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番外三

天光青白,空氣中瀰漫著土腥味,透著大雨過後的凄清。

破廟處斷壁殘桓,地上雜草被踩踏的一片泥濘。

雨勢徹底停了之後,五六個渾身破破爛爛的乞丐從廟中出來,最前方的那人交代了幾句,幾人便從門口分開,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那些人走後不久,廟門口又走進一個少年的身影,他渾身濕噠噠的,瘦弱的身體裹著極不合身的破布衣,髒兮兮的臉經過雨水的沖刷,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臉色有些營養不良的蠟黃,眼睛卻如沉入水潭中的黑曜石,清凌凌的。

他走進廟中,目光轉向最角落處縮成一團的少年,那少年露出的胳膊上布滿傷痕,衣服上全是腳印狀的泥巴,已經看不清顏色。

少年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見對方始終昏迷著喃喃自語,他走近了些,蹲下身扶著對方起來。

將人倚坐在牆壁上,少年猶豫片刻,伸手拍拍他的臉。

對方悠悠醒轉過來,少年見他虛弱地看過來,便掏出懷中已經被雨水打濕的饅頭,從中間掰開,分了一半遞過去。

對方有些艱難地動動脖子,愣了一下,扯著唇露出一小截瓷白的牙齒,「謝謝。」

這是他母親教給她的,禮貌親和,無論是什麼境地,這些都已經埋在了他的骨子裡。

賀雲接過少年遞過來的饅頭,沒有直接吃。

他原本生在還算富庶的家中,只是後來母親生了病,被他的父親以七出之罪一紙休書趕出家門,父親娶的後母對他處處苛待,有了身孕之後更是變本加厲。賀雲只好逃出家門與母親生活在一起,不久父親找上門,爭執間將他母親推倒撞上院中的水缸,母親因此身死,他忍痛逃走,躲避幾個月,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之後,潛回家中,在父親與後母的房中放了一把火,連夜逃走。

他不知道人有沒有被燒死,滿心悲愴之下逃亡幾次,才來到這處荒廟,原本不想與廟中的乞丐爭執,偏偏他們要搶他身上母親留給他的一片銀鎖。

賀雲最後沒搶過他們,那些拳頭和腳掌落下來的時候,他甚至想,這般死了也好,反正他早已違背了母親的教誨,手上沾了血。

思緒回籠,賀雲盯著手中的饅頭,最終低頭咬了一口。

兩個少年並排坐在凄冷的廟中,周圍只有檐下滴水聲和細微的咀嚼聲,賀雲吃完,轉頭看向一邊少年,稚嫩的聲音帶著點啞,「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頭都沒轉,只是盯著虛空,不像是發獃,也不像是在思考。

賀雲想支著身體站起來,小腿一陣劇痛,他沒忍住叫了一聲,跌回潮濕的地面。

少年偏頭,看向他的腿,正要起身去檢查,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他動作一頓,將賀雲從地上架起來,往廟中石像後面走去。

賀雲不明開口問他:「你做什麼?」

少年用另一隻手捂住他的嘴,將人扶著坐好之後,自己也蹲下身。

廟中來了三四個乞丐,並不是先前那一撥,其中一個朝地上唾了一口,「小子跑得可真快!」

另一個埋怨:「誰讓你沒看好。」

接著是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響,賀雲聽在耳里,似乎還有幾句「打斷腿」「丟街上」「討錢」之類的話,他驚恐瞪大眼睛,嘴還被少年捂著,半點聲音沒敢發出。

爭吵還在繼續,其中一個似乎是領頭的乞丐怒呵道:「行了,這是老於他們的地盤,別待太久,省得他們的人回來,說咱們占他們地盤。」

不多時,聲音便歇停了,那幾人相繼走出廟門。

賀雲在外流落過一段時間,知道乞丐之間也會拉幫結夥佔地盤,甚至哪條街是哪些乞丐討飯,也都是有規矩的,獨自一人不找庇護的乞丐,很容易受欺負排擠。但他不知道,竟還有將人打殘丟到街上博取可憐這種歹毒的事情,陡然想起過去母親帶他上街,曾碰到的那雙腿不能動,又瞎又聾的小乞丐,賀雲不寒而慄。

少年像是已經司空見慣,一點表情也沒有,見那些人走遠,便鬆開捂著他嘴的手。

他起身,皺眉看了賀雲一眼,又看看賀雲的腿,猶豫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架著人,從後門離開。

賀雲腿受了傷,確實不良於行,他被少年架著,盡量不將力道壓在對方身上,問他要帶他去哪,少年也不回答,賀雲以為這是個啞巴,乾脆什麼也不問了。

道路泥濘,少年架著他來到一個路口,往城門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終走了另一條山道,帶著他上了山。

兩人沒有進入深山,在半山腰一處山洞停下。

這洞穴似乎被人打理過,賀雲被少年扶坐在乾燥的稻草上,抬頭問道:「這是你住的地方」

想起對方可能是個啞巴,他抿上嘴,不再吭聲,沒想到少年竟對他點了點頭。

賀雲看著少年在一塊石頭後面抽出一個削尖的木棍別在腰上,接著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朝洞外走去。

知道他能聽懂自己說話,賀雲出聲叫住他,「你要去哪?廟裡那幾個人是不是要害你?你出去萬一碰上了怎麼辦?」

少年回頭對上他有些焦急的目光,稍微一頓,有些不太熟練地開口:「上山,等著。」

聲音還有些稚氣,似乎因為不經常開口,語調有些僵硬。

賀雲愣住,他不是啞巴?

這山上經常有人打獵,只要不往深山去,一般不會碰到猛獸,賀雲在廟裡焦急地等了一個時辰,少年才終於回來。

他左手提著一個布袋,右手還有一隻野山雞。

賀雲看著他將山雞放進用竹子編織的籠中,又打開布袋,拿出一些他沒見過的草。

少年將幾株草放在石頭上,用木棒敲碎,他這才看出來,那應該是葯。

賀雲倚在洞壁上,眼睛微澀,石頭上草汁飛濺,少年用布包住,起身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掀開他的褲角。

小腿上鮮血淋漓,已經有些幹了。

賀雲正要說沒事,對方又起身出了洞,洞口有一口破得只剩一半的缸,因為下了雨,裡面滿滿當當蓄滿了水。

少年取了些水進洞,小心地將賀雲傷口邊的血洗凈,然後將沾著草藥汁水的布一圈一圈纏到他腿上。

賀雲看著低頭綳著唇的少年,心中那已經碎裂的無望,隱隱癒合了些。

午後的陽光照進山洞,映出一片光影,那暖暖的亮,順著他的指尖,慢慢爬滿他的全身,最後,他整個陷在昏暗山洞裡的身體,都被陽光包裹了。

兩人一整天都沒有再下山,少年傍晚將那隻野山雞烤了,又扒出藏在洞中兩個硬邦邦的饅頭,一併烤了。

兩人吃得心滿意足,賀雲看著少年將沒吃完的肉存起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對方救了他,還與他分享自己得來不易的食物,他想報答,此刻卻身無長物,還受著傷,又要煩勞他照顧。

少年似乎並不在意,賀雲知道他會說話,等他閑下來,便坐在他旁邊問了許多問題。

對方初時並不想說,被他問的多了,便也回答了幾句。

少年並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自記事起,便跟著一個老乞丐一起討飯,後來老乞丐死了,他因為木訥不善言辭被同條街的乞丐欺負,只好跑到山上,暫時在山洞中棲身,之後換了條街道乞討,卻被廟中後來進來的那幾人盯上,將他騙去,想斷他的腿,少年趁人不備逃出來,找了一處破廟暫歇,恰好碰到賀雲。

賀雲一直覺得自己不幸,但比起面前的少年,他過去起碼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兩個少年窩在洞中,望著洞口的陽光漸漸淺淡,最後沉入黑夜,斷續的交談,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

賀雲的腿並沒有傷到骨頭,幾日便好全了。

兩人一直沒下山,少年這裡存的有些吃食,有時候也會到山林中尋些吃的,兩人倒是沒有餓著,但山林畢竟危險,存的食物也有限,不可能一直呆著不下山去。

這日,賀雲悄悄潛下山,剛好打聽到,先前那些殘害幼童的乞丐,被官府的人抓到,投進了大牢,趕忙回去同那少年說了。

賀雲如今已經同少年熟絡,因為他不愛說話,便調侃地喚他作木頭。

賀雲不想兩人再繼續回去乞討,下了山便帶著他一起找些活計干,兩人都是一副瘦弱的樣子,沒有太多人願意僱用。

賀雲依舊沒肯讓少年再去乞討,兩人沒有固定在哪處做活,便四處跑著,早上幫著賣茶湯的老人出攤,午時幫著屠戶送貨,晚間甚至會同一些婦人一起漿洗衣服,一天倒是也能賺些飯錢。

在城中的時日,賀雲找過許多不同的活計,因為生得好看,逢人便笑,倒是很招人喜歡。

剛巧一家酒樓的老闆,見他勤勉機靈,便將他留到店中,做個跑堂的。

而那少年,因為不愛與人說話,沒有留下來,只每日到山上,弄些野菜野味下來,送到城中的鋪子賣。

兩個少年在城外山腳處搭了一座茅屋,便算安定下來了。

賀雲白日在麵店忙活,傍晚回去,同木頭一起整理這一日他從山上東西,等第二天帶到城中順便賣掉,生活辛苦的些,但也算安定。

這幾日,酒樓中來了一位姓邵的公子,賀雲初時沒注意,只是那人最近日日都來,偏每次都讓他到跟前去,有時會碰他的手,甚至變本加厲地要捏他的腰。

賀雲混跡一段時間,多少懂一些事情,卻不太明白對方對自己這樣,是什麼意思,只是本能的排斥。

酒樓的掌柜似乎也看出了什麼,便吩咐他到后廚去幫忙。

賀雲本能覺得事情有些不正常,那日原本在後廚忙活,無意間卻聽到幾個小廝正在討論那個邵公子與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斷袖」和「孌童」,當即駭地臉色蒼白,他放下手中的活計,想要去找掌柜告假,剛出了后廚,迎面便撞見了剛到店中的邵公子。

賀雲第一反應是逃,但他甚至沒來得及抬步,便被邵公子身邊的幾個下人按住。

邵公子原本還想循循善誘,但這些日子他早看出了少年的反感,這幾天甚至開始躲了,他早也不想忍了。

酒樓的掌柜趕到,沒能將人攔住,邵公子以賀雲衝撞他為由將人帶走了。

城中的人都知道邵公子是什麼人,傳聞他甚至虐待過幾個男童,但他在京城中靠山很大,這城中的官員根本不敢惹他。

賀雲被他帶回府中,幾個家丁便帶著他去沖洗,他死命反抗,險些被那些人溺死在浴池之中,等被送到賀公子房中,已經奄奄一息。

陰影籠罩下來的時候,賀雲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咬像對方的手腕。

他被對方打了幾拳,罵咧咧按著,伸手撕扯他的衣衫,瘦弱的背被指甲劃出幾道血痕。

少年頭埋在被褥間,眼中儘是屈辱的恨意和絕望。

院外傳來尖銳的喊叫聲,門房哐地一聲被踹開,門口的少年手提一把柴刀,往床榻地方向望過來,眼神冷若瑟秋寒霜。

賀公子聞聲回頭,見對方提著刀,刀上的血還沾了血,登時嚇得跌到地上,哭喊著叫人。

少年一個健步衝過去,半點不猶豫地揮刀便砍,血濺得他滿臉都是,直到地上的人已經沒有動靜,他才停手。

賀雲驚得臉色蒼白,從床榻上跳下來,也顧不得身上亂掉的衣衫,推著少年,抖著聲音說:「快……快走……」

少年拽著他從房中出來,院中趕到的幾個家丁圍上來,看到他手中握著的還在滴血的刀,駭得腿都軟了。

他們雖然也跟著自家公子欺負過人,但最多將人打一頓,哪裡碰見過提刀的。

院中的少年眼神冷漠,看他們就像是再看死人一樣,沒人敢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他,因為方才他闖進來的時候,已經砍傷了阻攔的數人,他哪裡是一個孩子,孩子怎會有這樣冷漠陰沉的目光。

少年並不在乎他們如何想,拉著賀雲提刀便往院門外沖,幾個家丁下意識尖叫著散開,任兩人一路跑出邵府。

兩人一路出了城,賀雲這才發現,少年並非不害怕,他握過刀的手,在不住顫抖著。

他們沒有回山腳的茅屋,因為賀雲說,邵家人定然已經報案,眼下官府一定在四處通緝他們,回去很有可能自投羅網。

賀雲問他,為什麼要用那樣的方式救他,少年說,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

兩個少年在另一座山上躲了數日,賀雲很想去投案擔下一切,可是他知道,那些人都看見是誰殺了邵公子,即便他去死,邵家人也不可能放過這木頭。

他腦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保住身邊的夥伴,不惜一切代價。

趁著官府放鬆警惕,兩人下山偷偷躲進一個商隊中,輾轉一路到了京城。

他們在一處人跡罕至的楓林中暫時安身,但沒過半個月,海捕文書便發到了京城。

官府派人追捕來的時候,賀雲拉著人逃出楓林,在山中迷了路,被那些官兵逼到了一處懸崖。

身後是萬丈深淵,身前是手持利刃的官府眾人。

賀雲筋疲力盡地呼了一口氣,上前一步,看著圍上來的一群人,「人是我殺的,和他無關。」

那些官兵自不信他說的話,正要上前捉拿,卻像是忽然中了迷藥一般,紛紛倒在地上。

賀雲握緊身後少年的手腕,驚異地看著倒地的幾人。

懸崖邊的高樹上,有人踏著樹枝,飛身而下,微微笑著看向兩人。

賀雲警惕出聲:「你是誰?」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道:「你二人若想要活命,可以跟我走。」

賀雲抿唇看著他,絲毫沒有放鬆警惕,「跟你去哪?」

對方不急不躁,嘴角笑意未散,帶著些許溫和,「去一個,只要足夠強大,就可以存活的地方。」

「若是我們不去呢?」

他問出這句話,對方眼中多出些興味,語氣卻是冰涼的,「那便從懸崖上跳下去。」

賀雲回頭望了一眼懸崖,臉色崩得很緊,這世上確實沒有什麼天賜的好運,對方介入官府救下他們,豈會是白救的,從一開始便抱著某種目的。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少年,「木頭……」

少年沒說話,與他對視,只一瞬,賀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讓他做決定。

賀雲選擇跟那個人走,或者說他別無選擇。

那人將他們帶到了一個名為半武山渠門的地方。

山道上,那人問起賀雲的名字,賀雲便一五一十同他說了,對方便說讓他繼續用自己的名字。

賀雲卻抬起頭看著他道:「我不想再姓賀。」

那人一愣,似乎了解到了什麼,復又一笑,「我姓霍,那不如你隨我姓,叫霍雲。」

賀雲點頭,看向身邊的木頭,那人也跟著看過去,剛想開口,卻被另一道聲音叫住。

他回頭,看見來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門主。」

門主沖他擺擺手,看上去並不怎麼在意,反而盯著霍雲身邊的少年看了許久,他上前一步捏了捏少年的肩膀,眼睛閃爍的光亮,出聲道:「好根骨。」

他轉頭看向霍謹,「這孩子該隨我入珣閣。」

他說這話,絲毫沒有商量的語氣,霍雲下意識握緊木頭的手腕,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他的另一隻手被霍謹握著,身體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左手一松,少年的手腕從他手中脫落。

霍雲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般,眼睜睜看著身旁的人被門主帶走。

他聽到門主說:「第四個了,你便喚作奴四吧。」

直到兩道身影消失,身旁的人才放開他的手,霍雲腿一陣泛軟,險些跌倒,他抬眼看著霍謹,眸中儘是憤懣不解。

那門主眼神陰冷暴戾,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他甚至給木頭取什麼奴四的名字,怎能讓他將人帶走?

霍謹掃了他一眼,平靜開口:「足夠強大的人,才配在渠門說話,不想你的夥伴受苦,就儘快成長起來。」

他說完,便順著山道朝渠門的方向走去,霍雲盯著他的背影,咬咬牙跟上去。

他要讓那呆木頭,好好的活著。

半武山渠門雲煙霧繞,四周嶙峋的怪石,像是時刻潛伏著要將人一口吞入腹中的巨獸。

少年回頭望了一眼身後不見天光的暮靄,然後轉身踏上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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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我出灰暗深淵,贖我心底陰霾,我帶你看世間百態,教你人情冷暖。不只說青湛與小沈,也說青湛與霍雲。

我很喜歡兄弟之間的那種捨生忘死,無關乎其他,只是「情義」二字,雖然自己表達的不是很好,但也算圓了好早之前的一個夢吧(寫肝膽相照榮辱與共兄弟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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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到的殺手成了我的暗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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