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二丑
姚復惡行累累,罪證確鑿,大宗師王編只審問了柳秀才被毆致殘和魯雲谷寡嫂被逼致死兩案,就拍案而起,喝道:「把姚復的襇衫也給剝了。」
學政官署的差役便前來剝作姚復的襇衫,其實這只是一個形式,革除功名最終是要提學官行文紹興府和山陰縣學署的,但此時摘方巾、剝襇衫這種明明白白、實實在在的羞辱性懲罰,卻讓在場諸生一個個心下惕然,提學官的權威實在讓他們敬畏啊。
那姚復此時已是方寸大亂,他愚蠢可笑地雙臂互抱不讓差役剝他襇衫,似乎襇衫是他的盔甲能保護他不受傷害,拉拉扯扯之際,襇衫撕破了,露出底襖,髻也亂,披頭散一一王提學連連搖頭:「斯文喪盡,斯文喪盡!」對山陰縣令侯之翰道:「姚復已然不在諸生之列,不具備生員特權,後面的案件還是由侯大人接審,回縣衙再審,嘿嘿,這明倫堂審案,只怕是本朝第一宗。」
侯之翰便命班頭劉必強帶人將姚復壓回縣衙牢獄關押,待他回衙再提審,姚復被拖出去時還大喊大叫:「徐府尊,徐府尊,還望念在與家兄同年情分,救救學生一一」
府尊大人很是尷尬,擔心姚復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他受賄之事,喝道:「讓他閉嘴。」
班頭劉必強便撕下姚復襇衫條片,將姚復嘴巴勒住,與兩名差役一起將姚復拖拽著出去了,在大門口正遇興高采烈回來的張萼,張萼一見,驚喜道:「不會,這就要開刀問斬?」
劉必強心道:「這紈絝,又胡說。」道:
「縣尊命我等將姚復押回縣牢關押,稍後再審。」
張萼看姚復方巾襇衫都沒了,嘴裡還勒著布條,一副倒霉透頂的樣子,張萼大樂,叫道:「諸位,諸位,都來看哪,姚訟棍也有今日啊。」
人群潮水一般湧來,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劉必強一看不妙,這走不出去了,忙道:「諸位鄉親,諸位鄉親,這姚復已被提學大人革去生員功名,這是要押回縣衙審訊,諸位鄉親不要攔路,莫耽誤審案。」
張萼道:「劉差人,我踢他一腳不要緊。」沒等劉必強開口,一腳就踹在姚復屁股,姚復屁股剛挨了二十杖,腫痛難忍,又挨這麼一腳,其苦可知,嘴巴又被勒著,喊痛部喊不暢一一這下子好了,很多人都要來打姚復,絕大多數人根本就與姚復無仇,湊熱鬧也要打,劉必強額頭冒汗,這勢頭要不立即制止住,姚復會被生生打死在這裡,那他的罪責不小,慌忙攔住道:「諸位,不能打,不能再打,縣尊還沒審他一一」又對張萼道:「三公子,這姚復若被打死在這裡,怕是要連累很多無辜的人,三公子幫忙制止一下。」
張萼也覺得就這麼打死姚復不好玩,總要把姚復的醜事惡行一件件細審出來問罪才好,便讓能柱等人幫著劉必強制止那些義憤填膺或者是湊熱鬧的民眾,亂糟糟的好一會才平息下來一一劉必強與兩個差役拖著姚復正要離開,魯雲谷叔侄擠過來了,魯雲谷侄子名叫魯鵬程,叫道:「別人不能打,我一定要打一下。」攔住不放。
劉必強知道魯鵬程是苦主,忙道:「打他其實沒意思,也就痛一痛,不如唾他一口羞辱他。」
圍觀人群便紛紛喊道:「對,對,唾他。」
魯鵬程便前來唾姚復,趁差役不備,猛地出拳在姚復面門狠擊了一下,然後才一口唾在姚復臉,沒等劉必強叱責,魯鵬程雙膝著地,仰天悲叫:「娘親,你看到了沒有,兒子打了這奸賊了!」魯鵬程母親周氏二十五歲守寡,被姚復逼死時才二十九歲,那年魯鵬程九歲,十三年來,一直飲恨吞聲,今日終於可以一舒憤懣。
跛腿的柳秀才過來了,方秀才的兒子也過來了,這次劉必強等差役有了防備,不讓再打姚復,只許唾面一一姚復這丑角表演到頭了,已經沒什麼好看的,張萼便又回到明倫堂下,看看威風凜凜的大宗師還要懲治誰,楊尚源的功名應該要革除的,還有,介子八股文如此精妙,大宗師總要誇獎的,會不會立馬就讓介子補生員?
那楊尚源見提學官一到,表舅立即淪為階下囚,只嚇得渾身抖,侯之翰曾行文報請提學官革除他生員功名,現在只盼王提學審他表舅審得氣憤就忘了他的事,正縮在諸生后列、驚懼忐忑時,聽到堂王提學問道:「生員楊尚源到了沒有?」
這一句問話好比晴天霹靂,楊尚源兩耳「嗡」的一聲,雙膝一軟,栽倒在人群中,兩個生員把他拖到堂,稟道:「大宗師,他便是楊尚源,聽聞大宗師傳喚,嚇得軟倒在地。」
王提學一看這楊尚源又是一副死狗樣,心中就來氣,怎麼山陰秀才都是這種德行,喝道:「站都站不穩了嗎!」
楊尚源勉強站定,哭喪著臉施禮道:「學生楊尚源參見大宗師。」
王提學問侯縣令:「侯大人提請革除功名的就是這個楊尚源?」
侯之翰道:」正是,請老大人明鑒。」
王提學見楊尚源臉色蒼白,目光遊離,哪象是讀聖賢、養浩然氣的秀才,而且還是赤頭,皺眉問:「楊尚源,你的方巾昵?」
楊尚源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支支吾吾道:「稟大宗師,學生的方巾讓,讓學生表舅借,借去了,學生表舅的頭巾不慎遺失,就借了學生的方巾去一一」
「你到底在說什麼,方巾還能借人!」王提學火氣不小,山陰此行讓他極為惱怒。
侯之翰解釋道:」提學大人有所不知,這楊尚源的表舅便是方才又下去的姚復。「王提學「哦」的一聲,看著楊尚源道:
「你連話都說不清楚,功名怎麼得來的?」
楊尚源不敢作聲,剿襲擬題得中的。
還能寫得好制藝,你這他總不能說他是運氣好王提學對孫教諭道:「去把楊尚源去年歲考的制藝取來給我看。」口氣頗為生硬,顯然對孫教諭很不滿。
山陰學署副職朱訓導忙道:「屬下去取考捲來。」匆匆去了,很快就取了墨捲來。
王提學執著墨卷瀏覽一過,問:「此卷評為去年歲考幾等?」
孫教諭不安道:「二等。」
王提學怒道:「這樣的制藝也能評二等嗎,應評為四等、五等,要撻責、要降級。」
孫教諭老臉漲紅,他的確循私包庇了楊尚源,楊尚源制藝平平,但每次考試都能列到第二等乃是因為逢年過節贄禮較豐厚,教諭一職清貧,肯送禮的諸生自會被優待一些。
王提學指著戰戰兢兢的楊尚源道:「這等不學無術的生員,僥倖有了功名,不慕聖賢之道、不恩求學進取,仗著一頂頭巾橫行鄉里,哦,還與那姚復是親戚,不必說,一丘之貉一一來人,把他的襇衫也給剝了。」這就表示革除楊尚源的生員功名,又對侯之翰道:「侯大人,此人功名已革,什麼假銀案你可以審他了。」
不但孫教諭一頭的冷汗,侯之翰也覺顏面無光,這都是他治下的生員,他這一縣之長也難辭其咎,命人趕緊拖走楊尚源,別杵在這裡讓提學大人看著生氣,又去劉宗周面前取了朱訓導筆錄的張原那篇「雖日未學」的八股文,低聲苦笑:「救救急。」
劉宗周微笑。
侯之翰將張原這篇八股文呈給王提學看,說道:「老大人看看這篇制藝如何?」
孫教諭先是掃了一眼,嗯,這筆小楷不俗朱訓導曾是國子監優等生,他的字哪裡會差,便認真看了起來,看了破題、承題,便點頭道:「破題精闢,承題分明,好文!」繼續看下去,看著看著就搖頭晃腦念誦起來:
……一則謂學之事不止於人倫,而因以明倫之人為猶然未學之人也:夫多聞多見,當世詎乏淹雅之才,然則未足重也,緇衣博好賢之聲,陰雨貽棄予之嘆,以致竊忠孝之名而負初心者可限也,豈非學非所學之咎乎….一篇八股念罷,提學大人的臉色由陰轉晴,咂了咂嘴,好似剛喝了杯美酒,說道:
「這才是能評為一、二等的制藝一一孫教諭,這篇你又評其為幾等?」口氣略含譏諷。
孫教諭答道:「這是一個儒童作的文,與姚復斗八股時臨場作的。」
提學驚訝道:「儒童,多大歲數的儒童?」儒童也有年紀一大把的儒童,制藝作得不錯,就是時乖命舛,連童生也中不了。
孫教諭道:「那儒童名叫張原,尚未成年,便是肅之先生的族孫,方才還在堂一,,便有堂下生員紛紛道:「在這裡呢,在這裡呢。」一個個口氣中透著羨慕,這個張原要得到大宗師的誇獎了,這樣也好,免得大宗師總是板著臉火讓他們也瞧得膽戰心驚。
好幾隻手在張原背後推著,將張原推出諸生之列,越眾而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