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今夜月色明亮,宜夜行。正門入夜有人把守,出不去,陸沂帶他來到一處窄門,偷偷溜出去!江宿雨一語不發跟在他身後,其實,也沒有很生氣。
「你要帶我去哪裡?入城?」
陸沂轉頭笑道:「洞林湖。」
洞林湖岸邊熙熙攘攘,甚是熱鬧,陸沂白日里已經單獨定下了一隻遊船,倒也不用跟人去擠。江宿雨望著船艙里的席面,微微驚訝:「你下午,是準備這些去了?」
「嗯,你請我吃面,禮尚往來。」陸沂拉著他坐下,江宿雨忙著生氣,晚上根本沒有吃飯,他寸步不離地守著,自然也沒有吃,腹中早已飢腸轆轆。
陸沂給他盛了一碗魚湯,他之前讓人備好席面,說了個大概的時辰,到底還是趕上了。江宿雨此時也不客氣,喝了一口,更餓了。不過江公子再餓也依然儀態端莊,看起來依舊是慢條斯理,急不到哪裡去。陸沂順手給他倒了一杯酒,江宿雨面色猶豫,書院里是不許飲酒的。
陸沂道:「這是果釀,很淡,微甜,你會喜歡的。」知道他不常飲酒,特意挑的淡酒。
這倒是讓人不好拒絕了,舉杯:「謝謝你。」白瓷杯輕輕一碰,兩人皆是一飲而盡,江宿雨暗想,果然是甜的。
八寶鴨,青筍片,芙蓉豆腐,琥珀蛋,翠玉糕……一連十二道菜,都符合他的口味,外加一小盤腌梅干,應該是上回他在客棧吃了一次,沒想到這人記得這麼清楚。他開始反省起自己的過錯了,自己今日是不是太過分了?他這麼想的,也就順口說了出來。
陸沂啞然失笑:「當然不是,下次我也不賣關子了,直說,看你跟不跟我來!」他的宿雨實在是太好哄了,容易被騙,才對他好一分,就已經開始自我反省了,這讓他如何能放心讓他單獨去碧城?還是要寸步不離守著才行。
「我並不重口腹之慾,你直說我為何就一定會來?」江宿雨說服自己,明明是對方錯在前,他活該,沒必要自責!
陸沂身子前傾,眼角微挑:「因為,你重我啊!」
江宿雨斜他一眼:「自作多情。」
陸沂付之一笑,也不爭辯,轉而問道:「我給你的玉哨呢?」
「這麼快就要收回去?」江宿雨取出那枚精雕細刻的玉哨遞給他。
陸沂沒有接,只望著他道:「吹一聲,吹響一些。」
又在賣關子了,江宿雨也懶得去猜,將玉哨放置唇邊鼓氣一吹,一道空靈清澈的聲音響徹湖面,經久不絕。
「然後呢?」江宿雨等了半天,也沒見有什麼動靜,不解道,「吹一聲就沒了?」
「這個好吃,特意放在你面前,你嘗嘗。」陸沂指了指他面前的八寶鴨,看著就很有食慾,可他動都沒動一下。
意識到他不想說,江宿雨也就不再多問了,反正遲早都是要拿出來的,低頭專心吃飯。好一會兒才發現他一直在看著自己,讓人很不自在:「你看什麼?」
陸沂穿透他身後船艙的空隙望向外面的水天茫茫,眼底微光漸亮:「宿雨,快看外面。」
江宿雨順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一團暖色光暈恰好飄過他的眼尾,是什麼東西?他立刻起身出了船艙,抬頭一看,瞬間就被攝去了心神,數百盞火焰明燈,從岸邊的洞林寺中升起,漸漸飄向湖面上空,微波蕩漾,照水燈影成雙,船在其中,分不清是燈在水裡,亦或是人在天上?
「這是洞林湖千明燈?」江宿雨低喃道,明燈五百,對影成雙,是洞林寺極少出現的祈福儀式,可,他是怎麼做到的?
「宿雨,許個願吧!」陸沂微笑道,眸底映出千百華燈下他的驚訝愣怔的模樣。
「那就……」江宿雨回過神來,望著水天漫漫燈河,劃過數個念頭,最終還是低聲笑道,「願你一世平安,歲歲無憂。」
「就這麼不想欠我的?」陸沂挑眉道,「那我要的可能多了些。」
「你想要什麼?」
「說出來就不靈了。」
江宿雨也不再多問,真心道:「陸沂,謝謝你。」
「何必說謝字,你剛剛可是在為我祈福。」陸沂提醒道,而他也真心地希望自己能歲歲無憂,只要有他在身邊,他便可歲歲無憂。
「我怕還不了。」江宿雨低垂著眼,他對陸沂的好意,不過是些小事,承受不住他這樣的大肆回報,心裡會有虧欠之感。
「無妨,往後有的是時間,不怕你還不了。」陸沂別有深意,隨即又玩笑道,「只是個祈福儀式而已,如果真能心想事成,我就是天天來祈福也是願意的。」
江宿雨啞然道:「又說胡話了,洞林湖千明燈祈福十年也難得一見,哪有那麼多燈讓你天天來。」
正是因為這明燈難得所以才要送給你,若是那麼容易點,我也就不會換來送給你了,陸沂在心中暗想,面上卻笑道:「說得也是,所以它最好讓我一次就能得償所願。」
明燈越升越高,湖邊無數讚歎之聲,夾雜著船上的低聲笑語,載著無數人的祈願顫悠悠地升上了夜空。後半夜,陸沂才帶著江宿雨上岸。
江宿雨已經困得不行,眼睛都睜不開了,這副樣子如何能回去?陸沂找了家乾淨的客棧,半抱著把江宿雨帶回了房,扶著他躺下,又擰了溫熱的帕子替他擦乾淨臉和手。
江宿雨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眉頭微皺起,因沾了酒,雙頰白里透著淡淡的粉,水色薄唇若有似無地顫動,陸沂一邊替他解了外衫,一邊心中忍不住感嘆,太乖了,醉了還這麼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發熱的臉。似乎感覺到不適,江宿雨一聲輕哼,皺著眉躲開。陸沂見狀,也就立刻收了手,熄了燈,在他身邊躺下,安心睡去。
躺著躺著,陸沂卻越來心猿意馬,兩人身體貼著的那部分隱隱發燙,不禁睜開眼想看看他,江宿雨睡得很沉,呼吸均勻,萬事不知。陸沂看著他的臉,目光寸寸描摹他的眉眼,突然笑了,好想親一下!但也只想想了,陸沂無不遺憾地閉上眼,留著以後光明正大地親!
江宿雨作息一向準時,這一日,卻比平日里晚了整整一個時辰,醒來后,頭還是昏昏沉沉的,喉嚨發乾。起身下床喝了杯熱茶,才感覺清醒些許。打量四周,這不是他的房間,大抵是哪家客棧,昨晚他幾乎是閉著眼睛被陸沂帶著走的,哪還知道自己最後身在何處啊!
可是,陸沂呢?正想著,身後就響起了推門聲,陸沂端著兩碗白粥進來了。
「我猜你也該醒了!」陸沂把一碗粥端到他面前,熱氣騰騰,勾人食慾。
江宿雨卻懊惱道:「你怎麼也不早些叫醒我,今日還要去碧城,行李還在書院里,阿覃也不知道。」
「你睡得那樣沉,我怎麼好打擾。」陸沂笑道,朝他身後一指,「再者,有我在,哪還需要你擔心什麼?早上趁你還沒醒,我就回了一趟書院,把東西都取了來。」
江宿雨驚訝道:「你早上回了書院?」那得是多早,才能讓他毫無察覺?昨晚已經是半夜才休息,今早又起那麼早,可面上卻不露半點疲色,這人是鐵打的嗎?
陸沂無比冷靜道:「嗯,因為太早了,就沒叫阿覃。」
「嗯?」江宿雨露出幾分迷茫,「可是阿覃一向很早。」
「我比他更早。」陸沂面不改色道,「快吃,不早了,吃完咱們就走了,坐船去碧城。」
「哦。」江宿雨應了一聲,慢騰騰地吃起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此去碧城的商船不少,兩人尋了一艘,剛上船陸沂便往床上一倒,埋首在枕頭間,不醒人事。江宿雨深感歉意,他不知道陸沂是怎麼做到讓洞林寺放燈的,但想也知道不容易,後來他又鬧脾氣鬧了半天,下山後半夜才回客棧,自己倒是睡得挺好,早上醒來他已經回了一趟書院又回來了,昨晚怕是一夜都沒怎麼休息。
江宿雨打開窗,讓船艙里透透氣,此時也不好去打攪他,就獨自一人悄悄出了屋子,到甲板上看看沿途風光。沒過多久,就看到陸沂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趴在船舷上狂吐不止,好一陣才緩過氣兒來。
「陸沂,」江宿雨立刻扶住他,「你以前沒坐過船?」
「難受。」陸沂半死不活地靠在他身上,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居然暈船。
江宿雨立刻扶他坐下,十指替他按壓頭部的穴位,減輕他的眩暈之感,溫聲道:「你睡吧,別多想,等船靠了岸,我們就下船,換陸路去。」
陸沂此刻沒力氣回答他,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便閉著眼睛靠在他的身上,又困又暈,可難受了。這樣一來,就不方便按壓頭部了,江宿雨就拉過他的手,替他按捏手心的穴位。他的手白凈修長,指腹光滑溫潤,所觸及到的陸沂的肌膚卻有許多老繭,實在不像個少年人的手。
手上一輕一重,感覺到陸沂的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他就收了手。可沒多久,又聽到陸沂難受的低吟,江宿雨又立刻捏起來,眉頭微皺,這麼嚴重的嗎?看來非得換陸路不可了,不過是多耽擱兩天,也誤不了什麼事。
待離開頌陽,到了下一座城,船才堪堪靠了岸,一下船陸沂就好比枯木逢春,突然就活過來了。
「可好受些了?」江宿雨陪他在河岸邊吹了好一陣的風。
「嗯,好多了。」陸沂點頭,終於不再像個病秧子了,半死不活的樣子自己都嫌棄。
江宿雨拍拍他的肩:「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行李,就不回船上了。」
「不要。」陸沂一把將他拉回來,「不必,我習慣一下就好了,不用多長時間。」以前在叔父那兒什麼苦沒吃過,一艘船而已,撐過去也要不了多久。
「何必勉強,非得跟自己過不去?」江宿雨皺起眉頭,心裡一萬個不贊同,在他看來,這條路行不通,那就換一條,反正殊途同歸,何必非要去遭這份罪?
「信我,很快就會好的。」陸沂甩甩頭,一艘船而已,還能翻天了不成!
知道他一旦認真起來,那怎麼勸沒有,江宿雨只得同意。上船之前特地去買了些腌梅干,給他含在嘴裡,也好受些。
所幸,陸沂的適應能力不是一般的好,三天後,基本就沒什麼大問題了,只是人看起來瘦了一圈,精神不濟。
陸沂往嘴裡扔了顆腌梅幹道:「就說用不了幾天就會好,以後再也不會暈船了。」
江宿雨看了一眼他略顯蒼白的臉,淡淡應道:「嗯,是的。」
「又沒什麼損失,休息兩天就好了。」陸沂主動湊過去哄他,好吧,這三天他水米不進,毫無生氣,江宿雨幾次提出要下船,都被他給攔住了,江宿雨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發火了!
江宿雨伸手推開他的臉,仔細看了兩眼,忽然道:「誰說沒損失,變醜了,好醜。」
「什麼?!」陸沂一時愕然,他原本是不在意皮相的,誰不知道陸少爺長得好,多得是人誇他風姿瀟洒,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說他丑,要命的是這個人還是心上人!立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沮喪道:「真的很醜嗎?」
不過兩句話的時間,陸沂臉上的變化可謂精彩,江宿雨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眼尾還沁出了一顆淚珠,抬指抹去,搖頭道:「不醜,還頗有兩分病態嬌骨的風流姿態,哈哈哈……」
「那還不如丑!」陸沂揉著眉心,很是惆悵。
「放心,回去之前一定給你養好,保證不會讓你在心上人面前出醜。」江宿雨拍了拍他的肩膀,胸有成竹,一看就十分可信。
陸沂頓時覺得頭痛:「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這麼會使壞?」這個時候提起心上人,可不是給人心裡添堵嗎?
江宿雨揶揄道:「我說的是實話,這不是怕你擔心在人家姑娘面前出醜么?」
「誰說我的心上人是個姑娘?」陸沂脫口而出,就勢趴在桌子上,心裡後悔死了,一時嘴快,竟不過腦子把這句話說了出來,臉上有些發熱,既希望他問,又不想他問。
「嗯,什麼?」江宿雨愣了一下,突然皺眉道,「不是姑娘,莫非你看上的是個有夫之婦?那就是你的不對了,趁早忘了好,壞人姻緣之事可不道德。」
陸沂心頭熱切瞬間冷下來了,一言難盡:「我像是這麼缺心眼兒的人么?」
「也許呢,情愛一事誰能說得准,萬事皆有可能。」江宿雨拿起茶杯,吹開水面浮沫,低頭飲了一口茶。
「我真沒動什麼壞心思。」陸沂忍不住再次解釋,這誤會大了!
「嗯,信你就是了。」江宿雨淡淡道,他無意窺探別人秘密,玩笑么,點到即止便可,說的多了反而不妙。
這麼冷淡的語氣,陸沂滿心失落,一點探尋他心上人的意思也沒有么?果真是半點不在乎,才能這般若無其事。
好不容易今日有了些精神,幾乎瞬間又變得低沉,江宿雨將他失望之色看在眼中,卻也沒有再出聲,一絲淡笑在眼角劃過,瞬間隱沒。在心上人面前,大概是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有一絲一毫的不完美。丑是丑了點,倒也還不算難看。
接下來的兩天,陸沂把自己關在船艙里,吃好睡好,養足精神,到了下船那一日,又是活蹦亂跳,半點不見頹色。這恢復的速度,讓江宿雨嘆為觀止,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般人哪會這麼容易恢復?
「我叔父對我很嚴,我一般不敢病太久,怕挨罰,哈哈哈!」看出他的疑問,陸沂主動解釋,想起小時候,一年四季,不論風霜雨雪,每一天叔父都要檢查他的武藝,若是達不到要求,必定又是重罰,此等威壓之下,哪裡還敢病!即便是有什麼不舒服,睡一覺起來,保管好了。
明明是很輕鬆的語氣,江宿雨聽來卻有些刺耳,不禁問道:「你叔父?」
「我父母早亡,叔父待我如親子。」陸沂平靜道,叔父對他雖嚴厲,卻也是實打實的好!
「對不起,我失禮了。」江宿雨猛然醒悟過來,呼吸陡然一亂,剛剛他是怎麼了,怎麼能隨意打探別人私事?
陸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溫聲笑道:「你跟我客氣什麼?再者,我對你知道的可不少,你問我兩句才不吃虧啊!」
「走吧,還不知道易大師府上何處,找人打聽一下。」江宿雨不動聲色地掙開他的手,無人處也就罷了,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也太引人注目了。
「好!」陸沂頷首應道,眼中笑意漸深,剛剛宿雨是在關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