一個大洞,一道璀璨奪目的亮光中,似有什麼東西抵著那個三頭六臂,飛速砸落在山頂,而後深陷在山體之內。
霎時間,整座巍峨雄偉的山脈分崩離析,頃刻化為灰燼。天塌一般的聲響,貫穿了整個世界。
待到塵雲散去,世界恢復了平靜。七彩狐率先來到山崩之地,只覺得一地狼藉的廢墟中,似乎散發著什麼奇異的氣息。她用爪子將那些土石刨開,便有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形生物出現在眼前。
他定了定神,一骨碌站了起來,看了看眼前土崩瓦解的局勢,終於釋然一笑。
他又翻開土石,將一條碗口粗的棒子重新握在手中,隨即將那棒子輕輕一吹,竟化成嫩草芽一般大小,塞進耳朵里去。
這一番神操作,讓七彩狐目瞪口呆。
七彩狐見他雖然直立行走,但是並非三頭六臂,想來並不是與那山頂的妖怪同一類的東西;又見他的眼神柔和細膩,並無兇殘戾氣之雜質,於是便有了想要邀他前往草原,一品樹果凝露的心思。
他愣了愣神,終在四面八方從各地湧來的狐群的前呼後擁之下,總算開悟,而後開懷,盡與它們暢遊在草浪與花海中間。
然而須臾又有大變。那片湛藍的天空忽而風起雲湧,黯黯陰霾潑墨而出,黑壓壓的雲彩填充在天地之間,戰鼓齊鳴與萬馬奔騰之聲籠罩了整個世界。
他變得緊張而充滿鬥志,暗自叫道:「來啊!滿天神佛都給我來啊,你猴爺爺永遠不會退縮!……」
忽而他看到七彩狐,她那靈動的目光里,有一種讓他不能一意孤行的東西。
他仰天看了看,慢慢鬆開攥緊如斗的拳頭,他的目光再次變得輕柔,對七彩狐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們來了,必會讓這裡生靈塗炭!……你們都相信我么?我帶你們去一片全新的天地,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們繼續生活下去!」
他從耳中掏出棒子,輕吹一氣,那條棒子霎時展開在眼前,鋪在地上,如同畫卷。
七彩狐看著他那真摯的眼神,忽而懂了,隨即看了一眼整個狐群,而後首先跳到那畫卷上面。其他彩狐相覷幾眼,也都蜂擁著跳上去。
他又吹了吹氣,畫卷重新捲成一條長棒,而後微縮成草芽一般,安放進耳道中間。
彩狐們再次迎來光明之際,不知已是經歷了怎樣的波折,跨越了怎樣的時空,總之,確有一個全新的世界擺在眼前,生在腳下。
這裡的草木雖然豐茂,卻是小巧精緻了很多,已沒有原先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原始野蠻感;太陽也只有樹果一般大,光線又更加刺眼。即便如此,這裡的一切卻充滿了無所不在的新鮮與活力。非但是天上有鳥,水中有魚,就是林中的走獸,草叢裡的昆蟲,其種類之繁多,亦是超乎想象。這個千奇百怪的天地,比之他們當年那個「水裡只有夜光魚,地上只有七彩狐」的世界,遠遠複雜而奇妙得多。
只是……卻不知他已去往何方,置身何處?
每當朝陽初升或者落霞將散之時,七彩狐都會站在山崗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面。但她究竟在看什麼,她自己卻並不清楚。
她踏遍了山林,走遍了草原,又乘著一段樹皮,漂到了熙熙攘攘的市井街鎮,見到了形貌如他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當她返身回來的時候,只發現在她眺望大海的山崗上長出了一棵奇異的菩提樹,其它並沒有什麼大不同。
當她的目光再次放於大海上時,一聲「嗚嗚」不絕的呼嘯劃破天空,她放眼看去,卻見一段擎天柱子似的樹榦自天而降,直落在海中央,激起了滔天的浪花。
她忽而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因為她看到那段樹榦的尾端有個金箍,上面還有幾個閃閃發光的金字。
——她確定這就是他的棒子。
她不顧一切地划著樹皮,往那棒子墜落之處拚命前進。但那洶湧的巨浪好似張牙舞爪的怪獸,兩次三番險些將她打翻,她便奮力周旋,做著不懈的鬥智斗勇。等到風平浪靜,海面恢復了安寧,那棒子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痕迹都沒給她留下。
忽而晴空中有一聲霹靂,彷彿撕裂了天穹。原本燦爛的陽光,霎時式微。舉頭看去,卻見一片遮天蔽日的隕石雨,密密麻麻地傾瀉紅塵。
她趕緊調轉方向,努出渾身之力,直衝出發之處的山崗上泊去。待她來到山崗,隕石已經落盡,驕陽重現,而那些成堆的隕石碎片,已將整棵菩提樹全部掩埋。她湊到一塊塊的石片前,忽然感受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她的雙眼登時變得酸澀而迷濛。
她生來就被設定成行屍走肉的一種,並不具備「動情」所需要的意識基礎。但她卻在此時,平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這眼淚落到碎石上,落到菩提樹的枝杈間,又隨風飄到茫茫大海邊,甚而穿越時空縫隙,一直落到了五百年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