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道祖奮發,佛祖雄起
天地如潑墨,大羅天內所有的雲霞皆被捲起,而後不由自主地旋轉在黑洞周圍,變成一個覆蓋整個世界的雲渦。
那雲渦霎時有如赤焰火燒一般,紅彤彤如同世界皆陷於煉丹爐。
須臾,又升騰成一片濃紫,映透人心,而陰森詭異恰似人心。
瞬息又有萬變,濃妝淡抹皆褪去,一顆璀璨無比的光球在遙遠的天邊炸出光芒萬丈,映透從天穹積壓到地壤的雲層。
曇花一現的光照,讓那光輝不再的世界,更加顯得奇詭重重,猶如鴻蒙重現,洪荒再臨。
「焰摩天!……」
雲渦壓迫下的世界上,道祖那情不自禁的一聲呼號,彷彿震碎天界的咒語,又如一條沉重如天地的稻草,壓垮了天人們保持著神仙靈長之尊嚴的最後的神經。
「焰摩天已經失控!四十五層天地毀滅了!……」
道祖雖然仍舊保持著高深莫測的身段,但他那顫抖的嗓音、抽搐的面容,充分證明著天地即將毀滅的事實,已然超過神通之極限。
剛剛趕到大羅天的天後王母,正要迎難而上,出手營救天尊,卻被道祖的言辭劈得轟然崩塌。她不由自主地癱倒在地,每一條髮根都直挺挺地站著,從此兩眼發直,只是痴痴地重複兩個字:天劫!……
焰摩天是存於洪荒混沌中的至奇至詭之物。盤古大神曾經藉以開天闢地,最終又將自己化成不周山,把它封印。它可以開闢世界,亦可以毀滅世界。
焰摩天一旦流出封印,啟動在天地之間,除非世界毀滅,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它停止!縱有盤古復生,女媧再世,此情此景,也只能聽天由命——這是天人們種在骨子裡的共識。
天庭早已神魂顛倒,天國越發亂作一團。
心念既頹,鬥志皆喪,再大的體系也只剩下崩盤這一條路。
天人們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放聲痛哭,有的無語淚流,有的倉惶逃竄,有的湧向天門飛奔下界……更有甚者,看到這些曾經作威作福的天仙大神們,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大劫,亦如常人一般,哭天搶地,痛苦哀嚎——天兵力士仙女宮娥,竟都紛紛開始仰天大笑,神情間竟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意與興奮:天地將喪,吾與汝俱亡!……
鎖定在焰摩天的氣場中的玉帝,卻仿若見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扯著嗓子大叫:「道祖救我!……」
道祖冷峻如山:「這是焰摩天,沒有任何人可以救你!」
「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世界毀滅?神界毀了,對你沒有任何好處!」玉帝歇斯底里,疾聲大呼。「你若助我,阻斷它……你我二人聯手,力挽狂瀾也未可知!現在慷慨出手,將來必有你想要的全部!」
道祖將嘴角一撇,嘶吼一聲道:「你要給我的全部,我不稀罕。我要聯手的人,也並不是你!」
道祖的聲音湮沒在神號鬼哭中間,卻彷彿激蕩到了焰摩天之內。
霎時間,一道愈發璀璨的光芒噴薄而出,照耀了除去焰摩天之外的四方八極,整個大羅天猛然抖了一抖。
「四十四層天地與四十三層天地,撞塌了!……」道祖慘然作聲:「焰摩天愈發加強了!」
只見那鋪天蓋地之雲渦,變得越加濃厚而緊密,天尊的身影盡被吞噬,若不動用神通加以窺探,已完全消失在眼前。
「毀滅吧,世界!……」雲渦中尚且透露出天尊凄慘絕望的怪笑。
但那怪笑卻再也笑不出聲,因為大羅天切身可感的災劫已是更加觸目驚心。
一陣密雨拍打窗欞似的聲音,悄然生髮在天穹結界的穹頂上,卻湮沒在混亂嘈雜的喧囂中。
那聲音驟然變得強烈,如同天界上方密密麻麻的隕石雨。
隕石初如雞子之冰雹,繼而形似車輪-大小,越發變得近乎山丘一樣,浩蕩不絕,源源不斷地衝擊著天界。
那驚悚瘮人的碰撞聲,終於變成宇宙間覆蓋一切的絕響。
天人們肝膽俱裂地瞪著頭頂的雲渦,雲渦之上的天穹結界里的每一聲異響,都不停地挑戰著大家脆弱的神經。
恍惚中,仿若聽到結界中傳來冰裂一般的恐怖聲音,更讓恐懼無以復加的仙子神人們紛紛涼透,就連唯一可用來哭嚎或是瘋狂的血氣,也盡皆迅速凍僵,而後完成石化。
道祖眉頭緊鎖,收縮瞳仁,渾身聚起與混沌同時開闢的力量,動容出天地崩於前而永不滅絕的目光。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天地傾頹,才知道心惟堅!
道祖抖擻精神,騰身而起,在洪流一樣亂七八糟的人群中,揪住獃獃的十二元辰,揀出傻傻的河漢群神,通透他們的靈魂,厲聲棒喝道:「焰摩天已經啟動,逃去哪裡都是死路一條!與其坐以待斃,莫如拼盡全力,殺出血路並非絕無可能!——穿過積雲,守住天界,我會助你們『道初之力』!……」
十二元辰為之警醒,不由得熱血重燃;河漢群神受到激發,禁不住鬥志再生。道祖振奮道袍,瞬間舉起一道蓋世之光焰直衝天際,如同混沌中的開闢之光。十二元辰與河漢群神鼓足勇力,紛紛縱身而去,借著那道光焰,穿過雲渦,直達昊天結界之穹窿,匯聚法力於一身,盡皆托住天界。
那些知難而上的身影,成為銘刻在末日天空下,逆流而上的英雄。
道祖再次振發「道初之力」,懸身半空,伸展雙臂,通向兩極,霎時抓住整塊天壤;又舍盡修行之珍藏,傾瀉「道化神通」,毫無保留地透過天壤,送達人間,霎時就在人間世界形成一個如天界一般奇絕壯麗的結界,牢牢地把控在胸前。
「神界將毀,天地將滅,你卻拿你的道初之力,去關照那個可有可無的人間?……」雲渦中,是至尊天帝不可理喻到極點、憤懣憋屈至巔峰的聲音。
「可有可無的人間?」道祖扭頭看著雲渦,橫眉冷對道:「天界府邸提取人間的黃金時,怎麼不是可有可無的人間?天地仙人在享受人間的香火崇拜時,怎麼不是可有可無的人間?——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天道的血脈,天國的子民啊!守護人間,原本就是我們最應該做的事;保證人間不在我們毀滅之前而毀滅,是我們這些自居天地靈長的天人們——最後的尊嚴啊!」
道祖的聲音振聾發聵,震碎了雲渦的一角,然而無盡的濃雲迅速填補了虧空,整個雲渦一如既往地籠罩天壤。
而那昊天結界又是猛然一震,十二元辰看到那遙遠的三十七層天地正在慢慢靠近大羅天。更為糟糕的,卻是這冰湖一樣的昊天結界,正在接近四分五裂的邊緣。
驚人的裂縫增生猛長,十二元辰盡將身體貼住結界,河漢群神更將自己融入其中,以自己的身體填補天界縫隙。但那裂縫還是有增無減,分崩離析之結局或許無可避免。
道祖已知情勢越發緊迫,奮力雄起,便在道初之力上盡增神通,暫緩層層天地相撞之勢,暫補天界崩裂之隙,同時將人間推遠。道祖又透過紅塵結界,往人間傳音道:「人間五老,我要你們守住人間,直到最後一刻,誓與人間世界共存亡!」
人間五老早在下界凡塵,見到天界末日之徵兆,又見人間天地雖被推遠,卻仍舊止不住地往天界移動——皆知天劫已至。
浩劫當前,不能不以戮力同心共度難關——於是盡數飛往五極,皆出看家本領,襄助道初之力,鎮住人間,停止天地碰撞之趨勢。
人間世界暫時無虞,再傾盡道化神通,擎住各層天地,即可化解燃眉之急;而後鍍上神力,將焰摩天困住,引入虛空,或可平定一切。
然而隨後一切的進展,卻將道祖的陣腳打得體無完膚。
焰摩天控制之下的雲渦表面,霎時電閃雷鳴,形成一幅廣闊如天地的猴臉,面無表情而無比輕蔑,那冷笑亦是穿透人心,攪碎魂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仙們啊,原來你們的狼狽和瘋狂,卻並不是一首自命不凡的樂章!你們那些向來引以為傲的神通啊,也不過是些不堪一擊的伎倆!……為了你們這些神仙,為了曾經那些妖魔,為了花果山的萬千生靈,為了玲瓏,更為了女媧,我會在告別整個世界之前,讓你們好好享受,——好好享受這場最後的狂歡!」
瞬息之間,一聲仿若來自地獄的嘶吼,透徹天界眾生之耳膜。
餘音未絕,整個大羅天地動山搖,好似連根拔起,滾動在宇宙之間。
天穹與天壤之結界尚且渾然一體,便在這突如其來的力場中,如雞子一般,陀螺一樣,旋轉不停,翻騰不止,以焰摩天所在的雲渦為中心,做著無規律的圓周運動。
天界之中的天人們,密密麻麻疊成一堆,或者橫衝直撞,四處亂竄,如同炒鍋里的爆米花,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一種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的「天翻地覆」。
十二元辰與河漢群神也已瀕臨崩潰,四下里亂甩,如同轉動的雨傘上飛濺的水珠。
道祖咬緊牙關,榨乾丹田,枯竭氣海,將那道化神通發揮到極致,但他卻仍舊滑向力不從心的深淵,他眼睜睜看著天壤在手中失控,而人間亦在他的眼前陷入迷離。
他急火攻心,不由得憤然咆哮:「如來!你在哪裡?」
遊離於天界與人間的靈山勝境,雷音寶剎中,如來佛祖站在寶蓮台下,極目遠眺著天界奇詭至極的大劫之象。
身後的五百羅漢與三千揭諦皆知天劫擾動世界,都禁不住蠢蠢欲動,再不能專心於禪位。然而佛祖那庄-嚴之面容波瀾不驚,就連最懂佛意的阿儺、迦葉兩位尊者,也是猜不透心思。
佛祖一直看著天劫掌控天界有半炷香時間,終於相機而動,吩咐八大金剛與四位菩薩,又喚阿儺、迦葉隨往;感嘆鼓舞眾人道:「萬劫已至,任誰都不能置身事外。眼下正是我等登場之際,千秋佛運,萬載氣數,在此一舉!」
正欲開拔,三千揭諦中卻有一個懶散悠長的聲音,刺中了佛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世界本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世界則不變。——劫數為何物,吾不知也!」
佛祖眉間悄然一皺,瞥了一眼那個向不安分的「金蟬子」,暗自咬了一咬后槽牙,毫無表情地回應道:「我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轉而又對眾揭諦道:「你們務必在此穩坐法堂,切莫亂了禪位,待我親去天界救世!」話畢,再不遲疑,直往大羅天呼嘯而去。
滾盪在大羅天中,七葷八素渾然忘我的天仙們,忽覺天地激蕩之勢悄然放緩,慢慢由陀螺變成鐘擺一般。
簌簌落地之時,顧不得鬼哭神嚎,急睜眼看去,卻見一尊法天象地的大佛,庄-嚴肅穆,端坐於天地之間。那座應運而生的大佛,仿若救世主一般:頭頂昊天之穹窿,穩坐神國之天壤;擎天撐地,儼乎其然,頗有幾分當年盤古大神開天闢地的風采。
眾神看得呆了,禁不住涕泗橫流。那護法金剛與菩薩們的臉上,也都應景地飄出笑傲天國的模樣來。雲渦中的玉帝,見此壯舉,欣喜若狂地叫道:「佛老不愧便是佛老!救我脫離苦海,即可斬斷焰摩天動力之源!」
「陛下莫慌,」大佛微笑道:「焰摩天非同小可,稍有不慎,萬劫不復!待我煉出魔心,方可十拿九穩。」
「佛老若有主張,可儘速動手,遲則萬物皆滅,天地盡毀!……」玉帝雖有些失望,卻只能婉轉以告,來不得半點強硬無禮和居高臨下。
大佛立時伸出雙手,竟將整個雲渦包括在掌間,稍加運用,便成結界。
雲渦中,玉帝只覺雲層越發密集,電閃雷鳴更其強烈,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怒吼。
玉帝悚然有個念頭:若這佛老懷有別的心思,趁此天造地設之機,打著消滅焰摩天的旗號,將自己消滅於無形,如之奈何?而若不受他的結界控制,最壞的情形不過是大家一塊玩完。
於是,搶在佛老結界未成之際,匯聚最後幾分尚可調動的造化之力,奮力掙扎——雖有焰摩天之鎖定,卻也如彈簧一樣霎時伸出迢迢之距,恰好就讓佛老的結界功虧一簣。
便在此時,那團雲渦一鼓作氣,衝出佛祖神力之掌控,還借力打力,幾欲反噬。
大佛駭然避開鋒芒,迅疾收回手掌及神通,同時排擠出所有緊張之色,火速樹立起庄-嚴肅穆之形象,極盡從容淡定之能事——彷彿非但絲毫不懼,還不屑一顧。
然而,天界之外,一片耀世之強光倏然爆發,隨即就有劈頭蓋臉的悶雷與嘶吼,在電光中轟然炸裂。
整個昊天結界遭受衝擊,猛然下沉。
頂天立地的大佛,為之一顫,佛頂之松果狀的肉髻竟然層層脫落,佛臉上禁不住一陣痙攣。金剛與菩薩們盡皆驚怖,頓時凝神聚力,傾盡神通以護法。
浩蕩雲團再現出一張趾高氣揚的猴臉,張牙舞爪,冷嘲熱諷道:「原以為你這老佛頭,會有什麼翻天覆地的神通手段,不過仍是些流於表面的花架子,卻不如你家道祖慷慨無私,傾其所有,來得真真切切!」
法天象地的佛老,暗中將牙齒咬碎,卻仍舊撐著淡泊從容的佛家門面,保持著俯瞰眾生的豁達氣度,微笑道:「我自有神通,是你所不能見識。我聽說,你曾兩次三番與仙家神祗爭鋒,卻終於功敗垂成。所以,除了你已啟動焰摩天之外,卻又有什麼法力,可以與整個世界一爭雄長?」
猴臉暴怒道:「你們所謂的神祗仙家,不過是些憑藉法寶神器傍身在側,投機取巧的庸人!若然拋開一切,僅憑自身實力,鹿死誰手卻不可知!難道你已老眼昏花,沒看見禁神令之下,那些遮掩不住的醜態?」
佛老略略垂了垂眼,雲淡風輕地微笑道:「我有一法,可以證明你的實力,讓天下眾生知曉,讓神界天人信服。」
「我正要彪炳史冊,光耀萬古,你這老佛頭有什麼鬼點子,快快從實道來!」
「我的法天象地之神通,已經展現在你的眼前。我的這面先天佛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三界中人能夠站到我的手心裡的,不多;能夠飛出我的手掌的,更是少之又少。」佛老暗含笑意,如同波光飄渺。「你從焰摩天中抽出本身,不以神器為助力,我不將神通以加持。若你能夠翻出我的手掌心,即可說明你的修為已然登至造化之巔,世界再毀於你手,也無憾了!此法雖好,卻不知敢是不敢?」
猴臉默然須臾,忽而雄起道:「我若不去,倒還被你們盡都看扁了!老佛頭,睜住你的老眼,看好了!……」
霎時間,整個雲渦極速旋轉,密集凝聚,終於皆被收入垓心之一點。
那一點卻又瞬間膨脹,頓化成悟空的本相來。
他縱身呼嘯,當即立在佛老手心。佛老點了點頭,他又一路雲光地飛起,風馳電掣直往天界盡頭而去。
飛了一路,整個世界空無一物。悟空只看見,天邊有幾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他思量道:此處已是天盡頭,這五根柱子便是擎天神柱了。於是,拈條毫毛,變作墨筆,往中間的大柱子上,揮毫而作一行大字:「齊天大聖到此一游」,以為證明。隨即返身飛回,看向如來佛祖道:「你可看得清楚了?我已飛至天邊,如今回來向你證明!」
佛老笑道:「你卻恰好未曾飛離我的手掌心哩!」
佛老將中指動了動,悟空看到自己寫在撐天柱子上的字跡,卻是原封不動地出現在他的手指上。
悟空錯愕間,佛老厲聲叫道:「你輸了,認命吧!」霎時將整個手掌一翻,頓將悟空從西天門撲入人間。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將他牢牢壓在下界。
電光火石中,悟空閉緊雙目,聽天由命地隕落而去。但是那行從眼角湧出的淚水,無論怎樣都抑制不住,只好任它從天界灑到紅塵。
當那座由天而降的山脈在他身上形成,昏天暗地的蕭條世界里,那些激情澎湃的夢想與轟轟烈烈的豪情,慢慢就由冷卻變得寂滅,而後屍骨無存地湮沒在「命運」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