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傳誰的令,復誰的命
院里不少青衫子都在,一群人烏泱泱地被馬衝散,只能前堵后追,但馬兒若真撲過去,人牆又嘩啦啦地散開,一時真沒制服的辦法。
「走,去看看。」李元惜練就一身好武藝,三兩步上牆,隱沒到樹影子里,小左捧著從早市買回來的花束,剛踏進大門,那馬兒便風一般從她面前刮過。
侯明遠見小左是從外面回來的,急忙爬起身,趕過去悄聲問,管勾還在不在衙中。
「在啊。」小左翻了他個白眼。
「我去敲門,沒人應。」
「你進門去看了,對不對?」
「哎喲,」侯明遠馬上退下兩步,好像受到多大的辱沒:「左姑娘,借屬下十個膽,屬下也不敢。」
不敢?誰昨晚要請姐姐去房間里耍刀的?還有,誰趴門縫聽兩個姑娘說話的?小左冷冷睥睨他:「我姐姐睡覺,雷打不動,普通的敲門,她怎麼可能聽到?」
接著又指著馬背上同樣驚慌不定的兵教訓:
「你能不能管管你的馬?它若是傷了人怎麼辦?那馬蹄子是能踏碎人內髒的!」
小左的抱怨,讓侯明遠有了撐腰的,扶著被撞傷的腰,又去趕人。
「瞧見了嗎?這位左姑娘便是管勾大人身邊的丫鬟,你大可先回去,我會把事情好好通報大人……」
「鬼才信你!」和侯明遠打了多年交道,兵也不是吃素的,自己在馬背上都坐不住了,還扯著韁繩不忘譏諷:「左姑娘,昨夜的戲也聽夠了,銀子也拿了,聽朱掌柜派去的兩個夥計說,你家主子佩著刀,有幾分行俠仗義的武行氣概。她要真有兩分魄力,請出來講話——南熏門有托!」
昨夜那兩個敦實漢子回去后,鐵定把街道司里突降管勾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出去了,聽他的語氣,好似這街道司管勾從來都是窩窩囊囊、尸位素餐之輩,乍出現個佩刀的,倒成稀罕事了。
不過,有意思的是,東京人可不像延州人那般尚武,走大街上,真遇不到幾個佩刀的。比方說,這一趟早市,主僕兩個果真只見了幾個佩刀的,都是街頭趕趁的雜耍戲班,另外還有個衙門捕頭。禁軍營里的官兵出行,也不喜歡帶刀,嚇人,還遭人嫌棄。
主君說過,大宋重文輕武,在邊境重鎮感受不到,但在京城,再明顯不過。
「託人辦事就得好言好語地去請,哪有你這般陰陽怪氣的請法?」小左說著,有些中氣不足,「我家小姐現在不在衙中……」
守兵已經勒不住韁繩了,只能快快了事要走:「不在衙中?呵!城門領還以為,武行俠客多少有點擔當,街道司說不定能換番氣象。果然,無論什麼時候,街道司都靠不住!讓開!我要回去復命去了!」
這一切,都被李元惜看在眼裡,街道司信譽糟糕,超乎她預想。
然而,眼下比信譽更要緊的,是這匹瘋馬,絕不能讓它上街!
李元惜見那馬更是癲狂地跳躍,守兵滿頭大汗,快扯不住韁繩了,便趕緊跳進院子,將衣袍捲起勒進腰帶,束好衣袖。
「看,這就是李管勾!」小左眼放亮光,李元惜卻顧不得答應,喊青衫子們:「愣著幹什麼!關門!別讓馬跑出去!」
然而,直到侯爺發話,大家才醒悟過來,合力關了大門。
李元惜瞄準那馬兒奔去的方向,也沖它斜向奔了去,一把將守兵從馬背拽下,兩手拽住韁繩,繼而抱住馬頸,順著力道將它撞翻在地,全力向下壓制。
這一番操作,叫院子里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敢喘息。管勾從天而降就算了,還有馴馬本事,這是街道司從沒出現過的事。
別說一介女子,就是去把東京城最好的相撲手請來,也不見得他敢去撞發狂的軍馬,而且一舉到位,那馬再如何嘶叫,想跳躍起來,只要李元惜在上面壓著,僅僅是靠對馬匹某些重要位置施壓,它便絕無反抗成功的可能。
更神奇的是,李元惜比那馴馬的還靈,只見她抓住轡頭,穩穩地引導著馬兒注意力回到她身上。她的情緒始終柔和又堅定,馬兒起先還倔強地昂頭噴響鼻,後來受她感染,一雙布滿驚恐和不安的大眼竟然漸漸平和下來。
她輕撫馬鬃,頭抵著它的額頭,附在馬耳上說著悄悄話,身下的施壓也漸漸放鬆。
青衫子間又在竊竊私語:「這管勾腦子是不是有問題?那畜生能懂人話?」
但馬兒好似真聽懂了人話,很安靜地由李元惜扶起它的左前腿。
守城兵也好奇地湊到旁邊看著,嘀咕著說什麼這馬平時挺安靜的,今個兒牽出馬廄時還很安穩,跑著跑著,突然打了個擺子,然後就像中邪了般難被控制。
「它敢跑,你倒真敢騎,滿大街的行人商販,你也不怕撞著人家。」李元惜斥責,守兵也知道此舉危險,只是身不由己,不敢隨意下馬。
「你鞋破了,石頭紮腳心,還要讓你跑,你疼不疼?」李元惜自懷裡掏出一把月牙形小刀,拔掉古舊的刀鞘,對著馬蹄一陣切割剜弄,先是用舊了的破蹄鐵掉了地,又是馬蹄的硬甲一圈圈一塊塊地被剔出來。
李元惜也真是個用刀好手,一把小刀在她手裡靈活地像綉娘手裡的繡花針,不一會兒功夫,馬兒的四隻蹄子全部處理乾淨。
「這馬掌要經常修剪養護,馬兒才高興馱你走。」李元惜收了小刀,馬兒起身一瞬,圍攏的人群又咋咋呼呼地散開,但馬兒只是蹬了幾下蹄子,便低頭嚼著地磚縫隙的雜草,再不鬧事。
「街道司靠得靠不住,不能用過去的眼睛看。過去東京人對街道司印象都糟透了,但不表示它不會遇到懂它的人。就像這匹馬,修修剪剪,養護得當,還能重新上路,對吧?」
守城兵接過韁繩,一張臉囧成硃紅色。
李元惜說的在理,可他也不能輕易就被拂了自己臉面,左右看了看青衫們,沒一個正形,李元惜剛給他的窘意馬上又消散殆盡。
「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就憑這些手下,倒不見得你真能做出叫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來。」
「嘿,你這守兵給臉不要臉了唄!」侯爺叫囂,守兵背過身不再理他。
「我只負責把城門領的委託傳遞給新到任的李管勾:每夜三更至五更,南熏門都會放行生豬一萬餘頭進殺豬巷,無論街面衛生也好,交通也好,都極其糟糕。過去半年都是我們城門兵和沿路商鋪迫不得已,幫街道司幹事。既然新任管勾已經上任,今日起,街道司再不盡本分,說不過去了!」
李元惜回頭掃望青衫子們,那一顆顆頭顱立刻低下,恨不得埋到胸膛里去。
侯明遠自是知道自己帶出的這一批人什麼德行,便想著先給新管勾修個台階下,將來好謀事。不想,李元惜的嘴動得比他快。
不僅快,而且更有力量!
「你傳誰的令,回去復他:街道司會盡本分!」
不知何時,她親自打開大門門閂,側立一旁,守城兵見了,不輕不重地抱拳。
「好走不送!」
「告辭!」
守兵走了,小左氣鼓鼓的不滿意。
「這人,太沒教養,一點都不尊重人。」
「這街道司,做出讓人尊重的事了嗎?」李元惜反問,著小左去取青衫子花名冊。
「我有三個問題要問。」她讓所有青衫都聚在正院中,侯明遠自覺地站在最前,扶著腰一個勁地哎呦,說是給馬撞壞了。
李元惜走進青衫子中,步調沉著,似有十二分把握,語氣冷漠,也不留半分情面。
「一,」她問:「守兵提到的朱掌柜,也即是昨晚做東讓你們聽戲的,是什麼人?」
眾人都咬著牙閉著嘴,低著頭看著腳,橫豎不說一句話,侯明遠早就備好了說辭:「就是城外一養豬大戶,豬肉團行行長,有名的大善人。」
說著,他又揮揮手,一個青衫走到近前,從懷裡摸出個灰布包交給他,侯明遠嬉笑著,又給李元惜呈上去,掀開包袱皮,裡面亮閃閃地放著五錠大銀子:「念及兄弟們辛苦,朱善人隔段日子就來貼補一下。」
「侯明遠,你這是幹什麼?賄賂管勾嗎?」小左氣哼哼地拿起銀子,準備給侯明遠摔下去,李元惜叫住她:「收起!」
侯明遠這人,圓滑世故到如此地步,恐怕就是伺候前幾任管勾時學來的。
「可是姐姐……」
「掂著銀子你手癢嗎?」李元惜反問,小左不敢反對,只能默默地收起灰布包,臉上卻帶出不痛快的滋味,心裡對侯明遠更是鄙夷。
李元惜走出人群,從小左那裡接過花名冊,簡單地翻看,頭也沒抬:「第二個問題:南熏門守兵和街道司青衫子,人力各有多少?」
「呃,」這個問題倒是侯明遠提前沒想過的,不過在京城多年,他也能估摸出個大概:「南熏門只是諸多城門中的一門,守兵大約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名左右。街道司青衫子,滿員是五百名,眼下人力不足,只有二百三十四人。」
「那你人力要比守兵充足啊!」小左插嘴,侯明遠一怔,還要狡辯:「街道司的青衫是要日夜倒班的,每一班最多只能用一百人。東京城這般大,每條街道分一個人都分不過來,都派去南熏門,其他地方怎麼辦?」
「第三個問題。」李元惜抬頭看向密密麻麻的青衫,飽經歷練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慄,根本不屬於她這般年輕的姑娘。
「誰願意隨我去清掃南熏門?」她問。話落,全場鴉雀無聲。
雙方對峙了足足一炷香,始終沒人站出來,或是吭個聲。偌大的街道司,恍若亂葬崗般寂靜。
小左就是耐不住性子,「你們,你們可是青衫子啊,打掃街道,不應該是你們的本職嗎?如果連這個都做不了,你們怎麼好意思在街道司站著?」
李元惜點頭,轉頭進大堂,差小左準備筆墨,將青衫子花名冊放置桌上,翻開第一頁:「叫到名字的,報一聲『到』,然後拿上行李,自行走出街道司大門。小左,勞煩去偏院,凡不屬於街道司的物件,全數扔出去。」
「是!」小左就等她這句話,頓時像打了雞血,奔去偏院,頭一個扔的,就是侯明遠的被褥。
不僅侯明遠,在場最像傻子的大腦袋,也猜出了話中的意思,頓時亂了陣腳,只能把希望寄託侯爺。
侯明遠也急,昨個兒明明聽得好好的,這人到任就是拖日子的,所以他才肯割肉,把朱掌柜給的幾錠大銀子孝敬了這野丫頭,如今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
「大人,大人這是為何?」
李元惜不答,翻開花名冊,叫第一個姓名。
「侯明遠。」
「大人!」他心慌地看著小左把他的包袱皮都丟出去了,連忙擺手:「左姑娘,不可,萬萬不可。」
倒也不是他害怕,只是管勾新到,就鬧得如此不愉快局面,外面傳出去,恐怕他要遭責難。再者,他們這頭確實沒理。種種緣由下,他決定先服軟。
「報。」李元惜的筆尖就在花名冊上懸著,隨時準備劃掉他的名字,侯明遠頭上滾出幾滴汗,他明白,這不僅是打掃南熏門的問題,更事關街道司日後的行事,他們好逸惡勞的好日子要被這個黃毛野女子推翻了,青衫子和管勾之間的較量正式開啟。
好漢不吃眼前虧,今日輸了,明日讓她輸得更慘,捲鋪蓋走人的,總不會是他侯明遠!
想到此,侯明遠緊緊抱拳,好像承受了天大的委屈,肩負起了多大的、不屬於他的職責,咬牙切齒地答應下來:「屬下知錯,屬下願去清掃南熏門!」
他這邊開了口,所有青衫的嘴巴馬上撬開了:「大人息怒,屬下願意清掃南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