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渝江
寇端雲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黑暗空曠的屋子裡,屋裡沒有窗,屋頂有細微的搖晃。她沒有被捆綁,但體內靈力無法正常運轉,嘗試去調動體內的先天靈寶,只有一縷微弱的靈力,還未衝擊到經脈就在體內消散了。
如此往複幾次都沒有成功,反倒是胸口處傳來了隱隱的灼燒感。寇端雲捂著心口,小聲地吸著涼氣。
身旁忽然伸過來一隻冰涼的手,嚇得寇端雲差點從原地跳起來,緊接著傳來一個極輕極輕的聲音,「不要亂動,你體內的靈力被法寶壓制住了,強行衝破會傷到經脈。」
寇端雲小聲地問道:「阿盈姨娘?這裡是什麼地方?」
在她失去意識的一瞬間,她就確定了打暈她的人是景扶蘇。或許是不想和盧香盈分離,他想把自己當成籌碼,威脅程晏,讓程晏將自己永遠留在這裡,或者像四年前那樣,將盧香盈帶回到他們所在的那個世界。
她無奈地笑了笑,卻聽得盧香盈的聲音道:「我們此時正在渝江上。」
寇端雲明白過來,她之所以覺得周遭一直在搖搖晃晃,原來是在船里,她們所處的空間應該是個船艙。
不得不說景扶蘇實在是太會選地方了,渝江水急,她此時又被封住了靈力,想要從此處逃走幾乎是不可能。
「景師伯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盧香盈嘆了口氣,黑暗的空間里她們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和神情,但直覺上,她能感受到寇端雲直勾勾射過來的目光。在城牆上時,她眼見寇端雲在她眼前暈倒過去,還以為說有妖獸突襲。她們還沒離開寇晚容太遠,剛要回身去喊人,卻見一道疾風掠過。
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暈倒之前最後的念頭是:「她可把寇端雲害苦了」。可再當她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景扶蘇的懷抱中,可她無論問什麼,景扶蘇都會巧妙地把話題岔開去。一旦她追問得緊了,他就會告訴她,他們現在在船上,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可渝州水路繁雜,透過窗戶也只能見到高聳的青山,盧香盈實在看不出來他們到底走到了哪裡。
「他不告訴我,可能是要走水路回靈泉仙府吧。端雲,阿景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寇端雲心裡想著若是實話實說,盧香盈能不能接受?她現在還好好或者,但如果她知道自己只是活在一個別人創造出的世界之中,而在另一個世界,她已經死了,她心裡會怎樣想?
況且,雖然理智上知道自己現在是景扶蘇的人質,處境危險,況且按照先前景扶蘇承諾好的,此時他們已經該回到原來的世界。可私心裡,她又有點不願意破壞景扶蘇的美夢。
她心裡有一個自私念頭,若是有朝一日,天下靈力陣崩塌,程晏當真以身祀陣,那個時候,如果自己還想再見程晏一面,能不能讓她也做一回夢?
她沉默了一瞬,反問盧香盈道:「景師伯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盧香盈道:「他總是反覆跟我說一句話,說他再也不會和我分開了。端雲,我猜想他會不會是參悟法術之時看到了未來發生的什麼事,比如說,是我死了?」
寇端雲的心臟猛烈地跳動了一下,然而就在「死了」這兩字剛剛落下之時,整個船艙忽然傳來一陣劇烈地搖晃。
盧香盈握緊了寇端雲的手,等待搖晃停止下來,湊到她耳邊小聲道:「此時行船靠岸,補充貨物,過一會兒你跟緊了我,我送你下船。」
船艙里透不進一絲光亮,寇端雲便以為此時已到了深夜,但出了船艙才發現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天邊掛著緋紅的雲霞。霞光將兩岸的青山勾勒成燈下的剪影,又把一點光彩滴到江水中,把整個江面染紅。
景扶蘇站在碼頭上,指揮著客商往船艙里運送貨物,忽然他的目光被不遠處一個挑著擔子準備回家的老婦人吸引,他側過頭去問身旁的商販道:「那位大娘扁擔里的可是手柑?」
大娘腰背已經佝僂了,可耳力相當不錯,打大老遠聽見聲音后立刻頓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衣著鮮亮的景扶蘇,露出缺了門牙的笑容,朝這邊走來。
商販「嘖」了一聲,看在景扶蘇出手闊綽,訂了他家不少貨物的面子上,好心出聲提醒:「這位大娘妖地很,城裡手柑賣兩文一串,她能賣五文,賣到碼頭上更貴,等下她若是跟郎君你胡亂講錢錢,你可莫應她!」
景扶蘇客氣地道了聲謝,說話之間那大娘就已經走到了他面前,還不待景扶蘇開口,她便掏出一把鮮美多汁的手柑擺到景扶蘇面前,「郎君要吃手柑嘛,我家的鮮地很,一百文錢,這些都給你嘛。」
她手裡拿的不過七八串,這樣算下來一串要十文錢還多。商販氣得忍不住想罵人,卻被景扶蘇及時攔了下來。景扶蘇從袖袋中掏出一百文錢遞給那大娘,從大娘手裡接過來手柑。商販連嘆好幾口氣,小聲嘟囔道,「這不是糟蹋錢嘛。」
景扶蘇卻露出了一個恍惚的笑容,「我妻子愛吃。」
盧香盈拉著寇端雲一路避開眾人來到船底貨艙,貨艙人來人往,忙忙碌碌,所有人都在專註自己手底下的活計,因此也沒人注意到躲在暗處的兩個女子。
一個身材矮小的商販在卸下自己的貨物之後,轉過身要往船艙外走,就在他轉過一處拐角之時忽然覺得脖頸上一麻,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意識。
盧香盈把他身上的粗布麻衣脫下,換給寇端雲,透過貨艙的窗戶,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江水,問她道:「你可會游泳?」
寇端雲搖頭。
盧香盈思忖片刻道:「沒關係,等下跟著他們一起走。」
寇端雲制止道:「這恐怕不行吧,景師伯會發現的。」她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但一張小臉乾淨白皙,大眼睛烏亮,眼睛里彷彿盛著揉碎了的星光,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一眼將她認出來。
盧香盈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無妨,等下你低著點兒頭就行,不用怕,我和你一起走。」
她二人跟在送貨的商人中間走,一路走回船艙外,來到甲板上,晚風徐徐,帶來些許舒適的涼意,捲起髮絲衣袂,襯得盧香盈下一刻彷彿就要飄飄欲仙而去。
景扶蘇一眼就捕捉道她的身影,一股莫名的緊張之感席捲了他的全身,他上前兩步抓住盧香盈的袖子,想要將她拉回人間,這時風停了下來,盧香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做什麼?這麼一小會兒沒見,就想我啦?」
景扶蘇被這話燙得耳根泛紅,全副心神都撲在了盧香盈身上,因此也就沒注意與他擦肩而過的寇端雲。
景扶蘇問道:「你怎麼出來了?」
盧香盈信口胡謅道:「想吃手柑,不知道這裡的集市有沒有賣的。」
她話音還未落,就見景扶蘇揚了揚手,那一把鮮翠欲滴的手柑就放到了盧香盈手中。
有的人,無需言語,無需商討,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需要,哪怕是隔著千山萬水,也能和彼此的心思落到同一寸方丈之間。
盧香盈的心情有點複雜,她看著景扶蘇,剛想開口說話,但也就在這一瞬之間,她的鞋尖卡在了船板之間,一個浪花拍過來,她整個人站立不穩,差點兒掉進江水裡。
景扶蘇嚇得面色慘白,趕忙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扶著她回船艙里歇息。
已經站在了碼頭上的寇端雲低著頭,毫無留戀地跟著搬運貨物的人們往岸邊走。
眼見景扶蘇的身影已經要隱沒到船艙之中,他忽然轉過身來,眼中射出鷹隼一樣的銳光,寇端雲背後猛地一抖。
「且慢!」他忽然出聲斷喝,「是我失職了,竟讓船上的一隻小老鼠溜了下去。」
「什麼?」盧香盈心道寇端雲逃跑的事被景扶蘇發現了,腳步踉蹌了一下,想要故技重施。但這一次景扶蘇沒有上鉤,他伸手在盧香盈經脈上按了一下,盧香盈便覺得自己渾身綿軟,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氣,景扶蘇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讓盧香盈倚在自己懷中,從懷中掏出一塊閃爍著光芒的石頭,用力一捏,人群中一個身穿麻衣的瘦小人影忽然彎下腰去。
她的同伴關切地問道:「你咋個咯?不舒服噻?」想要看她的面容,卻發現她一直將臉埋在衣領里。
「好侄兒,伯伯知道你是在船上呆得悶了,想下去玩一會兒,伯伯不會生你的氣,只是咱們現在趕時間,你且先回來,等咱們到了地方,辦完了事,伯伯好好帶你四處逛一逛。」
他這番話說得極盡溫柔,甲板上眾人看出了端倪,都勸那瘦小的孩子回船艙里去。起先那個和景扶蘇說話的商販見寇端雲一直弓著身子,像是忍受著極大痛苦的樣子,便對景扶蘇道:「這孩子爪子噻?是不是病咯?」
景扶蘇一副痛心疾首道:「我這侄兒先天患有心疾,我此行也是帶她去尋醫問病。偏生她哭著鬧著不肯看病,喝那又苦又燙的湯藥,唉,這位郎君,我妻子頭疾犯了,我騰不開手,可否勞煩你將我那侄兒帶回來?」
那商販當仁不讓道:「我去!」
就在他快要走到寇端雲身前時,忽然一道勁風卷著寇端雲的身形後退好幾步,來人盯著景扶蘇的眼睛,一改往日討好的嘴臉,眼中滿是敵意,「我妹子哪裡來的什麼伯伯?景扶蘇,你要把我妹子帶到哪裡去?」
景扶蘇眯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寇庭舟?」
他怎的這麼快就找了過來?他明明指揮船家刻意往急流險灘的地方繞。
此時天光已經完全暗淡下來,景扶蘇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忽然落在江面上一道瑩瑩的光帶上,光帶還有奇奇怪怪的字元流動,就像是以江水為符紙繪製出的一張巨大的符籙。
他的眉梢一條,轉頭看向盧香盈,「是你將我們的行蹤告訴寇庭舟的。」
盧香盈毫不畏懼地回望他的眼眸,「對,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