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師父

眼前的景象無天無地，無人無樹，僅有一片混沌虛空。

穆言置身在這一望無際的深淵之中，內心開始不安。

這是……無相之境？

「璃璃？」穆言喚道，聲音回蕩在這虛空之中，不知飄了多遠，然而卻得不到絲毫回應。

無相之境的另一處，莉莉絲剛剛從穆言消失的事實中清醒過來，邁著腿在混沌虛空中四處奔跑，卻彷彿自己還在原地。

此地肉眼可及之處都生得一模一樣毫無區別，她都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遠。

「師父……」

尋不到穆言的氣息，莉莉絲開始慌了起來。

她嘗試著開口呼喚，一遍遍重複著，急到聲音都有些發抖。

她精神恍惚，忽然間前方光芒照耀虛空，再睜眼時，她卻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雪覆高原，日光刺眼，凜風將雪花席捲在天地之間，萬里冰封荒無人煙，彷彿久久無人踏足。

雪原中有什麼東西動了動，莉莉絲定睛看去，才發現這裡並非毫無人跡。

那是個八九歲的男孩，裹著厚厚的斗篷，在幾乎要沒至他膝蓋的積雪中費力前行。

他一不小心便會絆倒在地，冷雪浸入他的脖間，凍得他瑟瑟發抖。

莉莉絲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望不見師父的身影，不知那雪中的男孩是否見過。

她跑了過去，雙腿在厚重的積雪中輕快邁動，健步如飛，她跑到那男孩跟前，剛要開口，卻愕然止住了話語。

男孩正清理著粘在臉上的雪籽，那張臉清秀精緻，與穆言的相貌簡直一模一樣。

「師父的，孩子。」莉莉絲立刻搖頭甩開了自己突然冒出的荒唐想法。

她伸出手想幫男孩撣掉頭頂的雪，手指卻徑直穿了過去，她張大眼睛縮回手，愣然看著自己無比正常的五指。

他似乎看不見她。

男孩繼續向前，莉莉絲跟上他，在他面前踩出一堆雪坑，男孩也似毫無察覺一般。

「為什麼，看不見。」莉莉絲陷入了苦惱之中。

她難得主動與人搭話，對方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彷彿有些明白，過去自己不願說話時，師父內心有多無奈了。

莉莉絲迫切地想要尋到穆言，可根本毫無頭緒。所能見到的便只是這位男孩，與穆言生得一模一樣的男孩。

「他，一定和師父，有關係。」

莉莉絲暗自思索著，跟著男孩一路翻越了這座高山。

山的那一側不似那般風雪交加，向下望去，還可見到樹林從雪中透出青蔥之色。

徒步穿越雪山，他的體力比一般的小孩強得多，至少佩特利帝什學院中，便很少有小魔法師能堅持下來。

山谷中比那雪山上多了不少靈氣，男孩一出現，便有許多動物撲了過來，圍著男孩興奮地跳躍。

男孩撫摸著它們的腦袋笑出了聲：「我又來看你們了。」

莉莉絲眨眨眼，心中如被泉水浸潤一般。這般好聽的聲音，與師父的聲音一樣好聽。

他還與師父一般喜愛動物。

他，會否就是師父年少時候的模樣？

莉莉絲坐在橫倒在地的枯樹榦上，雙手撐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男孩。

天黑時，男孩便縮在山洞中，將他撿來的干樹枝收集起來，使了個法術點燃了柴火。

莉莉絲抬了抬眉，原來他已經會用法術了。她這才意識到，男孩身上沒有佩劍，大概還未習得御劍之法。

他也未穿著九歸山的衣裳，約摸，還未拜入門中。

莉莉絲撐著臉看著他發獃，幾乎要忘了這只是個幻境。

男孩靜靜坐在他生起的火堆旁喃喃自語，羚羊跪卧在他身旁，腦袋枕在他腿上睡得安穩。

「我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來看望你們了。」

「叔叔病逝了，路過的仙長也沒能救下他。」

「家中終於只剩了我一人。」

「仙長發現我啟了靈根，又見我自行領悟了幾個小法術，說我是修仙界可塑之才，要帶我去九歸山。」

「不過，仙長說，踏入仙途，便要割捨下凡俗的一切，入門之後日夜修習，可能數年都不得出山。」

「我想著，還來看你們一次，待我日後能出山了，便再來尋你們……」

男孩說著也睡了過去，火光漸弱，莉莉絲使了個木系疊加火系魔法，柴火又燒旺了起來。

她挪動腳步蹲在男孩身前，透著火光細細看著他的面容。

他臉頰還因寒凍而泛紅，睫羽整齊而濃長，看得莉莉絲心跳不已。

「縮小的師父。」

「好可愛。」

她湊上前去想像那群小動物一般蹭他的腦袋，卻又觸碰不上。

她很是遺憾，自己能感受到這幻境中的風雪，能觸碰到樹葉火堆，唯獨觸不到小小師父的身子，也沒法讓他看到自己。

她窩在他身邊睡著，天亮后，聽到洞外一陣喧鬧之聲。

「就在這兒布陷阱，這回勢必抓他幾十頭回去，賣個好價錢。」

莉莉絲依稀聽到話音，縱身跑出洞去，便看到一群獵戶背著弓箭□□，正在外頭張網布夾。

她連忙跑回洞中，小穆言還蜷著身子雙頰泛紅，呼吸略重，像是正發燒著無法清醒。

「師父，師父。」莉莉絲叫喊著，他依舊聽不見。

師父他心愛的動物們就要被抓走了。

當他醒來后，該有多難過？

莉莉絲蹙起眉頭，扛著巨錘便跑了出去：「走開！」

她舉錘砸向獵戶們鋪張的網，忽然場景飛掠，她一鎚頭砸在了堅硬的地磚上。

地磚碎裂，莉莉絲詫異地後退兩步，抬頭便見成片尖頂的房屋，和主樓頂上搖擺的風向標。

佩特利帝什，學院？

莉莉絲愣住，一瞬間竟失去了思考。

「早安，小莉莉絲。」一位綠衣裳的少女路過時微笑著朝莉莉絲招了招手。

莉莉絲一怔，她……能看到自己？

她望著少女的背影呆愣地站在原地，少女的面容有些熟悉，她過去一定見過。

想起來了，那是修習製藥的溫妮，她從學院畢業應當已經超過十年了。

那麼，這個學院，是十多年以前的學院么？

「哎，莉莉絲，你怎麼又將地磚砸壞了？都說了教學樓前不要隨便使用武力啊！」無比熟悉的聲音傳來，莉莉絲訥然回頭，是學院的門衛大叔。

大叔看著崩裂的地磚發著牢騷，莉莉絲低著頭似一塊木頭一般呆愣不語，半晌后她忽然抬起頭來，一溜煙跑了沒影。

「你跑什麼？先把地磚復原再走啊！」門衛大叔的聲音瞬間便被甩遠。

莉莉絲跑出了學院，看著街上熟悉的景象一陣恍惚。

這，就是特里爾王國。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熱鬧而歡快，與記憶之中一模一樣。

她飛快穿梭在大街之上，一路跑出城外，直直奔向陵園。

門口的守衛將飛奔而來的莉莉絲攔了下來：「噢，莉莉絲，這裡可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快去別處玩吧。」

莉莉絲抬頭望著他，雙手捏在胸口，緊張又局促地說道：「莉莉絲，來找，爸爸！」

守衛詫異道：「你的父親怎麼會在這裡呢？」

莉莉絲雙眸閃動熒光：「爸爸，真的，不在這嗎？」

守衛搖搖頭：「這裡面，只有為國捐軀的戰士墳墓，換句話說，呃……都是死者，我也沒見到你父親來過，他怎麼可能在這裡呢？」

莉莉絲忍不住眨著眼，訥然想道：所以，這個時候，父親還活著。

「今天，今天是，什麼日子？」莉莉絲迫切地問道。

守衛：「十月九號，噢！下個禮拜就是火花節了呢……哎，怎麼快又跑走了？果然是奇怪的小孩子。」

十月九號，離十月十四，還有五天。

還有五天，父親就會回來給她過生日。

只要在這裡待夠五天，她就可以再度見到父親……

莉莉絲回到學院，將自己關在了房中。房屋的布置，果然是十年前那時候，連桌上的玩偶都還是新的。

「求求，幻境，不要太快消失。」

她知道，眼前的這一切，都不過是神落塔的幻境罷了。這不是真正的西羅大陸，只是她記憶之中的殘影。

但她不願這幻境破碎，哪怕只有一眼也好，這是她見到父親唯一的機會了。

……

穆言剛從一片雪山中醒來，他輕扶著額頭，不知怎會夢見那般遙遠的過去。

當時心中的悲痛經過漫長的歲月早已淡去，可現在卻又清晰地映在心中。

家人入土，阿叔病逝，連陪伴幼年的雪山精靈們都被捕殺。

夢回百年，他依舊只能無力地目睹這一切發生，做不到絲毫改變。

那隻不過是幻境而已……

穆言平靜著內心，看著重歸混沌的虛無之景，拋去雜念，腦海只剩了莉莉絲的身影。

不該被幻境所累，應當儘快尋到璃璃才是。

忽然一陣異香傳入他的鼻間，詭秘而渺遠。

他不由轉身，只見一名體態輕盈而修長的白髮少女被囚禁於一片符文封印之中，她抱著雙膝像是睡著的模樣，衣裳緊貼著身體，露出的小腿潔白如玉。她如同浸透在月光中一般，散發著比月更要迷濛純凈的光。

驚塵絕艷，不可方物。

穆言整個獃滯在原地，目光愕然，透著試探與不可置信。

「……璃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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