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丸觀察日誌》
三日月宗近依然笑得溫和無害。
可空矢卻愉快地看見弦月泛起了冷輝。
在這座本丸將要徹底落入另一個人類手中之際,付喪神偽裝的平靜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本丸是有櫻花的,春景之際,就會滿庭院開得如夢似幻。
但山上那株有好幾人合抱粗的樹卻是獨一無二的。
那是時之政府設立在每座本丸、用以支撐本丸存在的靈力的「根」。
對本丸的鏈接,通常是通過在庭院里的時空轉換器核心上刻下靈力來達成,這是審神者們在上任前所被告知應該的做法。
沒有哪個審神者會去想本丸後山坡那株難得開花的樹才是本丸真正的「根」,對他們來說,那只是一株連開花都難得的老樹,僅此罷了。
——可受政府請求而被神國特別派遣來的空矢顯然並不能歸屬於一般的審神者行列。
蹲在審神者肩頭的狐之助忽然轉過了頭,黑亮的豆子眼帶著警告,冰冷地注視著跟隨著一道上山的、此時已心神不寧的付喪神。
三日月宗近一凜,攏在袖中的指尖都發冷了。
他無法在狐之助面前做出任何制止審神者接近萬葉櫻的行為,哪怕是言語上都不能。
畢竟狐之助沒有開口,也就代表了政府的態度是默認。
直接從萬葉櫻鏈接本丸,也就意味著本丸里的一切完完全全都將向審神者敞開了。
他們將再沒有任何逃脫這一位審神者掌控的可能。
這讓三日月宗近心裡充滿了迷茫,在這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做下的選擇對還是錯。他是如今這座本丸里存在得最久的一振刀,從最艱苦殘酷的戰鬥里活下來,先後歷經了六任審神者,他想守住先主的榮光,想兌現與故友的約定,想讓這座本丸的大家能夠擁有未來——但在整座本丸都完全被掌控的現在,他們任何的反抗與掙扎也將無濟於事,那麼自己長久以來的堅持還有意義嗎?
付喪神沒來由產生一種凄惶的情緒。
而後,一點小小的白悄然落在了他的鼻尖。
溫柔又繾綣。
三日月宗近微微睜大了眼睛。
失去了審神者的本丸靈力也逐漸枯竭,這也讓萬葉櫻逐漸枯萎死去。
翠色的葉片不再有光澤,枯黃著飄零落下,樹枝也漸漸乾枯斷裂。
他幾乎都快想不起來,這棵樹上一次的開花,是在什麼時候了。
……呀,那是第三任審神者活過了戰線重整,和大家一起歡呼慶祝的夜晚。
然後,那位主殿犧牲在驅逐戰的戰場,換得了本丸如今的三星勳章。
三日月宗近仰著頭看著紛紛揚揚灑落的白色花瓣,依稀還記得一枝被同伴醉醺醺插上在自己發間的花。
籠上雲霧的新月,瀲灧微光。
這一場久違的花雨,竟還與當年一般溫柔無二。
可那年舊人,終只剩他。
一場櫻花雨讓藍衣的付喪神心中陡然升起了綿綿的悲愴,細細碎碎,又苦又澀。
然而他仍是在笑著的,笑得驚喜,笑得開懷,笑得迷醉了眼中金色的月。
「哈哈哈,此景甚美啊。」
空矢沒有理會他,只拈起落於袖上的一瓣晶白,欣然彎了眸。
「さまざまのこと思い出す桜かな.」
「這場景真是使我懷念起了當年與老友們共飲的那一盞酒呢。」
口中輕輕吟著的是江戶時代的俳句,想起的卻是在更遙遠時光里的故人。
那一年的櫻花開得同樣絢爛,飄零灑下的花瓣將馨香融進盛在藍青瓷酒盅中的那盞清酒里,直衣纓冠的殿上武士毫無形象地用竹箸敲擊曜變天目的茶碗大聲唱著時下最流行的和歌,披著白色狩衣的陰陽師摘了烏帽,披頭散髮地背倚在走廊柱子上,眼底的流光宛若星辰璀璨。
那是關於那段靡麗典雅的黑暗年代,最光華燦爛的記憶。
三日月宗近從剎那的追懷裡回過神來,扭頭看見的卻是櫻花樹下白衣緋袴的少年巫女唇角揚起的懷念的弧度——那大概是極其重要,也極其幸福的回憶吧?
被櫻花擾亂了心神的付喪神後知後覺審神者靈力的鏈接並完全結束,他慣來平靜的神色里浮現出詫異,詫異於即使還未完成鏈接便已蘇醒的萬葉櫻。
而後,他看見審神者秀氣的臉突然皺成一團,似乎遇上了不開心的事情。
「空矢大人?」腳步輕巧地前跨一步,三日月宗近剛想開口,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讓他一臉空白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想要說什麼了。
除了在吃茶點時短暫地露出了孩子氣的姿態以外,身著巫女服的新審神者一直都是明快爽朗的,且身懷著真正的神職者所共有的那種沉靜淡漠——這種氣質三日月宗近並不陌生,本丸里那兩振神刀正是如此——以及,從容、溫和卻清貴的慈悲。
簡單點說,就是怎麼看都很靠譜很容易讓人信賴的神社巫女。
……面前這個毫無形象提腳就兇殘踹上千葉櫻的審神者絕壁是個假巫女吧!
可以說某種程度上真相了的三日月宗近搖晃了一下,他想作為老人家他剛才大概是產生了某種可怕的幻覺……哦,還有幻聽。
「——睡你麻痹起來嗨!」
目的是鏈接本丸靈力網結果卻被這棵陷入沉睡的萬葉櫻本能吞噬了大量靈力還不罷休的空矢果斷黑了臉。
隨後,被強行調動的靈力磅礴浩瀚如驚濤駭浪般鋪天蓋地沖刷過本丸的每一個角落,以名契定於本丸的付喪神們無一不感受到這股靈力的強大,洶湧激蕩得令人心悸——比起繼續體會靈力充沛的久違快.感,刀劍的付喪神們更為之色變的是這靈力所交織著的如刀刃般鋒銳的殺伐之氣。
冷硬、尖銳,帶著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鋒芒,張狂地撕裂著、碾壓著、絞碎著,直至完全驅逐湮滅了整座本丸里上一任審神者留下的靈力痕迹,才勉為其難地逐漸平息,趨於安穩。
……源自靈魂的靈力彰顯著靈魂的本質。
沒有出面的付喪神們心情凝重,心中升起了對三日月宗近的擔憂。
而正在被同伴們擔憂著的三日月宗近心情也複雜得難以形容。
新審神者一再顛覆了在他心裡的形象。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審神者絕不是個普通的神道巫女。
——然後下一刻,原本紛紛揚揚夢幻風雅的櫻吹雪就成了暴風雪,直接糊了容姿端麗的付喪神一臉。
三日月宗近:「……」
扭頭瞥到這一幕的空矢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座本丸的萬葉櫻不僅出乎意料的小心眼,居然還挺懂得欺軟怕硬?
「哈哈哈哈,甚是有趣呢。」被一棵樹給遷怒了卻完全不自知的付喪神自顧自笑了起來,而始作俑者已經毫不猶豫又一腳踹上了樹身,「這種事情完全不好笑吧!」
又被踹了的萬葉櫻老老實實不再欺負那個在這座本丸真的待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付喪神,枝椏輕顫,將一樹雪色的花開得如夢似幻。
源源不斷的靈力匯聚入樹身,又順著樹根綿延發散,整座本丸似乎終於從長久的夢魘里醒來,變得生動鮮活,久違地涌動著勃勃的生機。
三日月宗近伸手接住一片花瓣,一時竟是失神。
沒有理會付喪神在這時流露的脆弱,空矢只是將指尖拈起的那片花瓣放進口中,任帶著一縷花香的苦澀迅速擴散在整個口腔。
空矢正在考慮,自己大概也許有可能,需要修改一下原本的計劃了。
比方說……態度稍微放溫和點?
會丟來接手這樣一個情況尚未明了的監管期內的疑似問題本丸,空矢本身絕不會是朵聖母小白花。
不要說什麼「要用愛去感化拯救」,在未知的環境里誰也不會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實力不夠心性欠佳的話,指不定感化還沒開始就已經要先拖回來火化了。
人類永遠無法預料已經墮落的神明會做出多麼可怕的事情,哪怕這群刀劍付喪神僅僅隻身居於八百萬神明之末。
空矢會來到此,未嘗沒有審判與制裁的目的。
至少如果這群低位的神明們當真出現墮化傾向時能立刻被察覺,而不是出現人命后才發覺不對。無論是時之政府還是神國那邊,都不願出現不必要的人才損耗。
在來之前,空矢早就做好了被這座本丸的刀劍不友好招待的準備了——這裡所說的不友好,毫無疑問是指刀劍相向,這無疑是最糟的地步,但對空矢來說也是最好處理的情況。
……可打從一開始就抱著暴力解決心思而來的傢伙卻偏偏被從頭到尾微笑以待,客客氣氣溫溫和和得讓人覺得粗俗怠慢了半分都是種無禮。
明知道對方並非完全抱有善意而來,這樣的風姿也卓然到很難心生惡感。空矢心生感慨,不管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情況,但至少在現在,原本想要粗暴擺平後走人的想法已經因為某振刀而暫且擱置了。
不得不說,三日月宗近這振刀,漂亮的不只是外表。
即使清楚這振刀的目的並不純善,空矢也仍舊感到愉悅,交流的對象足夠聰明的話,就算是被試探也不會太影響心情。
……雖說如此,可是一想到要正正經經地幹活就覺得會虧大了呢……
光想拿錢不幹活的新審神者深感自己還是太容易心軟了,要不然怎麼這麼輕易就掉落美.色陷阱……啊呸,明明是因為良心是良心才對啊!
內心不要臉地瘋狂給自己貼金的審神者扭頭看向那邊不知在想什麼那麼出神的五花太刀,心情不算太糟地翹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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さまざまのこと思い出す桜かな
【但見櫻花開,令人思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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