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嗔十痴
王佑君的出現,以及阮君見的異變,都不是最後一擊,那全是為了消耗沈有餘他們一行人戰力和心神的前道工序。他靜靜蟄伏,就是為了這一刻,眾人以為事情已經落幕而放鬆心神的瞬間。
最開始要來寧宅的時候,屍妖是強烈的反對的。他的理由很簡單:「我們還沒準備好。」
王佑君笑了。屍妖很不喜歡王佑君這個笑,但這個笑容不是蔑視,其實也沒什麼多餘的感情,更多的是像一個面具,戴上這樣的面具純粹是為了讓談話對象放鬆心神。就像是自然界動物捕食,有些狩獵者在咬住獵物時,牙齒會分泌能讓獵物神經麻痹的毒素,或許王佑君的笑容就是如此作用。屍妖討厭這樣,大概是本能地察覺到面對如此笑容的自己,有意無意之間,被對方當做了「獵物」。
「他們也沒有準備。一樣都是沒有準備好,但他們現在比我們更缺。目前的形勢是對我們有利的。往後拖得時間越長,我們反而更沒勝算,因為他們人數比我們多,人員素質也更高,一樣的準備時間,只會比我們更充分。我們本來能做的,就是趁對方準備不及的時候,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很可惜,提前暴露了。」
屍妖同樣極度討厭這樣的彎彎繞繞,他喜歡憑藉本能行事,不喜歡過多思考。所以他只是問王佑君:「那你打算接下來怎麼做。」
王佑君靠著椅背,緩緩說著:「其實他們那邊目前需要注意的,只有兩個人。」
屍妖抱臂一挑眉:「哦?」
王佑君很冷靜地分析:「婆婆,還有靈體狀態的路知寧。」
屍妖突然開口:「阮君見不算嗎?」
「他性子衝動。」王佑君用另一種言語描述的形式,否決了屍妖的假設,「是很好的道具。」
屍妖哼笑了一聲:「那你打算怎麼殺了你婆婆,還有那個路知寧?」
王佑君靜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回答,半晌過後,才說:「要殺他們,很難。」
屍妖:「所以呢?」
王佑君:「時間有限,只能儘可能地消耗他們。」
屍妖抬起它那一雙帶著紅月環邊的眼睛,盯住王佑君:「你打算怎麼消耗他們?」
第一步是削弱婆婆,第二步是削弱路知寧。
「阮君見知道我出現,一定會不管不顧別人的勸阻來找我。」
屍妖不知道是在嘲諷,還是真的這麼猜想然後把心裡話直白的,又不過腦子地說了出來:「是因為你騙了他,所以他惱羞成怒要找你報仇嗎?」
王佑君嘆了口氣:「不是,是為了給他弟弟報仇。」
「報仇?」屍妖覺得匪夷所思,那時的他也在場,他親眼看到阮君見將自己弟弟扯在自己面前做擋箭牌,本來該是阮君見死的,王佑君要殺的,本來也就是阮君見,但阮君見拉了自己弟弟做替死鬼。按他思維方式來說,完全是阮君見自己親手殺了弟弟——兇手為被自己殺死的人報仇,這不是很可笑嗎?
屍妖覺得簡直莫名其妙:「人都他自己殺的,他還報什麼仇?」
「人的感情很複雜的。」王佑君搖了搖頭,「當時情況必須要死一個,如果死的是阮君見,活下來的是他弟弟,他弟弟除了抱著他屍體哭,就不會做別的事情了,而且說不定等他死了,還會哭一段時間就忘了阮君見,然後認別的人代替他做哥哥。」
屍妖露出了一點微妙的表情。
「但如果是阮君見活下來,他就可以找我這個始作俑者報仇。他可以活得比他弟弟更有價值,所以他肯定會讓他弟弟替他去死。」
屍妖神情複雜的:「你們人類真奇怪。」
王佑君繼續說:「阮君見為了能殺我,為了獲得更強的力量,一定會用過激手段進行能力提升。而短時間內的這種能力巨幅提升,一定會造成靈力紊亂的情形。」說到這裡,他停下來,露出一個笑,還是那種含著憫意的笑,但在如此語境下,卻散發出了一種有什麼東西腐爛掉的惡意氣息,「那種情形下,要讓『鑰匙』失控,並不難。」
屍妖想了想,說:「可你現在沒有『合道針』。」
王佑君摸出一個盒子,打開盒子露出裡頭用綢緞包裹著的一截針狀物,那顯然是從原本合道針下截取下來的一部分——他早有二手準備。
狡兔三窟。
屍妖怔了一下,想說「你怎麼沒跟我說過這件事」,但又想起王佑君本來和他說的事情就不多,所以他改口:「然後呢?」
「我會想辦法擾亂婆婆的心神,異化暴走的阮君見會重創寧家眾人,並消耗掉路知寧的精神力,然後接下來,就是你出場的時機。」
——但屍妖先前並不知道,王佑君先前輕描淡寫告訴他的,會擾亂家主婆婆的辦法,竟然是自己去送死。
——難道除了這種方式,就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擾亂家主婆婆的注意力了嗎?
屍妖不信王佑君沒有其他辦法,但王佑君選了這一種形式,他不能理解。但確實,王佑君的計策是很成功的,在王佑君死後,婆婆王琦源顯然始終處在一種心神不寧的狀態中,需要對付異化「蟲子」時,這一點還不明顯,但「蟲子」被解決困住后,她顯然精神一松,處在一種少見的鈍態之中。
這在平時,顯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當屍妖撲向沈有餘時,這位平時不出錯的家主婆婆,居然來不及反應阻止它。而另一側的路知寧還要消耗靈力來困住狂化的「蟲」,也難以分神來對付它——「蟲」並沒有被殺死,只是被路知寧用靈力屏障困住了,維持這道靈力屏障需要大量靈力。路知寧再怎麼強悍,也無法做到在此時同時對付「蟲」又同時對付它。
更何況,他們本來就是在某一種意義上的同源分歧。
路知寧想要消滅他的難度,就像一個人試圖親手活活掐死自己。
也許路知寧可以在全神貫注時做到殺死它,但決計不是現在這個情形。
它緊緊地盯著沈有餘,不肯錯過沈有餘臉上的表情。死亡即將降臨到面前這個人身上,那些困擾著迷惑它的,獨屬於路知寧的記憶,它不需要,也不稀罕。為了證明這份意志,就像王佑君說的那樣,它會殺了路知寧的最在意的人。這個在路知寧死時還記掛著的人,這份來自死者對人世的眷戀,那種微妙的情感遺留在它此刻的身體之中,它受到影響,並且察覺到了這種影響,因此深惡痛絕。
——當一個人感到不可接受的某種衝動時,為了恢復內心平衡與穩定,人們往往採取一些極端的措施,或許是一種與真實意願完全相反的行為。
屍妖並沒有在沈有餘的臉上看到驚慌之類的情緒,那張脫胎於此身記憶又成長太多的面孔上,罕見地顯現出了一種過分冷靜的空白表情。極為陌生的,充滿冷冰冰的凝視意味。沈有餘的樣子看起來太奇怪了,這種反應,就好像料到了它會出現。
下一瞬間,某種似是而非的「束縛」,纏繞在了它的身上。
沈有餘身上籠著一層煙草燃燒后的白煙,先前淡薄得近乎於無,然而在此刻一瞬間被壓縮濃郁得近乎於實質體,用力地捆縛住了屍妖。
他確實沒有想到屍妖躲藏的形式,但一直警惕著屍妖的出現。之前那種毫無防備的姿態,何嘗不是一種偽裝陷阱?
經過「鑰匙」加持過的氣態靈力極具攻擊性,兜頭將屍妖整個裹挾住,沈有餘露出了一個略微有些得意的表情,然而這一個笑容才浮現不超過一秒,就凝固在了臉上。
屍妖要的,並非一定要觸碰到沈有餘。只要距離夠近就可以了。按照王佑君的推算,路知寧想要控制住異化的「蟲」,一定會使用沈有餘身上的「鑰匙」。而解開封印的「鑰匙」,不會那麼快被重新合上,它需要做的,就是在此期間,帶著其他「鑰匙」接近沈有餘,把其他「鑰匙」的封印全都解開。
在極近距離下,這些破除封印的「鑰匙」就會失控交匯——它們彼此本來就是一體,它們本來就互相吸引。那麼多年來被人類分散隔離,如今,它們終於要重新相匯了……
加上顧星辰肚腹里的「鑰匙」,此時一共在屍妖手中的,一共四把。它劃開了三把「鑰匙」,只差最後那一把屬於王家的。
然而就在它手持殘缺不完整的那枚「合道針」,險些就要刺破這最後一把「鑰匙」的封印時,有一股微弱卻又意外蠻橫的力量,哆哆嗦嗦地將王家的那把「鑰匙」搶走了!
大灰不知所措地握住手中的「鑰匙」,從他格外震驚的面部表情上來看,他雖然同「鑰匙」有一定聯繫,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成功搶走這把鑰匙。
屍妖在瞬間狂化——它要殺了這個灰綠眼睛的半人!
此時已然回過神來的王家婆婆,在瞬間閃身移動到了大灰面前,她將大灰擋在自己的身後,擺出了保護的姿態。
而沈有餘,他僵立在了原地。
傳說里,五把「鑰匙」齊聚解封,就能打開通往只有死靈存在的酆都「鬼門關」,如今「鑰匙」不齊,缺了一把,但那扇被前人們嚴厲警告著的,絕不能打開的「門」,還是在如今混亂交錯的靈力亂流里顯形了。
彷彿黑夜之中點燃的蠟燭在眨眼間被吹滅,原本那些傳到耳朵里的,吵鬧的聲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見。
冷。某種詭異的冷意,伴著蠢蠢欲動的邪惡氣息突然降臨此方空間。所有人都看了「鬼門關」的出現,唯獨除了沈有餘。因為那扇高聳而邪惡的「門」顯現在他背後,他背對著門,看不見那異景,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冷,一種異樣的冷。
那冷像軟體動物一樣裹挾住了他,黏糊糊的怪異冷感,叫人頭皮發麻。沈有餘想站起來,遠離這個地方,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好像就被這種詭異的冷感給粘貼住了,動彈不得。
可能……可能他這次會死也說不定。
沈有餘感覺自己就像是凝固在琥珀里的蟲豸,動彈不得,甚至連意識也逐漸要被凝固住了。那噁心的冷感終於徹底裹住了他,他原本還無法控制地恐懼到微微發抖,但在被冷意徹底包裹住的那一刻,沈有餘反而突然無所畏懼,一點都不害怕了。他只是很遺憾自己此刻看不到路知寧,也說不了話。
師父,我……
屍妖便是在此時忽然撲上來,替他擋住了某種難以言狀的東西。
沈有餘微微睜大眼睛,伴隨著尖銳而苦澀的獨特香氣湧入鼻端,那原本滲入靈魂的冷意,隨著屍妖擁住他的動作,猛然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看著屍妖,有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它救了他?
可是——為什麼?
這沒有道理。
奇怪的是,屍妖的神情好像它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那雙暈了一圈血環的眼眸看著沈有餘,意識彌留的最後,激烈的情緒翻湧上來,好像是不甘與恨,濃烈得近乎於詛咒。
世間的聲音,隨著消退的冷意重新返回。沈有餘下意識地接住了屍妖,那具扭曲了樣貌的身子舒展,重新變回了人形,變成了最初路知寧的樣子,變成了路知寧當年死時的面貌。
舅舅寧為是在場第一個認出「路知寧」的人。他難以置信,甚至都沒先提「鬼門關」的事。或許因為「鬼門關」已被重新合上,便沒什麼再恐怖的了,反倒是路知寧這種不合常理的出現,讓他更覺驚悚:「路知寧?這不是路知寧嗎?怎麼會這樣?」
王家的「屍妖」,路知寧的面貌……對了,路宗涯叔叔當年,是不是來找爸爸吵過架,吵的是什麼?好像是——路知寧不見了。路知寧的屍體不見了。
有某種滿懷惡意的秘密,伴隨著「路知寧」的出現,從陰暗的角落浮了上來曝光在人的面前。
寧為驀然抬頭看向王家那位當家的家主婆婆。
王琦源同樣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甚至往後退了一小步。今天接二連三的事,似乎敲碎了她一貫在人前冷硬的作風外殼。她原本是不知道這一切的,但此刻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她已然猜到了背後的種種。
寧為盯住對方:「您有什麼要解釋嗎?」
家主婆婆閉了閉眼睛,說:「我會把一切調查清楚,給大家一個交代。」
沈有餘想要說什麼,他身子往前微微前傾了一寸,卻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頭痛欲裂,沈有餘掙扎著想要起身,被一雙溫涼的手按了回去。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喉嚨卻被人用刀割過了那樣。有人將他扶起來些許,喂他喝了點水。
「你再休息一會兒。」
是師父的聲音。
沈有餘實在難受,便又睡了過去。第二次醒來,比上一次已經好很多,他單手捂住額頭,睜開眼睛,看到路知寧坐在床邊。沈有餘很痛苦地開口:「我、我這是怎麼了?」
路知寧將他扶起來,又喂他喝了點水:「是把『鑰匙』的靈力混在一起難以拆分,我暫時將它們一齊封印在了你體內。它們造成了比較大的身體負擔,你這段時間會比較難受。」
沈有餘靠住路知寧:「我不想喝水。」
路知寧也不勉強,他將水杯放在床頭,打算將沈有餘重新按回床上,但沈有餘不肯躺下。路知寧摸了摸沈有餘的臉:「怎麼了?」
沈有餘說:「你讓我抱著靠一靠。」
路知寧無聲地嘆了口氣:「我陪你一起睡吧。」
沈有餘搖頭:「不要。」
於是路知寧就這樣半摟半抱著沈有餘。過了一會兒,沈有餘開口:「師父,王家那位婆婆後來有解釋是怎麼回事嗎?」
路知寧撫著沈有餘後背的手一頓,他淡淡說:「你現在有力氣了?那先吃飯。吃完飯跟你說。」
沈有餘握住路知寧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你是不是,不想同我講這個事?」
路知寧說:「沒有。」
沈有餘含含糊糊地說:「你不跟我講,我也可以去問大灰的。」
路知寧:「……先吃飯。」
即便是吃飯,吃得也是有氣無力。倒不是不餓,就是感覺咽不下去。寧長豫和寧為知道沈有餘醒轉,都來看了沈有餘一回,他們看沈有餘精神不濟,讓他吃完飯趕緊去休息。隨後趕來的是大灰和抱著返魂香的念念。因為寧寧的事,念念也知道,所以路知寧沒有隱藏身形。但之前念念看到的路知寧,都是小孩形態的,乍然一眼看到成年版的,她好像有點被嚇到。
王家的家主婆婆回王家了,說是回去徹查此事。
返魂香趴在念念懷裡,懨懨的:「其實如果想要知道真相,跟著我去把屍體的記憶翻一下就好了。人是會說謊話的,屍體不會。」
路知寧的屍體,現在就放在寧家。
沈有餘沒再說路知寧的事,只是戳了一下返魂香:「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沒有精神。」
返魂香拍開沈有餘手指,不說話。
大灰說:「它看了阮君見的記憶,這兩天心情很不好。」
沈有餘又努力扒了兩口飯,可實在吃不動,便跟大家表示自己還是得再睡一會兒,有事等醒了再聊。
重新爬回床上,沈有餘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明明身體很困,但睡不著。他輾轉反側,最後掀開被窩:「師父你陪我睡啊。」
路知寧本來可能是在旁看書的,聽到沈有餘這樣說,便放了書躺上|床來。
沈有餘突然笑起來:「我小時候也有經常睡不著的時候。每次我睡不著,就會偷偷爬上師父你的床。不知道為什麼,一挨在你旁邊,就會特別安心,然後馬上就睡著了。比安眠藥都有用。」
路知寧輕輕「嗯」了一聲。
又過了一會兒,沈有餘輕聲說:「師父,我想去屍妖的記憶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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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知寧回憶殺完就能結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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