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皇城西北,御湖畔,林木幽然,是繁華京城鬧中取靜的所在。
夏侯府,夕照餘暉斜照,靜謐安寧。這是一座五進深的多重大宅院,歷了春去秋來和歲月更迭,依然保持著典麗古樸和優雅恢宏。
幾匹馬先後在夏侯府前停住。
「將軍回來了!」
「老夫人成日念叨您呢……」
兩個月前,夏候玄赴長安公幹,今日才回。他翻身下馬,在管家和侍從的簇擁下,未及歇息,因惦記母親,便快步往後院而去。
「玄兒,玄兒……」德陽大長公主由婢女扶著,從後院迎了出來。
她五十來歲,穿著一身淡紫裙衫,鬢上斜插一支紫玉釵,樣貌端莊貴氣,依稀可見年輕時秀麗容顏。只是隨著年紀大了,兩鬢有星星點點銀絲,腦子也有些糊塗,時常將昔日舊事和現在之事記混。
「娘,請恕孩兒不孝,不能時時侍奉娘親左右……」夏侯玄雙手撩袍,跪拜於地,給母親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德陽拉著兒子的手,上下左右都細細瞧了個遍,似是無論如何都瞧不夠一般。看到兒子和前些日並無什麼變化,只是膚色略深了點,臉上輪廓更分明了些。才算略感安心。
她瞧著兒子,似是又想起了什麼。一雙眼睛不住望向夏侯玄身後,喃喃道,「玄兒,你見到媛容了沒?她不是托劉嫂帶話說,要回府陪為娘小住幾日么?……娘好久沒見到她了……」
迷茫地看看身邊四周,她又問身邊左右道,「還有惠兒呢?……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她去哪兒了?」
「媛容呢?惠兒呢?她們都去哪了……」她怔怔自語道。臉上現出一絲迷惘之色。
「娘,我在,兒在……」夏侯玄向前跪行兩步,到娘近前,雙手擱於她膝上,抬起頭,仔仔細細地望著娘。
數日不見,娘的鬢邊白髮似乎又多了幾根。那幾根白髮生生刺痛了他的眼。曾經,他的娘親是全洛陽城最端莊美麗矜貴的婦人。他幾乎難以想象,娘有一天也會生出華髮,一日日變老。
夏侯玄輕輕抬起手,將娘親的幾根銀絲鬢髮掖至耳後。母子連心,血脈相連,天性使然。他眼中不由泛起一層水霧。
德陽大長公主滿是慈愛地執起兒子的手,「玄兒快起來,不要老跪著……瞧娘這腦子,越老越糊塗了……為娘想起來了,惠兒給梨花巷塾館的韓夫子喊去了,給他孫子瞧病去了……」
「……是啊,她們很快就回來了。」
陪母親說了會兒話,又服侍母親往寢卧歇息,夏侯玄快步趕往後院祠堂。方才聽李媽講,司馬家的如意姑娘又來了,在祠堂呆了小半天了。
後院花木蔥蘢,一片蒼翠欲滴。園內蟬鳴一片,池塘偶爾傳來幾聲哇叫。
沿小徑到了祠堂,暗紅色的木門是虛掩著的。
推開門,蒲團上跪著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轉頭看了過來。
「如意?」
「舅舅,你?……回來了?!」少女先是驚喜,臉上猶掛著淚痕,又委屈道,「……我、我想你們了……」
夏侯徽的幾個女兒中,老三如意長得最像她娘,性格也最叛逆。自從十年前,二十三歲的夏侯徽在司馬家不明不白過世后,曾經的親家夏侯氏和司馬氏幾近絕交,形同陌路。唯有如意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時不時就要跑到夏侯府一趟。
夏侯玄過去,撫了撫她些微凌亂的雙環髮髻,嘆息了一聲。
而後默然捻起三炷香,插入香爐中。一排銅座燭燈后,是夏侯家祖先靈牌。前排中間是「先考夏侯尚之靈位」。再往兩邊:「亡妹夏侯徽之靈位」、「愛妻李惠之靈位」……
焚香,闔目,禮拜。他久久不語,默然佇立。
香霧裊裊,氤氳繚繞其間……
黃初元年,魏國與吳國戰事不斷。德陽的兄長曹真和夫君夏侯尚都去了兩軍前線。
為了給兄長和夫君祈福,德陽攜一雙兒女去了白馬寺上香。
傳聞白馬寺的恭明大師有「活神仙」之稱,算命如神。在寺里上香禮佛之後,德陽專程拜會了恭明大師,請其給子女批命。
大師白髮白眉,仙風道骨。他正在閉目打坐,掃了眼來人,瞥了眼德陽手中牽著的孩子,連忙起身,合掌相迎。
得知他們來意后,恭明問了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合掌道,「阿彌陀佛,夫人,若貧僧沒有算錯的話,您的小女實為人中之鳳,皇后之命。」
「皇后之命?」德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可從沒打算將寶貝女兒送入宮當娘娘,和一群女人爭風吃醋搶男人。
七八歲的夏侯徽已是遠近聞名的小美人,頭上紮成兩個尖尖花苞,粉頰上梨渦淺淺,瞳孔清亮,笑容天真無邪。她對大師的話渾不在意,嘻嘻哈哈哈地跑寺里玩去了。
瞧著不遠處女童的身影,恭明又開口道,「此女出身高貴,心不染塵,乃至善至純之命格。會在豆蔻年華遇到命中天子,但是,在二十三歲時會有一大劫……」
立於母親身後的夏侯玄聞聽,頓時心中一凜。
「大劫?!」德陽聽他越說越離奇,儘管有些將信將疑,還是問道,「請教大師,可否提示一二,這劫數可有化解之法?」
恭明嘆了口氣,「這……從命相來看,當年,她似命犯『書』字,若是能遠離一切與『書』相關之物,或可避免。」
「書?」德陽聽得雲里霧裡,聽著大師神神叨叨,愈加覺得不可思議。
又指著一旁的兒子道,「那,我玄兒呢?」
恭明望了夏侯玄一眼。眉頭緊鎖,閉目掐指又算了一番。半晌方睜開眼,搖搖頭道,「實不相瞞,此子之命,非貧僧所能算的。」
「此話怎講?」
恭明客氣道,「非是貧僧推辭,奈何修為有限,世間些許凡夫之命,尚可一算。有些命相,委實超出了貧僧所能,請女施主諒解……」
德陽不解,「這是為何?您可是『活神仙』啊。」
「貧僧不過一介凡人罷了,哪敢妄稱什麼『神仙』?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而已。」
「天機不可泄露,詳情不便多言。女施主就莫再為難貧僧了。」言畢,客客氣氣送他們出門。
恭明大師一番含糊其詞,再不肯多說。
德陽看大師欲言又止,閃爍其詞,以為這老僧或是在危言聳聽,故弄玄虛。也就沒太將他的一番話放在心上。
直至青龍二年秋,夏侯玄陡然接到妹妹死訊。才知冥冥中一切似乎早有定數。
那年初,夏侯玄被明帝曹叡貶出京,到魏郡任郡丞。他二月初離家,不過半年多,家中便生遽變!
當年可謂是亂世凶年,多事之秋。魏國與吳、蜀間戰事接連不斷,西蜀諸葛亮率軍五齣祁山,魏帝命司馬懿屯兵渭南,對抗蜀軍。吳主孫權與西蜀聯手,暗中策應諸葛亮,大舉出兵荊、徐、揚三州,明帝曹睿甚至御駕親征江淮。各方鏖戰至當年八月,諸葛亮病逝五丈原,蜀軍退回漢中,魏蜀戰事暫時告一段落,司馬懿卻以種種理由拖著,遲遲滯留渭南不歸。
其後,吳軍從荊揚撤兵,明帝也率魏軍班師回京。就在各方戰事稍稍平息之際,傳出夏侯徽死訊。
夏侯玄從魏郡騎快馬星夜兼程返回洛陽,處理後事。
司馬懿遠在渭南,府中是其夫人張春華當家。她給出的說法是,夏侯徽因疫病而亡。
青龍二年春,一場癘疫曾在洛陽京郊蔓延,最肆虐時是在三四月間。直至暑末,癘疫才漸漸止歇。但是,當時已過中秋,那場瘟疫已幾近絕跡。
夏侯玄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妹妹會無緣無故死於疫病。他悲痛萬分地趕去司馬家,要尋出真相。
他先是找到夏侯徽的貼身丫環素兒,希望尋些蛛絲馬跡。素兒是夏侯徽從娘家帶去的侍女,與夏侯徽名為主僕,情同姐妹。
素兒兩眼紅腫,垂淚無言。只在夏侯玄離開前,拿出一個夏侯徽生前經常佩戴的銀項圈遞給夏侯玄,「此為小姐生前之物,給大人留個念想吧。」
這個項圈是夏侯玄少年時送給妹妹的,中間有一把奇巧的芙蓉花銀鎖,可以開合,這是他們兄妹之間的小秘密。
素兒是極聰慧的丫頭,不會無緣無故地將項圈轉交。回去后,夏侯玄百思不得其解地擺弄著那個項圈,無意中「啪嗒」打開了那把芙蓉花銀鎖。其中赫然夾著一個兩指寬的卷疊布條!
他拈出那個布條,小心翼翼展開。上面蠅頭小楷寥寥幾字,字字驚心觸目,令人頭皮發麻!
是夏侯徽的筆跡,沒錯。看情形,在留字時,她已知道自己會死。那麼,她臨終時又發現了什麼,致使她確信自己劫數難逃?……
「不好!」想到這,他當即騎快馬返回司馬家,去找素兒。
腳步剛剛踏進司馬家門,卻迎面遇到府上幾個下人,正匆匆抬著一個白布蓋著的擔架走過。
「等等。這是……何人?」
「稟大人,方才,素兒姑娘自盡殉主了……」
他顫抖著手,掀開那塊白布。但見素兒脖頸一圈殷紅,面色如雪無聲無息,似是睡著了……
眼前似有一張巨大的無形怪網,張牙舞爪地,欲將人扯入一個設計好的機關陷阱!
夏侯徽和素兒接連先後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而去。這背後有何陰謀?究竟是誰在暗中操控一切?!細思極恐。
但是,此事畢竟牽涉擁兵邊關的重臣司馬懿的家眷。從大局著想,忖度再三,夏侯玄帶著妹妹臨終絕筆,前去宮中面聖,請明帝曹叡聖裁。
當日大雨。
他孤身一人在嘉福殿前直身而跪。
夏侯玄一生從未求人,若非為了家妹討回公道,請陛下明察夏侯徽之死,他斷不會來此長跪。
他自問無愧天下,無愧任何人,卻被曹叡一貶再貶,甚至貶出京師。如今幾乎惟剩一個昌陵侯的身份了。
從辰時跪至日昃,殿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一把布帛傘先行伸了出來。
一個黃門內侍舉著布傘走至夏侯玄面前,聲中透著無限憐憫,「陛下說,昌陵侯可以請回了。此事以後亦不必再提。」
……
真相為何?已經懸了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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