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共工九魄
登峰造極的痛苦中,悟空的眼前浮現出誘人的畫面:
惠風和暢,天朗氣清,他以神洲共主之姿坐於王座上,萬物生靈拜倒在腳下,非但是那些各路魔王,更有整個天庭,所有神界天人!他殺伐果斷,說一不二,世間眾生唯命是從,四海八荒馬首是瞻。他指點江山,鞭笞天下。他放聲大笑,動地驚天……
然而他的意識瞬間涌動,他倉惶大叫:「不!這不是我!……」
那畫面頓時切走,轉而變成另外一副光景:同樣是春風拂面,天地祥和,花果山寧靜如世外桃源,群猴尚在,玲瓏尚在。他與玲瓏縱情山水,暢遊雲端,集歡聲于吉祥,守衷情於美滿。……
他雖然仍舊雙目緊閉,但他知道自己兩眼淚流。他雖然知道往事隨風,昔情不可追溯,但他卻真的已經為之觸動。一個空前強烈的念頭見縫插針,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與痛苦,他想到了放棄。
但是,玲瓏那雙善睞之明眸,倏然炸出一道金光,整個世界霎時都被掩蓋。須臾,金光黯淡,那雙明眸幻化成一雙火眼金睛,凝聚著滄桑,映透著悲涼。
悟空兩世的靈魂猛然一顫,心底重新蓄積起驚心動魄的力量,他再度回到身處九幽魂淵的現實,而後邁出沉重的步伐,一點點的直衝盡頭的世界,艱難前行。
然而,就在他的心志重堅、意念再動之時,前路竟成坦途。他發現自己慢慢運轉在一種徇爛到極致的紅色雲環當中:世界煉成一色,比之天界的晚霞,更加亮麗純粹而動人心魄。
然而,除去這種極致綻放的色彩,其他盡歸於虛無:虛無到無所謂時間,又無所謂空間。
「你終於來了!」虛空中,似有一個空靈飄渺的聲音。「原來我從天地崩頹、不周山傾之時等到現在,就是為了等你。」
「你是誰?」悟空茫然四顧,卻看不見人影。
「我是盤古大神開天闢地之後,灑落世界天地原生之靈,往古所有光之源,如今一切火之祖。我是當年唯一能與水神共工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真神,我是助力女媧大神鍊石補天、力挽狂瀾的元勛,我是鎮守不周山、封印焰摩天的砥柱!」那聲音豪情滿滿,越說越興奮:「我那叱吒風雲的名字,不提也罷!……但是世人定會銘記,因為那是光輝無上的兩個字:『祝融』!」
那聲音自此頓住,似乎是在等候掌聲,等候悟空滿臉崇拜、滿眼崩著小星星。但是悟空並沒有,他平靜得讓人氣憤。許久,這才泛著猶疑道:「那日,我初至這塊九幽禁地,渾身竟如酩酊大醉般不聽使喚,可是你在搗鬼?」
那聲音本打算不再搭理這個不懂事的猴頭,聽他說話,又忍不住笑道:「我與世隔絕,已經太久太久了,就想提前找你來談談心。你看,你走走轉轉,繞過世界繁華,不還是來找我了?」
悟空噴出一個「無聊」,而後我行我素地大步走開,深入這條漫無邊際的雲環氣帶的腹地,開啟了探索模式。
朵朵赤焰一般的紅色雲氣,纏繞在悟空周圍,揮之不去。那雲氣中,又有「祝融」嘻嘻哈哈的聲音在插科打諢:「小猴子,告訴叔叔,你在找什麼?」
悟空怒目而視:「不要叫我小猴子!」
「好的,小猴子!」
悟空氣極,揮手將那雲氣打散。然而打散之後,又重新聚集,如幽靈般魂牽夢繞。悟空法術全廢,一番追打,終歸無可奈何。
「小猴子,你就別再白費力氣了,我是我當年的一縷殘魂,現以等離子狀態留存於世,你是打不完我的。所以,你最好把我當空氣!……」忽而一頓,幡然醒悟道:「好像我本來就是空氣的嘛!」
悟空忿然作色,忽而轉念一想,故作消遣道:「你既然只是一片氣體,那又如何能夠說明,你是鎮守不周山的柱石,封印焰摩天的砥柱?」
「呀!小猴子,你以為我是吹牛皮的啊?我告訴你,我的功績比天還高,比地還厚,我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能從天地初開,講到世界末日!只是我向來低調,為而不恃,功成不居,不與有心之人爭個長短高低罷了。」
悟空嘖嘖笑道:「那你先告訴我,不周山在哪裡,焰摩天又在何處?」
「我寄身所在的這片流雲,即是不周山;困在裡面那處一無所有的黑暗,就是焰摩天啊!」
「不知就是不知,何必拿瞎話騙人?難道雲即是山,山就是雲嗎?」
那聲音忽而變得沉默,悟空正欲罵他「自吹自擂的騙子」,卻在尚未脫口之時,整個流雲之環忽然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無邊的流雲霎時凝聚,不竭的赤焰瞬間升騰。一座頂天立地的雄山聳立眼前,「雲」真的塑成了「山」!
那山雄偉廣博,超乎想象。
壁立萬仞,上及雲霄,下抵九泉。
放諸天下,可吞沒世界!
山周呈圓錐形,山頂是個中空的孔道,孔道中則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遙遠的天邊,縱來一道藍色的光焰,射到巨山的一側,霎時就將整面山體盡數冰封,幾至於凍僵崩裂。
一個仿若來自洪荒的身影,乘著電光,極速飛來,一往無前,毫不猶豫地撞向巨山。
天崩地裂之聲驟然響起,轉瞬之間,巨山傾頹成灰燼,中央黑暗的深淵暴露無遺而迅速擴張。殃及之處,光明坍縮成黑暗,黑暗跌落於虛無。
眼見世界盡毀,另一個赤焰一般的身影倏然而至,繞著那團黑暗飛翔四周,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環,暫止黑暗吞噬腳步。與此同時,一位雄偉如天地、註定力挽狂瀾的女神,運動丹田之氣,往黑洞外圍發出耀世之光,盡將光環鎖定,從而封印整個黑洞。那光環也從此變成一道亮麗的赤焰雲環……
「你說的對,雲即是山,山就是雲。」祝融的聲音再次響起,縈繞著淡淡的憂傷,卻又極力掩飾得漫不經心,近乎嬉皮笑臉道:「小猴子,你看到了吧,我並不是自吹自擂的騙子。」
悟空充耳不聞,他還沉浸在不周山崩之時的驚心動魄中。須臾,他抬起頭,射出天地為之讓步的目光。那目光又為赤焰所煅燒,鍍上一層海枯石爛亦無法改動的顏色。那顏色越發提煉到極致時,他已傾盡渾身解數,直衝赤焰雲環圍攏著的黑洞,義無反顧地縱身而去。
電光火石間,赤焰一般的流雲化身成絲,絲結成網,直將悟空牢牢抓住。悟空全力以赴,卻終究力不從心,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拖回雲環當中。
「按照女媧大神的遺訓,你是第一個憑藉一己之力,穿越九幽盡頭,而見到我的人,將有權操縱焰摩天……」祝融語重心長道,「但是封印尚在,結界猶存。你這樣赤-裸裸地過去,非但不能啟動焰摩天,反而三下五除二被它吞噬,只是白白送死。看在我們的交情上,我怎捨得見死不救?」
悟空呼出一口悶氣,問道:「依你所說,我卻要如何才能啟動焰摩天?」
「只缺一味猛葯。」
「猛葯何在?」
祝融道:「當年女媧大神封印焰摩天時,曾經留下解印之法門,即以水火共濟、至陰至陽之本體,以『女媧淚』為引,以造化之力為驅動,方能啟動焰摩天。適才我已將你透視清楚,你兩世靈魂皆是爐火之體,此火為我之神火所嫡傳,因此唯獨缺水。若要補水,『共工九魄』為不二之選。當年他的原生三魄崩落不周山,此時為你所吸收,不足為奇。讓我困惑的,卻是你這純陽之體,早已據有他那灑落人間的純陰三魄?……」
經此提點,悟空恍然想起當日他與二郎神的大戰,由於苦大仇深,他生出滿口獠牙,趁機就在二郎神的肩頭狠絕一咬。當時不怎麼覺得,事後總有種異樣,彷彿就在那一口中,有股奇妙的力量湧入身體,融入靈魂?莫非那縷灑落人間的共工三魄附在人身,又被二郎神煉製成丹,卻最終為他所得?
「看來,你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祝融釋然道:「眼下,你只缺最後的水神三魄。」
「三魄在何方?」
祝融靜默須臾,嘆息道:「水神三魄在『無支祁』,很快你就見到。」
彷彿為了印證祝融的判斷分毫不差,赤焰雲環的虛空中,慢慢出現一個步履蹣跚的人影。他遍體鱗傷,血肉模糊,悟空卻可辨出他那老樹皮一樣的本來面目:花果山的土地神?
難道他是尾隨自己,穿越九幽盡頭而來?單憑這樣以身涉險的勇氣與視死如歸的堅韌,即便他並不是真正的水神三魄,亦可是個遠勝常人的孤膽英雄,悟空不由得肅然起敬。
「『無支祁』這個名號,我很久沒有聽到過了,也許再過幾年,連我自己都會記不清誰是無支祁!……」土地神撐著奄奄一息的枯萎的眼皮,艱難地看著悟空。「我知道我確實就是遺落人間的水神三魄,因為萬年以來,我一直都有這樣的意識。最近,又在夢裡與他相遇,他的模樣,一如你在花果山廢墟中的樣子……」
不知為何,早有一股年深日久的辛酸蒙上了悟空的心頭,當即讓他滿眼泛著淚線,滿心似刀絞般痛苦。
土地神仰天嘆息道:「當年我是淮渦水神,后被禹王收服。禹王飛升之後,感慨我已改過自新,而良心未泯,於是將我隱姓埋名,改頭換面,作為天河一介船工,從此混跡天庭。我一心一意,奮力只求一個功名……
「那時天河時有洪波,我便在那天河中清淤治水,一浸便是幾個天年。我的功績,贏得了回報,慢慢升遷至天河元帥,卻因為天後王母路過天河遺失了手上的玉扳指,而坐罪被罰下界,成了花果山的土地公!……」
土地神說到動情處,禁不住哽咽連連:「我並沒有氣餒,我仍舊一絲不苟地做好我的工作。你以為自己是神洲共主,就對花果山的一草一木和大妖小怪,了如指掌,一清二楚嗎?不!最清楚它們的是我,是我這個神界最為低端、連那些天仙們的腳趾頭都舔不到的陰司土地神!我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就連當日你們群魔聚義之事,我都奔走相告,彙報陰司,彙報五老,彙報天仙,但他們只當我是個升遷無望的官迷。可我問心無愧,我跑斷了腿,我跑折了腰,我消磨了鬥志,我湮滅了豪情,我忘了我是『無支祁』,我忘了我曾經是個如你們一樣的『妖魔』!……
「我只想著憑藉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做回我的天河元帥,名正言順地做個『神仙』。直到那一日,漫天羅網從天庭降下,形同煉獄的火海中,我的那些花果山的精靈們,在我眼前一個個的變成灰燼!……
「我被他們踩在腳下,我苦苦哀求,卻是回天乏術。那一刻,我才終於懂了:原來我一直都是的妖魔們,也常懷有仁慈之心;原來我一直都想成為的神仙們,也都做著只有妖魔才做的事!……」
悟空不覺已是滿目淚簾,他再次聽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嘶吼。
土地神定睛看著悟空,聲音虛弱,卻又難掩豪情道:「如今我來了,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悟空尚來不及收斂神情,虛空中的祝融感同身受地酸澀難言道:「現已集齊共工九魄,只差女媧之淚,須你自行領悟,我已沒有絲毫建言通融之餘地。」
悟空忽而抬起淚眼,斬釘截鐵道:「我已無需領悟了,因為我就是『女媧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