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02
「你不是路知寧。」王衛源緊緊地盯住它。他的態度出現了轉變,開始走向另一個極端,「你只是批了他殼子的鬼東西。」
王衛源嘗試毀它的意識存在,但這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它的意識同這具殼子生在了一起,不同於活人,這具肉身的每一寸都浸泡了意識這才組合生成了它,它是如此被煉化的「器」,這是它的生存之道。如果王衛源想抹去的它的存在,那最基本的方式,就是將路知寧這具軀體整個毀掉,但顯然王衛源捨不得,於是它在王衛源的各種嘗試中,飽受折磨。
「你不是路知寧。」
創造出它的這個人,一遍一遍地跟它這樣說。它最開始還嘴硬反駁,叫罵不休。它怎麼不是路知寧?那些存在於大腦中的記憶,就是它依存的憑證。但他一遍遍地跟它這樣說,一遍遍地折磨著它,它終於癲狂了。
「我不是路知寧。」
它甚至對路知寧產生了恨。
剝離的認知,它是它,路知寧是路知寧。可它為什麼一開始作為路知寧降生於世?路知寧有什麼好的,為什麼它非要當路知寧?它不稀罕,也不屑於做路知寧。無休止的折磨對立之下,它懷著強烈的惡意詛咒,趁王衛源松神的片刻,啃下對方小腿上的一塊肉。而對方在這不留餘地的撕咬之中,也到達了忍受的極限。
王衛源決定要銷毀它。
就像自說自話地創造了它那樣,這個時候,他又要自說自話地銷毀它。
它以為自己這樣會死,就像不明不白地來到這個世上,最終又不明不白地消失。然而被王衛源切割碎屍之後,它詫異地發現,自己的意識並沒有因此消散。相反,它每一段被分解下來的肉塊,在此狀態下,都可以被任意操控。
真是諷刺。作為完整的路知寧所苦求不來的自由,在被殘忍地分屍之後,它反而獲得了。切割人體需要耗費大量氣力,碎裂的屍塊趁著王衛源氣喘吁吁坐下休息的時機,像爬蟲那樣四散逃逸。
王衛源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可能,根本未曾防備,這才讓它以扭曲的形態逃走。
它在這次「死亡」機會下,發掘出了自己新的能力。它可以隨意地扭曲自己這身軀殼,就像捏一塊橡皮泥。它可以是任何樣子,它完全可以不去做路知寧。它恨恨的,拖著滿是傷痕的身軀,蜷縮在黑暗之中舔舐傷口。它同樣在暗中窺視,找尋著能夠報復殺死王衛源的機會。可是王衛源自我保護得太好了,它根本沒有機會下手,所以——
它殺了三槐里王家的其他人,吃了他們。
腦中儲存著的那些屬於人類的記憶,強烈地厭惡反感著,然而被煉化后的身軀,卻渴求著血肉的滋味。路知寧不可能吃人,但正是因為路知寧不會做,所以它才更加肆無忌憚地去做。這下子,它和路知寧徹底區分開來。它才不是路知寧。它是帶來血腥恐怖的存在,是人們惶恐警惕的對象。
它是不詳,是人們畏懼的屍妖。
很遺憾的是,它最後被王衛源抓住。對方一時間殺不了它,就將它封存回了那個當初製造出它的血罐子里,打算將它重新慢慢煉化消融。
屍妖不甘心。它拚命掙扎,血罐的蓋子還是在它的眼前合上。
時間的逝去無法被估量,不知道過去多久,屍妖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可能再過些時日,它就真的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世間的一切又是如此難以預料,明明沒有想過要出生,卻被人創造了出來,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去,卻被想不到的人救起。
封印它的罐子被人從外揭開,霧蒙蒙的月光從高空灑落下來,落進了它的眼睛里。一切竟然跟當初它第一次睜眼蘇醒過來一樣,它恍惚分辨不清,是否時間逆流而回,它又回到了最初開始的那刻,直到一張陌生年輕的人類面孔出現在它面前,打斷了它的茫然失神:「你還好嗎?」
它立刻擺出攻擊姿勢。
對方以一種奇特的,憫然的神情看著它:「我知道你使用的是路知寧的身體,但你並不想做路知寧。大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要被動地接受一些東西。我們都是一樣的。」
它直接贈送對方一聲冷笑:「不要一副自己很懂的樣子。死瘸子。」
等到它被徹底放出來,恢復一定自由,已經是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年紀輕輕跛了腳,像個老年人一樣拄著拐杖的人告訴它:「現在不是之前,你不能胡來。」
它始終抱著敵視的情緒:「我怎麼胡來?」
對方不在意它的帶刺態度,只是很溫和的:「你不能隨便吃人。」
它含著惡意說:「我就愛吃人。」
「愛吃也不能吃。」對方難得擺出了強硬的態度,但說話的語氣和聲音都依舊是之前那派溫柔的作風,「你上次鬧得鎮上一片混亂,卻還能全身而退,是因為王衛源爺爺替你做了遮掩。現在沒有他,我可沒辦法一手遮天保住你。你是我背著他放出來的,他還不曉得你的事情。你不會想被他重新抓回去的吧?」
假如屍妖被人捉住發現,那王衛源大概是這世上最恐慌的人。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的,隱秘的,不為人知的心思。他會比任何人,甚至比屍妖本人還要害怕其中的秘密被他人發現。
它直接掐住對方的脖子:「你威脅我?」
王佑君一點反抗也無,那姿態簡直任人宰割:「我只是在勸說你。」
不可信的人類,但說出來的話也不是毫無道理,屍妖果然沒有輕舉妄動亂殺人,當然也有一點原因是它現在太過虛弱,無法出去興風作浪,便也就跟著王佑君回其住所。
王佑君白日里總是不在,夜裡才回來,它鼻子抽動,警惕地審視對方:「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對方似乎總是受傷,不大不小的傷口,身上彌散著淺薄而又讓人無法忽視的血腥氣味。這個人可疑到渾身都是謎團的地步,屍妖攀上房梁,古老的屋子結構,讓它可以跟對方保持一個非常令它安心的距離:「你把我放出來想做什麼?」
「可能是因為覺得你很可憐。」
屍妖瞬間暴怒,它從上跳躍下來:「你有什麼資格!」
王佑君笑笑:「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屍妖立刻回答:「討厭死了。」
王佑君說:「我也不喜歡,所以……」
所以什麼?
對方沒了下文,它等了等,還是沒等到後續。差點就要開口詢問,但馬上打住了。它為什麼要問?又不是非得知道不可。明明是對方先提的,愛講不講。
所以屍妖重新縮回黑暗之中。
它在不見光的角落裡盯視著這個人類。將它放出的此人實在可疑,它看不透。自己的事情,對方似乎知道得不少,可它卻不曉得對方任何一點事。這不公平。於是屍妖在自身狀態恢復得差不多了之後,扭曲了形態,跟隨其後,暗中觀察,便也就窺見了王佑君和王家小少爺的事。
那是個看起來極為瘦弱纖幼的少年,比其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小得多,從屍妖的角度自上而下看去,更是小小的一團,瘦弱得都有些可憐了,簡直如同琉璃製品一樣脆弱易碎。可是,誰又能想到,正是擁有如此形貌的人,卻在王家以惡毒又惡劣的爛性格聞名。
斷了兩條腿的小少爺坐在輪椅上,他膚色偏白,白得不健康,只聽他招呼王佑君,像招呼一條狗:「給我倒熱水。」
王佑君給他倒了一杯。
少年拿起喝了一口沾濕嘴唇,下一秒立刻變臉發火:「這麼涼,你泡給死人喝的啊!」
王佑君似乎習以為常,聽了這話,只是溫聲說:「我給你重新倒一杯。」
第二杯倒好了,但少年卻在這回沾也不沾,他直接抄起還冒著熱氣的水杯,兜頭潑在王佑君臉上:「這麼燙,你想燙死我,是不是?」
他看著王佑君不閃不避的,被自己潑個正著,陰冷冷地笑了一下。這樣一個笑落在他雋秀的臉上,居然奇異地融洽,並不叫他顯得嘴臉醜惡,還真是天賦異稟。
小少爺將杯子丟在地上,背靠著輪椅:「婆婆讓你來照顧我,你卻是來給我當狗的嗎?」
王佑君也不擦臉,只是蹲身去收拾地上的杯子碎片。小少爺趁機握住那原本屬於王佑君的桃木拐杖,他在王佑君低頭收拾碎片時,劈頭蓋臉地打過去:「連倒水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我們王家養你有什麼用?」
躲在上頭的屍妖聞到了空氣飄蕩的細細血腥味,十分熟悉的氣味,來自王佑君。
眼前發生的種種令它詫異,還有點惱火。它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王佑君不反抗。那麼瘦弱又殘廢的少年,哪怕王佑君不是修者,什麼都不會,要收拾這個傢伙都太簡單了。可是王佑君為什麼縱容對方?這說不通。
小少爺打了一會兒,可能是手累,就把拐杖丟在一邊。
「過來。」
仍舊是命令狗一樣的口吻,他伸手搭在王佑君的肩膀上,順著王佑君的毛衣領滑進去,隔著襯衣摸到那帶勾刺的鎖鏈,他終於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讓你穿著,你果然穿得很好。」
小少爺的手收回來,指尖一點紅色血跡,當然,那不是他的血,是王佑君的。
原來它在王佑君身上嗅到的血味,是這麼來的。
屍妖在上頭看得心裡窩火,它毫不猶豫地擬態成一窩蟲子,落雨似的噼里啪啦掉下來,淋了小少爺一頭一臉,還惡意地往對方細白嫩肉的身體上爬,果然把這個惡劣的嬌氣鬼嚇得一直尖叫。
不過,明明它幫王佑君出了一口惡氣,但對方一點沒感激它。而且,當天晚上,那個惹人討厭的小少爺,居然還跟著來到了王佑君的住所。屍妖躲在暗處,看著對方慘白著一張臉窩在王佑君懷裡,和白日里的惡形惡狀截然相反,就好像十分無辜無害一樣,它幾乎要翻個白眼。
準備睡覺時,小少爺按著自己斷掉的雙腿說:「好痛,癢。」
從腿根處就沒有了下半身,傷口已經長得閉合了,看起來只是弧形的肉團而已。他原本還是害怕的模樣,迷茫里不知為何又生出了一點噬人的凶意,小少爺突然坐起來,強迫王佑君低頭伸出舌頭,去舔他的斷肢截面。
屍妖一陣惡寒,它覺得沒法再看下去,貼著牆壁溜走。跑出去時,不知怎麼的,想起王佑君之前跟它說的,「可能是覺得你可憐」。真是荒謬。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來可憐它?
結果第二天回去,它看到的是那個小少爺被活活掐死的屍體。
王佑君坐在屍體旁邊,垂目對它說:「我將你放出來,是有請求的。」
它看著眼前這一幕,心裡頭有一種十分奇異的觸動,但它不想讓人看出來。所以,它用一種十分冷漠的表情俯視對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王佑君抬起頭微微一笑。旁邊就是屍體,他卻毫不在意地笑得如此溫柔。如此對比,叫人無可控制地冒出一身雞皮疙瘩來。他說:「我希望你替我吃掉一個人,然後替代他。」
「替代他也不是不可以,但總要有個期限。」
王佑君有些苦惱,只說:「不會太長。」
它冷笑:「不會太長是多長?你說不上來,還想我做?」
王佑君看著它:「那你怎麼樣才答應。」
它惡意地一笑:「我要王衛源死。」
「這件事簡單。」王佑君的表情十分平靜,「可現在不是時候。」
「你最好不要讓我等太久。」
拋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威脅,從此之後,它就是王家的小少爺。
它將小少爺內里吃空,又在王佑君的幫助下將屍體重新煉製,它每天穿著小少爺的屍體就像穿一件沉重的衣服。它演繹著其他人的人生,沒有人看破它,原來要變成其他人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但它知道自己不是小少爺。
之前有些糾結的東西一下子豁然開朗。去他媽的路知寧。它才不是路知寧。路知寧的身體,路知寧的記憶——這些和小少爺的屍體有什麼區別?都是一層被它披上的殼。區別在於,小少爺的身體是它自己進入的,路知寧的東西是被迫載入於它身上的。
原本路知寧對它來說就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噩夢,清醒時否決,但不知不覺中,總會重新陷入。現在它終於可以放下這份執念,它再也不必困擾於路知寧這個意象——
是,確實是這樣,它沒有說錯。
——但一切僅在它親眼看到沈有餘之前。
透過屍妖記憶中的雙目,沈有餘看到了當日進入王家的自己。那是屍妖眼中的他,眼睛底下兩點紅痣般的印記,清晰得好像是血漬。一瞬間像是要人的大腦活活剖開的耳鳴聲,刺得人視線模糊。遠久的,屬於路知寧的那部分記憶,翻箱倒櫃般地浮現。
是沈有餘身上「封印」失控的生日那天。
那天沈有餘是很開心的,還有點羞赧,大概是因為外公來見他,還送了生日禮物,所以沈有餘非常快樂,但如果只是因為跟久不見面的親人相見,就開心成這樣,不是會顯得很幼稚么,沈有餘正處在男孩子很要面子的年齡階段,所以他拚命地壓抑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但還是洗碗的時候心情好到哼歌。
誰都沒有想到「封印」會失控。不,或許該說,路知寧和路宗涯,心底一直覺得有一日「封印」會失控,但他們想不到會是那日。
暴走的「五靈五柱」之力化為實質,路知寧以自身為引,承受住了「鑰匙」的力量,而後重新疏導將「鑰匙」封印回沈有餘體內。
路知寧的身上出現恐怖的裂紋,就好像是一尊瓷器被人砸碎了,又勉勉強強地粘回去,凡胎肉去沒有事先準備,怎麼承受得了「鑰匙」的力量?大量的血自內而外滲出。
冰涼的手指,宛如死人的溫度。血腥味厚重得幾乎化成了實質,沈有餘好像被裹入了一個血色的厚繭之中,無法動彈。路知寧抬起沾滿血的手,溫柔地替沈有餘擦掉了眼淚。
——「不要怪自己。」
屍妖總覺得自己已經成功擺脫了名為路知寧的噩夢,可到頭來才發現根本沒有。看到沈有餘那一刻,這具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好像復甦了。那死者的意識居然還殘存著?見到故人的那一刻湧出來的強烈情緒,讓屍妖生出了強烈的殺意。
不行。它不是路知寧!殺了他……殺了他!撕碎這個人,咬爛這個人……對,就這樣把這個叫做沈有餘的,拆骨剝皮,要讓他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要讓他後悔認識路知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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