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修容
拂曉的清蔭殿,燈火有些昏暗,馮修容添了燈后,便坐在椅子上凝著銅壺刻漏,靜靜的待那潺潺細水落盡后,迎接即將到來的審判。
侍女秋菡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殿,馮修容瞧她進來,旋即神情急變:「秋菡,馮府的情況怎麼樣了?」
秋菡的面色很是難看:「娘娘,馮府昨夜被刑部抄家清肅,仆佣被押入都官司等候發落,馮家主母賈氏則於祠堂里縱火自焚了。」
馮修容雙眸一瞬,驚聲道:「你說什麼?嫂嫂她自焚了!老天爺啊,我們馮家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受這樣的覆頂之災!對了,錦織和則安呢,他們怎麼樣了?」
秋菡道:「刑部的人搜遍馮府,並沒有發現這兩個孩子與管家唐若柳的蹤影,想必應該是伺機脫逃了。不過昨夜馮府被圍得如鐵桶一般,奴家實在想不通他們是如何逃走的。」
馮修容雙眉微蹙:「你方才說我嫂嫂是在祠堂里殉節的是嗎?」
秋菡道:「是的。」
馮修容深吁了口氣,慨然道:「幸好!幸好我馮家先祖有先見之明,生是給我那對可憐的侄兒留了一線生機!」
宮監進來通報:「娘娘,蹇大人到了。」
馮修容道:「快請他進來。」
這位蹇大人名叫蹇守和,是張貴妃同母異父的弟弟,現任從四品殿前副都指揮使,負責統領殿前諸班直,拱衛宮城與皇帝的安全。
蹇守和眼圈微紅,面色很是凝重,他低聲行禮道:「臣恭請修容娘娘金安。」
馮修容放下手裡紫銅花籃小手爐,起身示意他免禮:「本位已是待罪之身,豈敢受蹇大人之禮,大人快快上座。」
待蹇守和落座后,馮修容方道:「貴妃在京中只有你這麼個弟弟,估計她這身後喪儀全都要你一力參與。按理說你這麼忙,我本不該叫你來清蔭殿叨擾,只是有些事,我若現在不和你們張家說清楚,將來恐怕就沒機會說了。」
蹇守和嘆了口氣道:「娘娘是想澄清我姐姐的死,並非如傳言那般,是您和馮大人所害吧?」
馮修容點了點頭:「記得本位結識你姐姐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仙韶部歌伎。那年冬天,她被賈教習訓責,關在門外挨凍,本位瞧她可憐,便贈她熱粥及披風,保住了她的性命。之後,我們這兩個孤獨的良家女便結為異姓姊妹,互相扶持了十幾年。雖說這兩年我們曾因孩子的婚事而產生過一些摩擦,但我們卻從未因此生恨,更沒有如旁人揣度那般狠下毒手!蹇大人,本位向你保證,貴妃之死絕對與我和兄長無關!」
蹇守和道:「其實娘娘今日就是不和臣辯白,臣也不會相信姐姐是為你所害。這些年,您是如何推心置腹的待她,臣都有看在眼裡。坦白的說,您對她的關懷甚至都要比過我這個弟弟。況且,若你們真如旁人所說的那樣不同戴天,我想姐姐生前,也不敢指定馮大人來替她診病啊。」
馮修容眼中閃過一起欣慰:「蹇大人,謝謝你和貴妃都那麼相信我們馮家,只是可惜你們如此信任我們,我們卻因一時疏忽,致你姐姐殞命。唉,倘若前些日子,本位多督促兄長留意葯湯的話,貴妃她也不會被人所害了。」
蹇守和按了按眉心:「奸人算計,防不勝防,這事怎能怪你們,反倒是你們馮家,因為我們而被牽連,弄得家破人亡,實在是讓臣覺得愧疚不已。對了,我聽說馮大人的兩個孩子,昨夜僥倖逃脫了是嗎?」
馮修容頓了頓道:「是的,他們和管家應該是經府上的密道,逃至城外的玉霞觀了。」
蹇守和眉心微曲:「玉霞觀雖然地處偏僻,香客甚少,但畢竟也不是個荒廟,他們逃到那去,難道就不怕被人擒住,上交官府嗎?」
馮修容的眸底漾起一抹憂色:「這點倒是不必擔心,玉霞觀早年鬧過纏喉風,數位道士無錢醫治,奄奄一息,最後還是我父親本著尊道之心,無償為他們施藥救治的。玉霞觀住持恆清道長為了報答我們馮家恩情,便同意我們將密道的出口修在了觀里。如今恆清道長健在,他看到兩個孩子逃到那裡,想來一定會出手相助的。本位現在主要擔心的是他們昨夜逃得那麼慌張,定然分文片物未帶,如此這般,就算是不被官府捉住,也必將會飢腸轆轆,凍死山林。」
蹇守和道:「這個時辰,估計他們已經到達玉霞觀了,只是天色已亮,他們大可能不敢上路逃亡,想來此刻應該還躲藏在觀中。不如這樣吧,臣親駕一輛馬車,載上一些衣食盤纏,給他們悄悄送過去。」
馮修容一驚,感動道:「大人若是願意幫這個忙,那對我們馮家來說是再好不過。只是你與他們接觸的行蹤若被朝廷發現的話,可是要被問罪的。」
蹇守寬和一笑:「我們兩家現在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理應同舟共濟,保全後人,以希將來可以同仇敵愾,報仇雪恨。」
馮修容低頭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大人既然話說到了這份上,那本位就厚著臉皮拜託你了,本位感謝大人盛恩。」
蹇守和趕緊起身道:「娘娘使不得,快快請起。」
馮修容起身,沉靜的吩咐道:「秋菡,你速速將本位所有的首飾及俸銀裝起來,交予蹇大人。」
秋菡應道:「是。」
馮修容轉首,隔著窗戶遠眺那天際邊穿破雲層,萬簇金箭似的霞光:則安,錦織,姑姑只能幫你們這麼多了,往後的路,就只能靠你們自己走了。
正午,曹皇后攜皇帝旨意來到清蔭殿,還未等她踏過殿門,就聽得裡頭傳來縷縷催人腸斷的琵琶聲。
曹皇后鄙棄地啐了口道:「哼,都這當口了,她竟然還有興緻彈曲,真不愧是那下作歌伎的好姊妹,一丘之貉,令人厭惡。」
侍女朝瑰道:「聖人,奴家聽說今早蹇大人來過清蔭殿,而且在裡頭待了許久,您覺得他和馮修容都說了些什麼呀?」
曹皇后冷然淺笑,頗顯得色:「能說什麼?無非就是過來找她對質撒火罷了,畢竟人家可是害了他姐姐的元兇。」
曹皇後走進正殿,沖著嫻嫻放下懷中琵琶的馮修容,鼓掌道:「呦,妹妹這曲奏得這麼哀慟,可是在為張貴妃和你馮家鳴悲呀?」
馮修容淡淡一笑,用著三分清沉的語氣道:「我確實是在鳴悲,不過我悲的不是他們,而是這惡人擋道,鬼魅作祟的世道。」
朝瑰責問道:「馮修容,見了聖人,為何不上前請安?你這樣優哉悠哉的坐著,到底有沒有把聖人放在眼裡?」
馮修容蔑然地瞪了她一眼:「聖人?這殿中站著的,明明只有逼死眾多冤魂的惡人,哪來的聖人?」
朝瑰面色一沉,怒呵:「放肆,你竟敢詆毀聖人!」
曹皇后眼中微微一沉,揚了揚手道:「朝瑰,你帶人先退出去,本宮有些話想單獨和修容聊聊。」
朝瑰應答:「是。」
仆佣退出去后,馮修容用著很是冰冷的口吻道:「現在四下里無人,你也用不著在藏著掖著,我問你,貴妃她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曹皇后回答的很是坦然:「不錯,這事確實是本宮的手筆,不過那又如何呢,現在你和馮鈳文,才是官家認定的真兇。」
馮修容痛苦凝著她,恨聲質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大宋的皇后,天子的正妻,能夠坐擁如此令人羨艷的位置,還有什麼可容不下的?為何一定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曹皇后的面容立時變得很是猙獰,她疾言令色道:「因為本宮氣不過張妼晗奪走了官家的愛,忍不了她擋了我母家陞官的路,容不下她恃寵坐大,意圖染指本宮的皇后寶座!早年她先是借賈昌朝之口,將本宮的養女范觀音送出宮,斷了本宮借腹得子的後路。之後她又借自己的恩寵,在皇上耳邊吹枕邊風,助文彥博奪走本該屬於我兄長的宰執之位。這些本宮都忍了,可是她最後竟然放肆到讓劉沆、夏竦、王拱辰在朝上諫言廢了本宮,取而代之!」
馮修容皺眉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用毒計將她給害死,然後讓我們無辜的馮家做替罪羔羊!」
曹皇后橫了她一眼,沉聲道:「張妼晗就是該死!她活著的時候,衣事儀仗皆逾於本宮,如今她死了,皇上竟然還要追封她為皇后,僭越於我!至於你和你們馮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也不算冤枉,畢竟你們自始至終都在為她效命,跟錯了主,就得付出代價!」
馮修容苦笑道:「呵呵,代價?無非就是抹頸一死罷了,我與馮家輸的起。」
曹皇后狡黠一嗤:「你有所不知,官家原本是打算賜你一死,但在本宮的好心建議下,他又改主意讓你永遠禁足這座清蔭殿中,孤獨終老。馮容姬,自今日起,這裡就將會變成你的冷宮,宿命的囚籠。對了,本宮勸你最好不要試圖自裁,因為你若是自裁的話,本宮便會派人將你兄嫂遺軀曝屍荒野,餵飽豺狼。」
馮修容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坐不住,她那深寒的眸光如薄冰似的滯在曹皇后的面龐上:「曹薈韞,你好歹毒的心腸啊!你如此行徑,一定會有報應的!」
曹皇后含笑垂首,蘊了一分肅殺之氣:「報應?哼,本宮從來就不信什麼因果!你好好在這裡苟活吧,往後餘生,你會看到你那對侄兒被捕正法,看著本宮母儀大宋,受萬世景仰。當然,你也會看著你自己逐漸變得花殘粉褪,不人不鬼,哈哈哈哈……」
曹皇后譏笑著走出殿後,大門也隨之緩緩掩上。昏暗的光景中,馮修容流下了兩行斥滿萬般絕望的哀滴,淚點沾襟之後,再望其面龐,發現那雙眼,已然變得無比的空洞與黯然,絲毫不見半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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