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蕭遠轉身做到書桌邊,大大剌剌地把劍往桌上一扔,隨手撿起半盞涼茶,低頭啜了一口。
「也對。」蕭遠笑了
「唐家一門忠烈,皆是大周的肱骨之臣,你雖年幼失怙,卻也是在先帝身邊長大的,我還以為……你同你的父輩一樣渾身都是傲骨呢。」蕭遠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沒想到你行事竟如此下作。」
蕭遠的目光在唐聿身上停留了一瞬,馬上便移走了,好像對他已然失去了興趣。
蕭遠話中的譏諷讓唐聿羞憤難當,憤的是蕭遠竟這樣出言侮辱,羞的是他覺得蕭遠說得對。
「抬頭」,蕭遠命令得不帶一絲感情。
唐聿見蕭遠蹙眉盯著自己,緩緩閉上了眼睛。
片刻之後,預期的疼痛並沒有出現,唐聿原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此刻卻忽然有了動搖。
他睜開眼,見蕭遠已經面色如常。
「唐聿,我念你是唐家獨子,唐老將軍和你的父兄都為國捐軀,我不殺你。」
唐聿死裡逃生,心裡卻越發苦悶,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唐家的威名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是你的父輩們流幹了血掙下來的,你頂著唐姓,蒙受祖宗蔭蔽,不要做出辱沒門楣的事來。」
蕭遠揉了揉眉心,疲憊一閃而過,馬上就恢復了清明,彷彿只是旁人的一場錯覺。
唐聿看到蕭遠盯著他的眼睛,好像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他一字一頓地說:「告訴你的主人,他如果只會耍這點不入流的手段,那不如直接把江山拱手讓給旁人坐吧。」
蕭遠讓人放了唐聿,連那把劍也歸還給了他,好像篤定了他對蕭遠絕造不成任何危害。
轉身離開之際,唐聿第一次看清了那個將他禁錮得動彈不得的高手。
那人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袍,垂首寡言,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
蕭遠身邊新收的那個傻小子一樣的護衛,竟然有這樣的身手!
唐聿狼狽地從蕭府出來,孤魂野鬼一樣在大街上遊盪。
蕭遠冷淡的眸子注視著他,翹起的嘴角噙著嘲諷,好像和他說話就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施捨,在蕭遠眼裡,他唐聿這個人沒有半點用處,蕭相爺肯高抬貴手留他一條命,不過是看在他是唐家的子弟罷了。
甚至,唐聿在蕭遠眼裡,遠配不上唐這個姓氏。
這個認知讓唐聿煩躁不堪,他卻無力反駁。
「唐領軍?欸呦喂這不是唐領軍嘛!」巡邏的小兵認出了唐聿,激動地趕緊跑上前招呼,「領軍大人,俺是牛二,俺爹當年跟唐老將軍打過突厥韃子,俺居然能遇上唐領軍,昨天那瞎子說的沒錯,俺真是有福氣!」
那小兵一個人傻樂著嘟噥了好幾句,突然反應過來,「大人怎麼這個點兒了還在外面呢?這……宵禁……」
他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大周有宵禁令,不容有人夜間在街頭流竄。
身旁的夥伴見狀趕忙給他使了個眼色,滿臉堆笑道:「領軍大人漏夜出門定是有公幹,我等有眼無珠,差點誤了大人的正事,大人放心,小人今夜絕沒見過大街上有人!」他讓過身來,嘿嘿笑著,「大人慢走。」
唐聿伸手隔空點了點他倆,那個機靈的立馬會意,一邊點頭一邊打手勢示意自己一定把嘴巴閉緊。
這兩個活寶攪亂了唐聿的思緒,他驚覺自己好像中了邪,居然一路上所有的心思都在蕭遠身上,迎面遇上了人也沒發現。
明明,此刻最該讓他糾結的是,他該如何回宮復命。
夜深了。
新帝獨坐在御書房,單薄的身影映在窗戶紙上,隨著燭光明滅一跳一跳的。
「景琰……」李承灃一見到唐聿進來,就急切地站起身來。
希冀和緊張讓李承灃說不出話來,他只好默默吞下口水,等著他最忠心的屬下帶來好消息。
「臣……臣無能。」
蕭遠勾起的那一抹嘲諷突然出現在腦海,唐聿彷彿聽見了那人憐憫又不齒的嘆息,像是穿堂而來的陰風,鎖住了他的喉嚨。
無話可說。
李承灃呆愣在原地,好像天降一道悶雷劈在他頭上。
蕭遠沒死。
更可怕的是,蕭遠知曉了他的殺意。
李承灃不知道自己面對蕭遠時那一股子心虛的感覺從何而來,論起來他不過是個臣子,即便他手握先帝的玉佩,但這天下仍然姓李不是嗎?
先帝在時,蕭遠在群臣中囂張跋扈,不過是憑藉著先帝對他的寵愛罷了。這樣的人,居然能拿著傳國玉佩越過自己前面去,對國事指手畫腳?
李承灃一千個一萬個看不上蕭遠,卻不得不受制於蕭遠,思及此,李承灃的臉色越發冷了下來。
「臣有罪……」唐聿撩起袍腳原地跪下。
「你!」李承灃像是突然被人引爆了,胸腔不住地起伏。
他不願意看到和他一起長大的兄弟動不動就跪下請罪,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幾息之後,李承灃平靜下來,拉起地上的唐聿。
「你為何沒能殺了他?據我所知,蕭遠不過是一個文臣,哪怕學過兩天功夫也絕不是你唐家家學淵源的對手。」李承灃問。
「他身邊有個武力極高的侍衛,」唐聿想起蕭遠身邊那個不發一語的少年。
「可曾看出他是何師承?」
「不曾,」回想起二人短暫的交鋒,唐聿後知後覺感到些許微妙,「屋裡黑,我未曾看到他出手,他便從身後制住了我,他力氣極大。」
「你被蕭遠的人捉了?」李承灃眯起眼睛,閃過一絲懷疑,「那你是如何脫身的?」
「臣……他……他放了臣。」唐聿覺得頗為丟臉。
「那你就直接回宮了?」李承灃激動之下不覺提高了嗓門。
唐聿苦笑一聲,「他早便猜到是陛下命臣前去。」
唐聿想起蕭遠說:「他如果只會耍這點不入流的手段,那不如直接把江山拱手讓給旁人坐吧。」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若是說給李承灃聽,他定要算蕭遠謀逆不可,但是不知怎得,唐聿偏生從這句話中咂摸出一點別的意味來,不是惡意,是什麼,他也說不好。
話到嘴邊打了個突,唐聿又原封不動地咽了回去。
他明白自己應該把蕭遠反心已露的話告訴李承灃,但就是沒什麼頭緒。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他不該說。
「此事不得叫旁人知曉,」唐聿心猛地一跳,聽見李承灃說,「他日,我定要蕭遠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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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沒能一擊殺死他忌憚的手握權柄的重臣,只好繼續在朝堂上當一個笑呵呵的祥瑞,看著左相右相打著聖上的名號你來我往,說著「甚好甚好」,就好像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唐聿以為自己將陛下對蕭遠的殺意挑明了,會看到左相或是戰戰兢兢,或是變本加厲,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
蕭遠還是每天按時上朝,和群臣一起朝拜新君,然後拿著「李」字傳國玉佩向皇上彙報政務,李承灃從善如流。
不日便到了新帝祭祖登基的大日子。
自打蕭遠拍板讓新帝在檀山祭祖后,坊間傳出了些這樣那樣的流言,但總歸掀不起什麼風浪,隨著登基大典將近,那些傳閑話的人就閉了嘴。
風乍起。
蕭遠身兼監國重任,越過級別略高的右相而站在百官之首,望著漢白玉的高台。
高處不勝寒。
絳紅色的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寬袍大袖翻飛間偶爾顯露出刺繡的暗紋,據說趕製這身官袍熬壞了京城好些綉娘的眼睛,
蕭遠愛紅色,尤其愛深厚的、濃烈得發黑的絳紅色。按說這般長相精緻、身量纖細的男子,著紅袍怕是會顯得柔媚,蕭遠則不然。許是他身上沒有半分人氣,冷得讓人不敢親近,生生將紅色穿出了幾分驚心動魄。
李承灃走上祭台。
這一身繁複華麗的皇袍自高祖以來代代相傳,每一任新帝登基時都要穿著祖傳的禮服敬天祭祖,寓意國祚綿長。
李承灃沒想過原來這一身正袍和冠冕竟是如此沉重,他少年般單薄的身軀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踏過眼前這幾級漢白玉階梯,他就是大周名正言順的新君了。
李承灃邁上第一步,霎時間黑雲遮日,狂風大作。
寓意皇權的冠冕綴滿各色奇珍異寶,沉甸甸的分量全賴一個絲帶系在脖子上,而那跟脆弱的帶子在狂風中不凡重負,終於斷了。
李承灃心下一緊,若是行禮過程中冠冕被風吹落,怕是不祥。
迎面風急,李承灃微微頷首,讓風把冠冕壓實在自己頭上,快步走上了高台。
李承灃走向禮台的身影落在蕭遠的眼中,他的眸子越發暗了下來。
未及弱冠的少年天子披著華麗拖地的皇袍,縮著頭緊趕著完成大禮。
纖細、柔弱、不堪一折,窮兵黷武的先帝竟然只留下了這麼一個不像他的兒子。
君王如此,國之不幸。
李承灃站在檀山之巔,擎起頭道香,恭恭敬敬地點燃。裊裊煙氣里,他拿起古樸的小匕在指尖劃開一個小口,一滴血滴落進面前的青銅碗中,酒液上蕩漾起波紋。
李承灃雙手捧起酒碗,高舉過頭頂。
風吹雲散,撥雲見日。
李承灃心道祖宗保佑。
欽天監算了那麼久,算出今天是個萬中無一的吉日,方才風雲變色真實嚇壞了他,生怕大典上出了紕漏,列祖列宗怪罪。
好在虛驚一場,想來檀山果真是龍脈所在,轉眼間就天朗氣清了。
李承灃將酒液潑灑在地上,馥郁的酒香混著點燃的檀香扶搖而上,雄渾的禮樂飄散進肅殺的風。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身後百官跪伏,齊聲祝頌。
李承灃清楚地聽出了蕭遠的聲音,與眾不同的清冷,帶著令人不適的高傲。
他是真心臣服嗎?就像先帝設想的那樣,一心輔佐新帝,等到李承灃可以獨立管理國家大事,就心甘情願地還政?
無所謂了。
李承灃知道自己絕不是會乖乖等著蕭遠讓權的那種人,他的東西他一定要親手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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