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未來降臨之前
——「午安,伽卡菲斯先生。」
想著「這也鬧得太大了些」、揣著袖子準備踏進木屐去規整規整的川平大叔在那話出口前的一剎那抬起眼來,芒光自目中翻騰而過。身著傳統女僕裝扮的女性立於門前,長發彷彿黃金閃動著耀眼的光澤,提著老式硬質旅行箱的同時還頗有技巧地穩穩抱著年幼的孩子;那看起來至多六七餘歲的女孩被裹在優雅且保暖的冬裝里,有著一頭打理得當的深色頭髮、毛茸茸的白色淑女帽如軟雪一般駐留在頭頂。
「噢喲?」伽卡菲斯細細掃視了她們一眼,略略歪了頭,「——沒想到我能看見未來來的人。時空機器這玩意兒終於普及了?」
臉色不大好(幾乎算是蒼白)的那孩子眨了眨異色眼睛,隨後將它們半眯起來:「果然,您立刻就能看出來——那我們就無需費舌了。」她禮貌地笑道,「您現在有空嗎?稍微是,有點事情要跟您說說呢。」
伽卡菲斯的手從袖中抽出來,那枚獨特的地獄戒指在她們眼前短暫劃過:「傷腦筋,大叔我現在很忙啊——對了,難不成強硬把不屬於這時代的東西嵌進這時代的是你們?還是說——你們的同伴?」
「我想大概是長得與我很像的那位小姐做的。」瑪蓮琳恩以談論天氣的口氣提到瑪琳菲森·赫森,彷彿她只是一條與自己相關的庸俗談資,「果然她這時候就已經瘋了,真可悲。但幸好這也是被預知到的歷史之一、能夠提前採取措施抵消她的狂舉,不然……那位過早降臨的祟神恐怕會把一切都搞砸、不管是您還是我們都會很麻煩吶。」
「這可有意思了——祟神?」
「恐怕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了。您看,既為作祟而生,又能與神明比肩,就該是『祟神』吧。」
兩人和平無波地對視。似乎有些意識到她話中意思的伽卡菲斯「嗯」了一會兒,最終側過了身子:「既然如此——那就長話短說,怎麼樣?」
「如果您是覺得梅洛尼基地那邊的情況有點麻煩的話,稍等片刻就能平息下來了——雖然產生了不兼容的狀況,但我的到達很快就能將其調和開。一切都經過了計算與預知的雙重保/險,請您就別擔心啦。」艾拉伏魯斯踏入川平不動產的屋內,在她懷中的瑪蓮琳恩邊抬手與裡屋出來的韋德里安·希勒友好地打招呼、邊頭不回地對身後的伽卡菲斯道,「勞駕借您一張椅子,以及……」艾拉伏魯斯那雙祖母綠的眸子看了過去、猶如獵人凝望獵物。
——「暫時地,從您這裡借韋德里安·希勒博士一小會兒。」
話音一落,盡職盡責的女僕身後、脊骨中間,猝然而起的數條形如長帶之物穿透衣物、準確地逮住韋德里安·希勒——柔韌而閃著電子虹光的黑色節帶活物一般將他整個人纏/緊包裹、不到三秒便將他整個給束縛住,連給他驚呼的時間都未剩下。抓准部位適當下手后,他立即就被丟進昏厥的深淵中了。
「這是什麼意思?」伽卡菲斯眉毛一挑,「欺負韋德博士就沒必要了吧,他只是個普通的天才而已噢?」
「能夠代替阿爾克巴雷諾程度的個體——」瑪蓮琳恩平靜地將課題放置在他面前,「——韋德里安先生的得意之作,對吧?即便是與康納·赫森博士合作創造出來的東西,但主要功勞很幸運地還是歸於活著的這一位呢。因而如果換一個方向想,或許他將來也能做出代替阿爾克巴雷諾機製程度的代替物。既然已經多少參透那機制的原理,相比就能施以干涉。」她被輕柔地放在椅上,施施然整理著厚實的冬裙。
另一張椅子此時被擺在她的正對面。艾拉伏魯斯禮貌周到地對房主頷首:「請坐,伽卡菲斯先生。」
不客氣地順勢落座后,伽卡菲斯突然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黃金長發的女僕小姐並未做出什麼反應、只是任由他左右擺弄她的頭顱。
「了不起,如果不是仔細看的話,還真以為是活人呢。」
「您真失禮啊,艾拉可一直都有認真生活著的哦?」
「——也是。」他鬆開手,微笑著雙手合十,「失禮了,艾拉伏魯斯小姐。」
理所當然地被諒解了:「您無需在意。」但她頓了一頓后,略有指摘地又提一句,「不過還請您以後別任意做出這種冒犯人的動作,我會認為您在騷/擾我。」
基石的觀測者用看起來意指尷尬的笑容矇混過關。
「那現在能解釋一下了嗎?」伽卡菲斯將腿交疊閑坐,攤了攤手,「你們要談的事情跟韋德博士有關?」
「倒也不是特別有關係,」瑪蓮琳恩毫無瑕疵地笑道,「只不過知道您很重視韋德里安先生的這顆大腦而已。不這樣的話,您可能不會認真聽我們說的話,算是必要之舉。」
「這回是你們那邊很失禮咯——大叔我雖然最近賦閑著、也懶得管事,但基本的禮貌還是會端上來的。」
「哎呀,那是我這邊冒犯了呢。」
邊巧笑著,名為瑪蓮琳恩、看起來過於成熟的蒼白孩子自冬裙的口袋中取出了與她氣質不符的匣子——她看起來像是鍾情於洛可可復古風格的貴家千金,而這匣子卻顯得利落而簡潔。不需要任何示意,艾拉伏魯斯十分順從地接了過去、指尖細小的介面處隱隱透出深金的光輝。
「我曾是最後一任大空之子的代理人。」瑪蓮琳恩淡然地拋出了信息量很大的話語,「她告訴我:在她成功將大空之子這一支的系統徹底終結后,需要告訴二十年前的伽卡菲斯先生,也就是您,一些事情。」
伽卡菲斯的眼神一利——「最後一任大空之子」?「徹底終結」?
「我很驚訝——既然你現在在這裡,就是說在二十年後、大空之子一支已經徹底終結了?」
「是這麼回事沒錯。」
「嚯——不是全部,而是只有大空之子一支?」基石的觀測者找到了話語之外的暗潮——為何偏偏是在強調「一支」,是因為構造的謊言太大會不好圓、還是真有其事?他看似隨意地在那女孩和她的隨從身上轉了一圈:看起來頗有教養、衣著光鮮、表情極有說服力,尤其是那個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的孩子……身上隱隱約約瀰漫著特殊的氣息;伽卡菲斯察覺到熟悉的火光,「說到底,彩虹之子體制還是存在?——那你們真是找了樁苦差事。」儘管沒有判斷出對方是在波瀾不驚地述說謊言(而是的確平靜地闡述著事實),但假若真是如此,他們的確是下了苦功夫才把事態調整成如此:只撼動了一支而非全部——並非是說說如此的簡單程度,畢竟彩虹之子體制就是以大空之子為中心連點成網。他很好奇放出如此言論的年幼者(當然,他也看得出來——只是表面上的「年幼者」罷了)會如何介紹他們新鮮的解決方法。過往的大空之子及其他彩虹之子不乏有想要追求這體制的真理以及解決方法的存在,但終究一事無成——對了,他曾與很多抱持預知能力的大空之子談論過,純屬好奇心作祟、想要一探這可憐一支的終局,但得到的答覆是什麼來著?
是了。
每人——明明各自性格不一、各不相同——都以那種深邃到令他都有些震悚的眼睛,以不同的語氣如是說著:「只要耐心等待,終局就在未來之中。」
「不能這麼說吧——您也應該明白,一個延續如此之久、影響如此之深的龐大機制,只要出現少許裂痕,崩塌之日就已在眼前。」面前似乎六七年歲的孩童,此時也露出了不超卻足以達到那份深邃的神色、以古怪異色之眼注視著他,「自您所處之處的三十年後,據說就能得見那日了呢。」
伽卡菲斯於是漾開微笑:「三十年後啊——好漫長。」
「對於擅長熬過漫長歲月的您而言,並不是那麼麻煩的時間吧。在這期間,韋德里安博士的存在至關重要,他將能夠協助您完成兩件事情,但選擇哪一件、選擇多少件,全在於您的判斷。」似乎是被他那笑容給逗笑了般,瑪蓮琳恩輕輕發笑、呼吸音較之普通人更顯微弱,「需要告知您的事情,基本上已經完成……餘下的,就是爭取您信任的證據,以及那位最後的大空之子留給您的口信了。」她轉頭看向艾拉伏魯斯。
穿戴整齊的女僕小姐將指間淺淺嵌入匣子的孔隙、大空晴的火焰如同自她四肢百骸而來一般在皮膚下劃過清晰的電路圖軌跡,一瞬間彷彿深金的網將她籠罩。
啪地一聲,那儲物匣毫無障礙地啟開了。正常大小的內部,靜靜躺著不斷燃燒著橙黃火焰的奶嘴、以及那之下薄薄疊好的紙片。十分周到地,艾拉伏魯斯將裡邊的兩件物件穩妥地取出、放置在了伽卡菲斯手邊的桌面上,並將那紙片展開鋪平——端正平和的字跡被保存得很好、連那墨跡都像是剛剛寫完一般清晰飽滿。
那大空奶嘴不是假貨,作為基石觀測者的他當然能認得出來——同時能感覺到的,是某種奇異扭曲著、以人類不能及之理保持著燃燒的迴路。伽卡菲斯吸氣——完全是出於期待:這就是那些先知所說的「終局」一角?有意思。大空之子的終局……謝匹拉的終局,究竟是如何?——看了一眼被縛得嚴嚴實實的韋德里安,隨後傾身看向那紙片。
紙片只有一張、尺寸也並不大,只是能寫下數句話的程度。看來那名所謂「最後的大空之子」並不打算長篇累牘——真的能述說清楚那場終局?憑藉數句話?
讓人期待——真令人期待。
「是親筆嗎?」川平大叔突然問了個題外話。
「是的。」似乎想起了什麼,瑪蓮琳恩嘆了口氣,「在她離去之際,說是要我們問候您『午好』呢。」
「是嗎?——看來是連你們來見我的時間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說起來,還真是一位字跡漂亮的小姐。」
伽卡菲斯現下已經對她們的話付諸了信任——那紙張之上寫著的不是尋常的文字。
——那是只有他們一族才有可能明白的字元。
掃過那的確是不算太長的文句,伽卡菲斯微抬起頭來:「令人驚奇——你們怎麼學習到這些文字的?」
「謝匹拉的預言歷由這種文字寫成。」幼女平靜地回應道,「由於能夠通曉那文字的大空之子本人只能給出關鍵點的簡短概括、不能明確地指明這種文字的體系,僅僅行走在命運上的我們只能從零開始研究。二十年了,多少還是有了點成效,那本預言歷並未為難我們、用的全是簡單明了的構詞,現在進度已經達到一半了。」
「二十年達到一半——不錯嘛,能從完全沒有任何資料的困境里把謝匹拉的預言歷翻譯出來?」伽卡菲斯突然笑出聲來,「哎呀,真有意思——你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對的,結果就按著那個版本往前走了嗎?如果那根本就不是正確的版本豈不是很可怕?你們就沒有這樣擔心過?」
「哈哈——嘛,畢竟那位大空之子對我們集齊精英整理出來的版本沒有任何異議,所以我也沒有多管。」似乎很不在乎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似的、瑪蓮琳恩也笑起來,「我只是負責保證她的計劃不會脫/軌——僅此而已呢。」
「你倒是很一身輕鬆。」
「怎麼說我也有好好工作、到現在為止都很順利——剩下不過是再用這副不是很好的身子繼續等待十年、享受最後的劇目罷了。」
等待。伽卡菲斯撐著下巴笑了一聲,視線再度掃過那些文字。
——伽卡菲斯先生,在等待的間隙,希望您能夠幫助彭格列家族、給予他們必要的庇護。畢竟您接受了我們的情報,想必這種小事也不會難住您。如果他們被密魯菲奧雷家族的嵐之六弔花、名為石榴的男人殺/害,未來想必會朝向您萬般受累的方向行走而去。以大空之子的權能給予我的一切來看,我會勸您或許不至於那樣拖累自己。——
一開頭就又談到等待,或許大空之子們總是跟這個詞過不去?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謝匹拉:春季終於開始,巨大的雪峰從山上轟然滑落……不知算是可惜還是心懷盼望,小溪也被醒轉的泥土染成棕色;淡淡陽光當空灑下,雪光粼粼如同湖上之海,春雪勾勒出的窄小岩脊與繞崖裂縫成初開的叢花。是那樣的季節里,族中的長者不放心獨自出行的最小之子、支使著第二小卻極為優秀的他外出尋找,最好趕緊把她帶回來——畢竟是總愛出去遊玩、時不時在人之中得個「先知」頭銜的存在,常常一出門就是數十年、肆意在世界命運之上舞蹈,數次警告也沒有效用。終於兜兜轉轉在最近的城鎮中找到她時,謝匹拉正將自己包裹在當地人的服裝(平民樣式的短袍、並未遮掩臉容,大概是這時刻早已自上次輪轉多時、還沒人會把她認作尊貴的先知)中,裝作男孩的模樣仔仔細細地篦著清爽的發(那時候還是一頭深青的長發),像尋常人一樣擠在劇場里看戲劇。
好不容易如人一般靠著蠻力而非奇異的權能擠進去、抓住最小妹妹的手臂剛想說話,卻被那雙看過來的深青色眸子給止住了,不得已地只能擠在人群中陪著看完整齣戲。時間趕得很巧,希波呂托斯才剛剛對只有他才能得見的聖潔女神獻上山花,一切適逢伊始;他們一直看到最後希波呂托斯悲慘/死去才隨著人群奔涌離去。街道瀰漫著一股海上飄來的鹽味,不知怎的,今天還能聞到雪松木的清香。「沒人能佔有眾神,眾神卻能對特定的人加以偏愛……我既是希波呂托斯,又是阿爾忒彌斯;既是阿芙洛狄忒,又是波塞冬;既是淮德拉,又是忒修斯王。」興許是對那出悲劇的感嘆,謝匹拉沒由來地冒出這麼一句來。伽卡菲斯不知道她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常常如此),於是像以往一樣輕飄飄略過那些言語、一字不差地反而將長者們的訓誡轉達一遍。謝匹拉以眼還眼,也完全無視他的轉達、自顧自地說著對他而言沒什麼用的思考。何必從比他們低等愚笨的人群的角度上費神思慮?他們的責任比人的生活沉重一百倍,至少他覺得浪費時間在這上邊毫無意義。
「哥哥,」撥了撥發中簡簪、披起女式披風裹住自己的男式裡衣,謝匹拉忽然上前幾步、返頭看他,一時間如同尋常的人之少女,「我還是更想被人所偏愛。」
所以呢?——記得那時候是這樣隨口問了一句的。
似乎突然變得落寞——但同時又顯得如此充滿希望:「所以要等待呀。等待百年千年以後、偏愛我的那兩人降生。」那樣閃閃發亮的雙眸,他至今都忘卻不掉——沒有一絲陰霾、太過純真、無限憧憬,以至於他開始懷疑面前的這個是不是曾充當過多次睿智先知角色的那人。但很快他就不懷疑了,因為那雙眼睛里實際上是有著的:高山關隘,白雪荒原,早春森林,紅熱沙丘,湖水遍布的高原沼澤,光芒炫目的大海——人影幢幢,刀/劍刺眼,平平無奇的民眾,鐲簪傍身的舞娘,飲酒暢飲的兵士,王才能佩戴的衣冠服飾,賢明抑或荒/淫的權杖。
說著「去看看腓力的兒子吧,他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大帝的」——對先前那些話馬上閉口不提,最小的那孩子忽然拉起他的手、十分愉快地向著佩拉的宮殿行進,明明能夠擺脫重力卻心甘情願地奔跑在地面上。伽卡菲斯心懷詫異、但終究還是不自覺地順從了如此愚蠢的行為,避過眼目偷溜到將來一舉征服兩大陸的君王的搖籃前,看著妹妹愉快地逗了逗那裡邊躺著的嬰孩。以那孩子的名義飼養的蛇正在金杯里喝牛奶、察覺到動靜后抬起扁平光亮的蛇頭,信子一收一伸,漆黑蛇目對非人的訪客們抱以凝視。軟羊毛上熏香的氣味揮之不去、不知何時已經扭頭看向小蛇的少女、蛇信吞吐的聲音、嬰孩不自覺伸展的手臂、浴油香、銅燈台、松脂灰、羊毛簾幕。那莫名凝滯的厚重一幕至今還在他腦中徘徊。
等待。
謝匹拉的確也等待到了:赤發的二人,一個眼含六芒,另一個輝映海流,以人之身偏愛比肩神明的她。她像人一般如今在地面上跳舞了、鞋底沾滿泥土與塵埃——於是如此漫長的旅途終於向晚,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同時也標誌著她生命的盡頭已至。懷著那樣的先見,究竟是怎樣才能心安理得地迎接終結到來?伽卡菲斯不明白,很快就再也不在意:沒有意義的疑問不適合他,畢竟與身負的職責不相干,何必費神。
——三十年後,強/縛您的一切都會做下了結。不管成功與否——在那之前,韋德里安·希勒博士與彩虹之子相關的各個家族的功勞不可埋沒,希望您能夠珍惜他們的價值、惦念他們的安危。假若您終究選擇費神繞遠路,至少希冀您別讓特蕾莎小姐所做的一切蒙灰、向維京與艾瑪致以尊重。如果您遍尋意義而不得,希望您在一切尚未完結之前與之後代我們看顧彭格列的十二代目,那孩子的旅途太過漫長險阻,至少希望她不會獨自面對孤獨、心生恐懼;希望她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心懷希望、保持自我。請代我們傳達遙遠的親愛之情,希望她能為此自豪,希望她能得到安慰。——
——伽卡菲斯先生,也願背負這一切度過了太過孤獨歲月的您,能早些在一切重擔卸下后找到全新的價值。——
「怪吝嗇的——完全不提未來會出什麼事情、只是告訴我曖昧的結果。」伽卡菲斯沉吟了一會兒,說出的卻似乎只是抱怨,「全都是在提要求。我可很難辦啊。」
「並非是強迫您。那位大空之子不是性格強勢的人,所以應該只是請求吧。」瑪蓮琳恩伸手將那些物什整理好后收回,隨後自然而熟稔地任由女僕將自己橫抱而起,「這些東西我們就帶回去啦,畢竟您最好也不要接觸呢……應允與否就看您自己,我們也無法干涉。要告訴您的事情到此為止,我們也不多叨擾了。」艾拉伏魯斯已經挑好妥帖的地方將陷入熟睡的韋德里安放下、黑色的尾端如同潮水般層層褪去。
「啊——那就這樣吧。」見她們將該放下的人也放下了后,川平大叔擺擺手表示不遠送了,「對了,叫你們的人動靜小點,不然麻煩的可是大叔我啊。」
「我們會好好控制住的。」異色雙眸的孱弱孩子笑著應答,「期待三十年後還能有機會跟您再見一面。」
艾拉伏魯斯抱著小小姐、提著舊式箱,穩穩地行了個禮:「叨擾您多時。就此告辭,伽卡菲斯先生。」
他就坐著目送她們離去。在完全安靜下來的空氣之中、久違地有某種孤寂自斑駁的記憶中馳走而來。謝匹拉或許現在就在他身邊,可不知為何正是因為如此、他越發意識到自己早已孤身一人。
<<
<<
「……二十年前她還在吧。」疲倦地將頭靠在艾拉伏魯斯的肩頭、似乎感慨著什麼似的,瑪蓮琳恩輕輕嘆了口氣,「好累……好冷啊,艾拉。二十年前的冬天有這麼冷嗎?」
聞言,黃金長發的女僕將自己的軀體調高了幾度:「是的,她還在。」她十分有條理地逐個答覆道,「今天……的確是有些冷的。」但在第二個問題前,她卻沉默了片刻。
今天其實是算不上冷的。瑪蓮琳恩抬頭看了看艾拉伏魯斯的下顎——每個細節都很完美、每個角度都精益求精。這就是她的造物,比任何人的加拉泰亞都更加美麗。「你說謊時我都能感覺到的,艾拉。」她拉攏自己的花蕾絲領結,將脖頸藏在厚實的衣料下邊,「有時候我會想: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好事還是壞事……以前我覺得是壞事,畢竟誰樂意看著臨終之日逐步逼近?但我現在覺得那可能也不是很糟糕,因為這能提醒我時日無多、謹言慎行……至少還能算到自己能有多少時間做多少事,這份理性意外地讓人安心。或許她也是如此。」
艾拉伏魯斯仰起頭,望著黑下來的天空。
「空氣中濕度很大,恐怕快要降雨了——瑪蓮琳恩小姐,先暫且到附近避雨吧。」她說。
「旁邊有沒有甜品店?」六歲的小小姐眯眼笑道,「好想吃甜甜的東西。」
「吃太多對您身體不好,出發之前您已經吃了幾份甜布丁……」
「我偏要,就這樣說定了。走吧,艾拉,快點帶路。」
艾拉伏魯斯低下頭去看著她,斟酌片刻后妥協了。她邊往最近的一家甜品店走,邊沒由來地產生尋常的那種雜亂思緒——完全跟命令與工作無關的思緒——她想著:之前的那個艾拉伏魯斯此時大概會拒絕,因為用人的第一要務便是照顧好主人的身體,誠然那時候的那個「她」似乎更加關心另一位主人、但這一底線絕對不會越過。可這又是為什麼?自己同意了如此任性的要求?女僕不該是這樣的,這是失職。可她無法拒絕。
如果是那另一位主人,她和之前的艾拉伏魯斯的反應,不知是否會恰好相反?——對瑪蓮琳恩小姐公事公辦、而對另一位主人有求必應,如同鏡子?每每她如同被巨大引力俘獲、從備用數據里翻閱那個艾拉伏魯斯留下的痕迹,都像是在看遙遠國度的文書。有那麼一種本不該存在於她們身上的聯繫,隱隱約約、酥酥麻麻,包裹在神秘之中;有時候她甚至能感到瑪蓮琳恩之外的那名主人正坐在輪椅上,在她身後慢慢翻動書頁,而那個艾拉伏魯斯打理好了房中的一切、出去后復又進來、手上備著茶與小點,她們會交談,有時候一起笑起來,像是兩個完全的:人。彷彿那之前的一切也在如今的她身上留下印記、以她無法理解的方式——通過某種看不見的紐帶,連接在了一起。瑪蓮琳恩聽她提起這事兒的時候總會露出她無法言明的笑容,告訴她:總是這樣的。就好像是在聽同病相憐之人的告解。
「埋葬我的時候,有人會頭一次把我當人看待嗎?」
艾拉伏魯斯的腳步一頓。低頭看向孱弱的主人,卻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
前情提要:
在十一代家族的圍攻之下、敵方二人的態度轉變之後,戰局步入第二階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