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月之影
許都,關羽覆滅的消息早已從麥城傳到了這裡,前段時間因為其兵鋒所指,弄得人心惶惶,如今聽聞其敗亡,許都的百姓不由皆是鬆了口氣。
非但是普通的百姓,連曹操亦是感覺到大為輕鬆,早已沒了當初被逼要與眾臣商議遷都時,那股芒刺在背的感受。
而今日是司馬英班師回朝的日子,他在府中備下了一席豐盛的酒宴,特意為司馬英慶功。
「臣司馬英見過魏王殿下。」司馬英甫一走進大堂,曹操端坐在堂上,當即行禮道。
「無需多禮,無需多禮。」曹操大笑著走下堂來,伸手將司馬英扶起,好生將其打量一番,朗聲道,「得此良將,何愁天下不平啊!」
「殿下謬讚了,司馬英何敢言功,不過是三軍將士用命…」司馬英連連道。
「不消說了,司馬英你也無需自謙,來,上座。」曹操顯然是心情好極,執著司馬英的手將其一路送到堂下右首首位讓他坐下。
「來人,上酒。」曹操拍拍手,讓人給司馬英倒酒,然後端起自己的酒杯朝向司馬英,笑道,「孤敬你一爵。」
「多謝丞相!」司馬英朝曹操行了一禮,然後捧著酒杯站起身來,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雲長一死,孤終可卧榻安枕了!」曹操亦是飲下一杯酒,朗聲笑道,「對了,雲長的首級在何處?」
司馬英面色微微一變,一抹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旋即拍拍手,不多時便有他的親衛捧著一玉匣上到大殿來,獻給曹操。
曹操接過玉匣放在案上,緩緩打開來,只見內里的關羽面龐如往常一般,不由笑道:「雲長,別來無恙啊!」
話音剛落,曹操忽然覺得眼前一黑,腦子頓時一陣劇痛,讓他幾乎不能自己,恍惚間彷彿看到玉匣中的關羽唇目微動、鬚髮皆張,他不禁大喝一聲,將玉匣掃倒在一邊。
「殿下!殿下!」諸臣見狀,皆是大驚失色,都沖了上去為曹操急救。
「華佗神醫呢,他在何處,還不快快喚華神醫出來為殿下診治!」司馬英見曹操的模樣,知其頭疾又再次複發了,本欲也上去看望,不過他心知自己不通醫術,去了只怕反而礙事,便是立在一旁,焦急的開口道。
「不用了,華佗已經死了。」卻不想,司馬懿緩緩來到他的身邊,冷冷的開口道。
司馬英詫異的望向自己的父親,竟是發現他嘴角隱隱閃過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大哥,你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從院門處傳來,司馬英抬頭望去,只見一張絕美的容顏映入眼帘中,不是劉嫣又是何人?
「嫣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司馬英終於能暫時放下了心中的沉重,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大約是二人這麼多年來,分別時間最長的一次,再度相逢,司馬英和劉嫣似乎都有千言萬語想要向對方傾訴,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出口,他倆就這樣靜靜的凝視著對方,久久未發一語。
良久,司馬英終於走上前去,輕輕的將劉嫣攬入懷中,緩緩道:「嫣妹,讓你擔心了。」
「大哥這是哪裡的話。」劉嫣將臻首緊貼在他堅實的臂膀中,感受到司馬英懷中熟悉的氣息。
「大哥一路奔波,必然是累了吧,小妹在屋內給你準備了吃食,你先吃點東西。」須臾,劉嫣抬頭望向司馬英,輕聲道。
司馬英點點頭,隨她一道進到屋內,內里果然備了一席精美酒食,可見劉嫣花費不少心思,不過他剛才在魏王王府已經吃了不少東西,而且懷有心事,因此每樣菜動了一筷子,便淺嘗輒止,沒有繼續進食的想法了。
「怎麼了,是不是這些菜不合大哥你的胃口,那我現在就去換了。」劉嫣眼見司馬英沒有食慾,當即開口問道。
「不用了,都很好吃,只是我實在…」司馬英搖了搖頭,微微嘆了口氣。
「大哥你有心事?」劉嫣問道。
司馬英望向劉嫣,努了努嘴唇,欲言又止。
「此番大哥你出征樊城,小妹未能隨行,不知其中發生了何事,何不與我說說。」劉嫣心思靈巧,眼見司馬英如此,心知必然與此番樊城之戰有關,當即開口問道。
「此番樊城之戰…」司馬英見她問起,也不隱瞞,緩緩將樊城之戰的經過與劉嫣說了一遍。
「大哥可是還在對關雲長之死掛懷?」聽完了司馬英的敘述,雖然他刻意將麥城之戰一筆帶過,但劉嫣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他心中對關羽的愧疚之情,當即開口問道。
「雲長雖非我所殺,然卻始終與我脫不了干係。」司馬英站起身來,面色凝重,「雲長何等重情重義之人,為我所逼死,我心何嘗能安。」
「大哥此言差矣。」聞言,劉嫣卻是正色道,「關雲長之敗,敗在其太過自傲,為勝利沖昏了頭腦,這才讓東吳有機可乘,以至於失了荊州,與大哥你有何干?」
「可是…」司馬英還想說點什麼,劉嫣已搶先開了口,「何況你也說關雲長乃是自己不願回西川見兄長,然後自盡而亡,大哥你已對他仁至義盡,何必還自尋煩惱?」
「哎,嫣妹你不用開導我了,無論如何,雲長之死我確是有愧於他,非但是我,連魏王殿下也是心中有愧。」司馬英搖了搖頭,「當初華容道前,若非雲長義薄雲天,魏王他…」
華容道關羽義釋曹操等人時,劉嫣亦是隨司馬英在在現場,她憶起當初的經過,頓時更加理解司馬英此時的感受。
眼見提到關羽之死,司馬英的情緒更加低落,劉嫣便不再追問下去,轉移話題道:「大哥你出征在前線多月,許都里亦是發生了許多事情,想必你不甚了解吧。」
「哦,許都發生了什麼事?」司馬英開口問道。
「荀文若死了。」劉嫣緩緩說道。
「什麼,文若軍師死了?」聞言,司馬英面色頓時一變,急聲追問道,「如何死的?」
「聽說是服毒自盡的。」劉嫣輕聲說道,「荀文若一向勸誡曹操稱王,曹操對其早有不滿之心,但因其乃是王佐之才,故而隱忍不發,但上月荀文若憂勞成疾,曹操卻是命人送去了一盒食物與他,但食盒中卻是空無一物,荀彧見了之後,當夜便服毒自盡了。」
「食盒?空無一物?」聽了劉嫣所言,司馬英不禁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忽然長嘆一聲,不無悲憤的開口道,「天下當真就這麼重要麼?為了這個天下,世人皆是如此瘋狂,孟德是如此,父親亦是如此,無所不用其極,天下之大不但容不下一個關雲長,也容不下一個荀文若!」
聽到這裡,劉嫣頓時一驚,柳眉微蹙,說道:「大哥你說什麼?莫不是荀彧之死與伯父有關?」
司馬英沒有回答,但他臉上的落寞已經說明了一切,司馬英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有原因的,司馬懿與荀彧之間早有間隙,而私下裡司馬懿對其一向忌憚,司馬英很了解自己父親的為人,對於荀彧這樣的人,司馬懿絕不會手下留情,他必然會用盡所有辦法除掉如荀彧這般的眼中釘、肉中刺、為成就大業鋪平道路。
而且剛才一霎那間,司馬英突然想起了在樊城時司馬懿對自己說過的一番話,那話中已經無比明確的暗示了荀彧之死的資訊,只是當時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困守麥城的關羽身上,而忽略了這一點。
「嫣妹,你說我這些年做得事情真的都是對的么?」司馬英原本激憤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他沉默了許久,面上滿是落寞的忽然開口道。
「大哥…」劉嫣怔怔的望著司馬英,她與司馬英相處多年,卻是第一次在司馬英臉上看到如此神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司馬英眼神有些迷離,喃喃道:「為了一個家族大業,我和二師兄決裂;為了這個大業,我逼死了雲長;為了這個大業,我還要坐視無數無辜的人丟掉他們的性命;這個大業到底是什麼?為了一個家族所謂的大業,卻要弄得生靈塗炭,這個大業到底有何意義?!」
「嫣妹,我做的到底對不對,到底對不對?!」司馬英將自己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雙手卻是死死的攥緊,連指甲也深深的嵌入到手心之中,足見其內心的痛苦。
眼見司馬英如此模樣,劉嫣更加心疼,她緊緊摟住司馬英,柔聲道:「大哥,你…」
司馬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握住劉嫣的手,搖頭道:「嫣妹你放心吧,或許時間會讓我明白一切的,也只有時間才能檢驗我做得到底是對還是錯…」
劉嫣抱著無助的司馬英,心中突然閃過一陣強烈感覺,司馬英的人生,即將迎來另一次的巨變???
「天色不早了,嫣妹你準備這麼多菜肴肯定累了吧,你先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兩人又敘了很長時間的話,將這幾個月來的相思之苦說與對方,直到日頭西沉,司馬英站起身來,笑著說道。
「恩…」劉嫣點點頭,亦是站起身來,「我送送大哥你吧。」
「好。」司馬英點點頭,劉嫣一路將他送到院外,司馬英正準備與她告別,卻發現劉嫣臉上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似乎還有話要對自己說。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么?」眼見於此,司馬英便不著急離開了,他望著劉嫣關切的問道。
劉嫣欲言又止,思慮了片刻,低聲說道:「大哥,我們都在一起那麼多年了,你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嗎?」
這個話題一直是劉嫣與司馬英之間避而不談的話題。多年來,雖然兩人感情日篤,但是兩人仍然維持著朋友的關係,而未有更深的逾越。
「…」忽然聽到劉嫣提起這事,司馬英心中一陣剌痛,一個從未忘卻的倩影又浮現了出來。
劉嫣見他如此,心中喑嘆一聲,知道司馬英對童玲的愧疚,仍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其實倒也沒什麼事,只是這幾日我總覺得府中有人在暗地裡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所以希望你能多陪陪我而已???」劉嫣見司馬英為難,登時轉換了話題,「有時我夜裡醒來,也會感覺到窗外有人…」
「不要胡思亂想了,肯定是你的錯覺,這府內的下人都是我親自挑選的,絕不會有人有異心的。」司馬英拍了怕她的肩膀,輕聲勸慰道,「要不今晚我在你院子里守候,看看到底是否有人裝神弄鬼?」
「算了,大哥你今日第一天回府,應該要好好休息才是。」聞言,劉嫣當即搖了搖頭,開口道,「或許…或許是大哥你離開太久了,我有些疑神疑鬼了。」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司馬英點點頭,轉身緩步離開,劉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扁了扁嘴,回到屋內,獨自坐在鏡前,一時不知該做點什麼。
目光下意識的往銅鏡中掃過,卻發現鏡中除了自己外似乎還有個淡淡的影子從窗前一閃而過!
劉嫣當即一驚,趕緊回過頭去,不過窗外並無什麼異樣,她不自覺的拍拍胸脯,心中暗想: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雖是這麼想,但劉嫣還是站起身來,快步來到窗前,將窗戶小心翼翼的放下關好…
夜深了,但司馬英依舊沒有絲毫的睡意。
如果說眼見關羽死在自己面前讓他原本堅定的想要實踐家族大業的想法出現了一絲不確定的話,那麼荀彧的死讓他開始反思起來,反思自己為了司馬懿口中那個家族大業而所做的一切。
回想起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尤其是與司馬懿父子相認之後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司馬英這才陡然發現,自己是做了那麼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做了那麼多在以前自己絕不贊同的事情,司馬英開始漸漸感覺到自己都有些不像自己了,他甚至開始有些許的害怕,他害怕自己會變成另一個人,另一個他根本不想成為的人。
這些當真是自己想要的么?司馬英在心底反問自己,但卻久久沒有給出回答。
「哎。」司馬英長嘆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他雖然沒有給出答案,但是他心中清楚,不是自己無法給出答案,而是不敢給出那個答案。
內心的極度矛盾讓司馬英分外糾結,俊朗的臉上顯現出深沉的落寞之色。
昏黃的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這些話他無法對其他任何人傾訴,甚至連劉嫣也無法,因為他不想劉嫣為自己擔心。而此刻司馬英腦海里漸漸浮現起另一個人的樣子,每當這種夜深人靜、無心成眠的夜裡,司馬英總會回憶起她的模樣,每每想起她,司馬英就會變得心安,這是親人之間特有感情。
「小師妹,你到底在哪兒呢?」司馬英低下頭,口中喃喃自語道。
「吱吱」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奇怪的聲響。
「誰在那裡!」司馬英面色一凜,厲喝一聲。下一刻,他一口吹滅了油燈的燭火,然後屏氣凝神的藏在屋子的一隅,時刻警惕著隨時可能到來的偷襲。
不過,等了許久,屋子內外並沒有任何異樣,司馬英小心翼翼的挪動腳步來到門邊,從門縫中向外探望,只見院中樹影婆娑,月影朦朧,而剛才偷視自己的人早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