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嗔五痴
沈有餘已有很久沒見到他的舅舅,上一次見面的記憶變得模模糊糊的,似乎是年初過年那會兒。突如其來的喪禮令所有人沉默。寧獻榮和寧小娥有兩個孩子,女兒寧碧君,兒子寧為,這兩個名字也是有來源的,取自「織烏西下,為君凝碧」這句詩。寧為讓其他人都暫且離開,他需要一個單獨的空間和沈有餘交談。
「長豫這次沒讓你受傷吧?」
寧為和沈有餘分別坐下,彼此中間空了一個位置。因為那些椅子排放本身挨得過於親密,如果不空位坐下的話,就顯得太近了。人類其實是有空間領地意識的,兩人交談時彼此都會保留個距離,叫做「社交距離」。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本能的就會排斥另一方的過分接近。不是討厭,只是因為不習慣。
沈有餘搖頭。
寧為長得並不像寧獻榮,也不像寧小娥,他好像跟自己的父母一點都不像,也許是隔代像了自己的祖父祖母。他說:「那些事情,你基本都知道了?我有許多話想要跟你說,但或許最重要的是,欠你一聲道歉。」
沈有餘說:「舅舅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哪裡來的道歉。」
寧為嘆了口氣:「有時候,看見不好的事情發生,卻不去阻止,這本身就是一種『作惡』,不是嗎?——其實姐姐,我是說你媽媽當年救你時,我也在場。」
「她一直求我幫她,可我太害怕了,不想違背爸爸的命令,所以拒絕了她。她很傷心也很憤怒,我其實能理解她的感受,或許正是這樣的理解,我知道自己選擇的不正義,於是當姐姐表示對我失望時,我還對她說出了很殘忍的話。」
或許先前遭遇了太多的衝擊,沈有餘現在反應有點遲鈍,他現在近乎於麻木的,像在聽一個不相干人的故事。
寧為比寧碧君要小,寧碧君生下沈有餘時,寧為可能都還沒考慮過要孩子這件事。現在有了孩子的他,不會說出那種話,但在當時的恐懼歉疚還有逃避心態下,他對他的姐姐說,這個孩子剛生下來,什麼都不懂,死了也不會痛苦,反正這孩子在出生的時候就被帶走了,她還沒有養過這個孩子,感情尚未培養起來,要割捨也不會太困難,就當做難產死嬰不行嗎?再說了,姐姐和姐夫還年輕,身體健康,以後再要一個孩子,也不是難事。
他永遠忘不了姐姐當時看他的表情,就好像從未認識他一樣。
於是他慌慌亂亂的,越發口不擇言:「家裡將我們養大也很不容易啊,我們長大了回報一個孩子,又算得了什麼?」
過往的事情並沒有變得模糊,反而隨著愧疚的情緒發酵而變得歷歷在目。
寧為看著沈有餘。眼前這個長大了的孩子,眉眼比起姐姐反倒是與他更相似。老一輩的人有一句說法叫做「外甥像舅舅」,沈有餘確實與他看起來更像。寧長豫為此在小時候恨恨地說:「沈有餘其實是你在外偷偷生的孩子吧?他長得跟你那麼像。你對他又那麼好——比對我還好!我要告訴媽媽去,我們不要你了,你跟外頭的野孩子去過吧!」
沈有餘聽完舅舅那一長串自白,靠著椅背:「都過去了。」
寧為卻接下去說:「你長大之後,我陪著你外公見過你一次。」
沈有餘似乎猜到了舅舅要說什麼。
其實他心裡早就有懷疑,但有時候有些已經發生了的,不可挽回的事情,就讓它保持混沌不清的混亂樣子,如此暫停在記憶里也好,這樣他恨也只恨自己。真相挖掘得更多,不會讓自己解脫,反而會更加痛苦,所以為什麼要知道得那麼清楚?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沈有餘閉上眼睛,「已經過去的事,我們不去提它們也沒什麼的。」
「不。」寧為搖頭,「這件事壓在我心裡很多年,我無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很多個晚上我連續做噩夢,夢見姐姐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一直一直看著我,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她對我失望透頂。」
「那天是你的生日,爸爸說想見你。他和路宗涯叔叔有契約,保證在路叔叔過世之前不會對你動手。這不是一般契約,是我們寧家的『墨契』。如果違反約定就會被契約反噬。我想既然這樣,就算帶上爸爸去見你,總不會出事。他雖然之前表現得那麼冷漠無情,但自從姐姐死後,他也不好受,果然還是念著你。所以……」
「他帶了蛋糕,我按習俗帶了紅蛋。我當時以為,這一切終於能夠和解可以結束,但回到家的隔天,我就聽到了你出事的消息。於是我去問他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他甚至都不屑對我隱瞞,告訴我這一切就是他做的。被改造后的『鑰匙』容器體內靈氣達成一個平衡,這個平衡脆弱,雖然經過後續封印處理可以變得穩固,但稍加外界刺激,就可以讓一切崩壞。」
「所謂外界的刺激,就是帶著強烈負面情緒死亡的『負面能量』。如果這股力量又是有點血緣關係的,那破壞力會更加巨大。」
「我問他明明有『墨契』,他怎麼能做出違反的事。他告訴我……」
「所有一切不是他『親手』做的,而是我做的。」
「出了問題的,不是他帶給你的蛋糕,而是我送的紅蛋。那些雞蛋是我親手煮熟的,甚至上色也是。但是塗抹在雞蛋外頭的顏料是用老宅的東西,它們經過特殊加工處理,可以透過雞蛋外殼滲入進去。而那些特殊原料,其中最重要的摻入部分,是姐姐的骨灰。」
寧為突然起身半跪在地上,握住沈有餘的手:「我已經有很久沒能好好睡了……」他的看起來很虛弱,嘴唇也是乾裂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會原諒我自己,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軟弱和無能。對不起,對不起……」
沈有餘因為舅舅突然的接觸,整個人都僵硬了一瞬。他從上至下地,俯視著自己的這位血緣親人——是如今在世上與他在血緣關係上最近的人了。
面前這一張臉孔,雖然經過歲月侵蝕,但比同齡的其他大部人男人都要年輕。他的人生組成或許也有很痛苦的部分,但那部分痛苦並沒有讓他變得蒼老不堪,也沒有讓他變得陰鬱,而是給他添繪了一種其他人中年男人身上不會有的,脆弱意味。
僵硬的身體在最初的驚嚇之後,慢慢放鬆下來,沈有餘嘗試著反握住對方的手,他極緩慢地說:「我是原諒你的。如果……」頓了頓,他繼續說下去,「如果媽媽她還在世上,她也會原諒你的。」
寧為在瞬間情緒崩潰。他握住沈有餘的手沒有鬆開,就這樣將臉枕在沈有餘的膝上痛哭了起來。
他小時候遇到什麼特別傷心難過時,從來都是像這樣靠著姐姐哭。姐姐說,為什麼男孩子就不能哭呢?他說這樣會很丟臉的。於是姐姐說,你要是覺得丟臉,你可以偷偷只哭給我一個人知道。後來姐姐有了自己的生活,就不能再安慰他了。後來他也長大,不是原來的小男孩,也不該再輕易地流淚了。所謂家人就是這樣,自出生開始,便是準備著要在日後漸行漸遠,最終徹底分離。
沈有餘一動不敢動,過了許久,他遲疑地抬起另一隻手,慢慢地放在了舅舅的發頂,安慰性地輕輕拍了拍。他感受這掌心的觸感,心想,舅舅的頭髮果然很細軟,摸起來和他設想中的完全一樣。
寧為情緒穩定下來之後,和沈有餘說了之後的安排。
「這段時間,你先留在寧家。『鑰匙』的事,還有王家的事,我們五家都曉得了。在事情解決之前,你待在這兒,我們會保護你的。和『鑰匙』相關的其他人,他們之後陸續都會來寧家。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再出事。」
沈有餘想了想問:「是有對付王佑君的辦法了?」
寧為點頭:「王家已經在追蹤王佑君的蹤跡,只要源頭問題解決,事情就算解決。」
沈有餘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跟寧為分享了一下,包括佔據了路知寧身體的「屍妖」相關信息。寧為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
「路爺爺或許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沈有餘卡頓了一下,「外公說路爺爺病危讓我回寧家,但實際上,是不是在我來之前,路爺爺就已經過世了?」
寧為有些困難地點頭:「是,不過……」
沈有餘忍不住:「是外公動的手嗎?」
「不是的。」寧為立刻給出否定的回答,他搖頭,「你外公對你路爺爺一直講話很守信用。他說不動你,就真的一直沒對你出手,甚至答應簽下『墨契』。唯一的一次違反,是因為那段時間,你外婆身體狀況突然變差,所以他……這次你路爺爺去世真的是意外,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料想到。」
沈有餘:「那為什麼——」
寧為知道沈有餘要問什麼:「宗涯叔叔他存下來的緊急聯繫人方式,填了姐……你媽媽的,好像是早年錄入的信息一致沒改,這通電話最後自然聯繫到了你外公這裡。」
沈有餘沒說話。
寧為說:「如果爸他要用這種方式動手,他早就做了。」
誰知道呢?如果寧小娥身體狀況變得很差,誰也不知道寧獻榮會做出什麼。
這個話題無法再繼續。沈有餘只能說點別的。他忽然想起墨室里發生的一個細節:「對了,舅舅,我見到外婆時,她看了我的玉佩很久,這個玉佩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脖子用紅繩穿起來的配飾,被他用手指勾出衣領外,是勾玉形狀的白色玉佩。
寧為視線轉移,他對沈有餘的這個配飾顯然不陌生,而對於剛剛的話題,他顯然也不想過多討論,所以沈有餘明顯到有些生硬的轉移走話題的行為,多少令他鬆了一口氣:「是你外婆當年做的。」他仔細看了兩眼,忽然說,「另一半送人了?」
另一半是黑色的勾玉形狀玉佩,沈有餘很久之前就送給了路知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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