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客人
楓林鎮,如歸客棧。
朝陽初升,院子牆邊的金雀花沾染晨露,淡黃色的花瓣微微捲曲,更顯嬌嫩欲滴。海棠樹上沁人的清香直撲入鼻,被昨夜雨打落一地的花瓣被阿福小心地掃在一旁。
那位神仙般的少女叮囑過,每一朵花上都有一個精魂,不要給別的客人踩到了。阿福瞧她臉龐瞧得呆了,人都走了還只會直愣愣地點頭。
劉東山從床上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掀起右邊衣袖。
「哈哈!真的沒有了!」整個客棧回蕩著他近乎瘋狂的笑聲。
三天了,劉東山每天都在恐懼中度過,生怕那隻紫色的小蠍子往心臟方向爬去。蕭離宸告訴他,紫蠍的毒一旦攻心,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林姑娘果然守信,沒有念那催命的『碎心咒』。」蕭離宸原本緊緊抿雙唇,隨著劉東山的狂笑聲逐漸輕輕上揚。
「三日後,紫蠍自會消失。」這是她給他的承諾。
蕭離宸雙手抱在胸前,站在海棠樹下,緊緊盯著情若魚盪著鞦韆的背影。
她說喜歡盪鞦韆,他便在後院為她做了一個鞦韆。只是她獨自一人的時候,眼中憂鬱和悲傷就越發沉重,他很看不過去,總會有意無意地湊到她背後,在鞦韆要停的時候輕輕推一下。她往往回頭微笑以報,兩人的話匣子就又打開了。
曾幾何時,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像多年的好友,不用多說,便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了。
「喂!你過來!」情若魚正在招手。
蕭離宸一怔,情不自禁地環顧左右。
情若魚不耐地道:「看什麼看呢,就是叫你!」
蕭離宸無奈地走過去,道:「我又不叫『喂』。」
情若魚白他一眼,腳尖在空中晃悠:「我可不想叫你那假名字,萬一叫順了,還如何改口?」
蕭離宸輕輕推著鞦韆,道:「就算不是大名,好歹也……算了算了,隨便你叫什麼。」
情若魚頭一歪,道:「鬧了半天,那是你小名兒啊?蕭易,哦,易兒!你義父這麼叫你?」
蕭離宸一臉驚訝:「你連這都知道!」
情若魚笑道:「我猜的,你那叫不打自招。」
蕭離宸想反駁兩句,最終還是無力招架。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他鬥口總鬥不過她的。
情若魚將鞦韆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他:「你的真名到底是什麼?你敢不敢告訴我?」
蕭離宸正猶豫,她卻轉過視線,直直望向客房那邊——林澈宏不知何時打開了窗子,正滿面怒容地瞪著二人。
蕭離宸有些尷尬。情若魚從鞦韆上跳下來,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低低地呼一聲:「跟我走!」
蕭離宸大腦一片空白,人已經被拉出店外。混沌中,他只感受到那隻手如凝脂柔荑,讓人無比心曠神怡,但也異常冰冷,是那種刺到骨子裡的寒。
不知不覺中,他們又到了惟清河邊。情若魚驟然鬆手,道:「對不住。」
蕭離宸左右手互相搓搓,低下頭,心說:「我可沒吃虧。」
情若魚嘆了口氣,蹲下撿了一顆石子,狠狠地扔到河裡,石子在河面彈了幾下才沉下去。
蕭離宸苦笑道:「你哥哥不歡喜你和我在一起,你又何必增添他對我們的誤會?」
「他不歡喜的事多了!難道我還得事事看他的臉色么?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都管不著!」情若魚語氣忿忿的,似乎有極大的憤怒,「他們以為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蕭離宸不知道她說的「他們」是誰,更不擅長安慰人,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說什麼為我好,其實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不敢光明正大地來,只會在背後使壞,我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他們怎麼能這樣欺負人……」情若魚說著說著,竟靠在他肩上哭了起來。
這一刻,蕭離宸是極為羨慕她的。從小到大,無論是在飽受折磨的訓練中,還是瀕臨死亡的沙場上,再苦再難,他都不可能掉半滴眼淚。
生死攸關,怎能自生怯弱?然而看著那些逝去的生命,他總是說不出的難受,儘管是他親手毀滅了他們。
憎惡殺戮,憎惡死亡,憎惡戰爭!他時時憎惡著雙手沾滿鮮血的自己。
「如果義父知道我有這些想法,會很失望吧?」為了讓義父滿意,蕭離宸只得將憎惡統統藏在心裡,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他緩緩把手放在情若魚背上,柔聲安撫:「一切都會好的。」
情若魚抬起頭,停止了哭泣,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雪白的臉龐流下。
什麼叫做梨花帶雨,什麼叫做攝人心魄,蕭離宸到今日方知。
她怔怔地瞧著他,道:「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么?」
這莫名其妙的發問使蕭離宸心頭一震,亦給了他伸手替她抹去腮邊那顆淚珠的勇氣:「你知道我是誰的話,恐怕要趕我走了。」
「不會的。」情若魚伸手去拿他腰間的玉簫,「聖簫子!」
「你……」蕭離宸氣結。和聰明人說話果然異常輕鬆,但也必須做好一切被對方看穿的準備。
情若魚細細摩挲那支碧綠清透的玉簫,道:「什麼你啊你的?你知道我的身份,不也裝傻么?」
蕭離宸搖了搖頭,嘆氣:「有時候揭穿了,反倒不好。」
她是驕陽公主之女,而他是逆天盟主的義子,二人能這樣相處已經很難得了。
「若我不在乎,執意如此呢?」情若魚眼中重新凝聚了笑意,讓他頓感一陣溫暖。
「那我捨命陪君子!」
「誰稀罕你捨命了?你只管做我的跟班就好!」
「哎,我為什麼變成你的跟班了?你別跑啊,給我說清楚!」
梧桐樹上,一隻老鴉瞪著血紅色的眼睛,緊緊盯著這對少年男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哭哭又笑笑。
二人一路追逐打鬧,往如歸客棧去。回到大廳時,裡面卻有些不一樣了。
林澈宏臉上滿是笑容,渾然沒有先前的不悅了,他正忙著和剛來的兩名少年說話。
其中一名少年身穿千色瀾袍,手執一把繪了山河圖的象牙骨摺扇,神色舉止間皆帶有幾分天潢貴胄獨有的傲氣。一看到他,就會讓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神明爽俊」這個詞來。
少年微微笑著把玩拇指上的和田玉扳指,嘴角卻只是向右輕揚,本來俊朗的臉頓添幾分魔性的魅惑。細長的鳳目靈活地在客店流轉一圈,所有的女客都要給勾了魂魄去。
很明顯,這是個馳騁情場的老手、風流花心的紈絝子弟。
要不是看到他,蕭離宸險些忘記了自己此行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