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接下來幾日,母女二人日日雷打不動造訪主營帳。
長案上攤開一卷兵書,分明已翻閱過無數遍,篇篇字字皆可倒背。可此刻,那些熟悉的小楷卻變得無比陌生,散了形般飄起來,在眼前晃啊晃,就是入不進腦子裡。
不勝其擾,賀元不耐地合上書。
抬眸瞥去,珠珠四仰八叉在小榻上呼呼睡著了。而那女人低頭坐在梨花桌旁,專註地縫著衣裳,露出一截瑩白的側頸。
淡粉的耳垂下銜了顆白凈的柔珠,以細銀絲牽連,隨穿針的動作輕輕曳動。細細的銀絲上虛纏幾縷微卷的彎發,微晃間,那顆珠子暈開了柔柔的光,映著那人此刻低垂的眉眼,竟生出一股溫婉動人的觀感。
賀元喉結輕輕動了下。
他想錯開眼神,可視線卻不自控地仍停留在那人身上。
不過很快,這縷淡淡的綺思就化雲霧散——
「阿元,你在想什麼呀?這麼出神?」
玉翠放下針線,漆黑的眼珠子轉了轉,笑吟吟好奇地打量著他。
「沒什麼。」賀元斂了眸側過身,聲線略有些刻意的冷淡,又似微惱於她親昵的稱呼,咳了聲沉下眸道,「夫人既已嫁人生女,當守婦德才是,莫要再說這些引人誤解的話了。」
語罷,他振袖背過身,似乎決意要與她劃清界限般。
玉翠揚了揚眉。
婦德?什麼鬼。
她眼裡劃過狡黠的笑,有意逗他:「小將軍都喚奴家作『夫人』了,還望奴家如何守婦德?還是……」嬌聲婉轉,暗藏揶揄,「還是說,小將軍希望奴家喚您……夫君。」
她壞心眼地柔聲喚:「夫君,相公,郎君——」又澆油添火地問,「阿元你喜歡我喚你哪個?」
「住口!」賀元耳尖透紅,氣得身子微顫,卻固執地仍不肯轉過身來。好似多看她一眼,就跟要被拉下蓮台的聖僧一樣。
背對著她的「聖僧」氣息微喘,聲線不穩,喋喋不休地斥著:「姑娘可知『廉恥』二字怎寫?你我相識才不過幾日,此等不堪入耳的玩笑竟也能信手拈來!姑娘立身不正,賀某自是管不著,可還望姑娘日後言語污濁時,莫將賀某牽扯在內!」
喲,原來是拐著彎在罵她「不知廉恥」。
玉翠算是聽明白了。
她挑挑眉,既然他如此看待她,那她自然不能「辜負」他的這番評語。
站起身伸伸賴腰,活動了下肩臂,玉翠悠悠然走到他身後。
「奴家心性淺薄,自是比不上小將軍定力彌堅,」她作戲上了癮,自背後幽幽環住他勁瘦的腰身,整個人柔柔貼上去,聲音嬌曼多情,「男歡女愛本人之常情,小將軍何必視若虎狼?人生在世,快活一時也好,可對?」
「荒謬!」賀元壓著嗓子怒斥,「你給我放手!這等歪理你也能說出口?」
他伸手欲扯開環在腰間的手,可那雙細白的手掌卻耍賴似的,緊緊交纏在一起,越扯越緊。
「你到底要做什麼?」賀元胸膛劇烈起伏,終是耐不下性子,轉過身來質問她。
可一轉身,喉結處卻貼上溫軟的物體。
賀元一怔,神色滯住。
玉翠也呆了,她剛剛不過是想貼近他耳邊,再逗上幾句,誰料他竟突然轉身回了頭,她一時沒收住動作,下唇正好擦過他頸間凸起的喉結。
對上他驚愕的眼神,玉翠忽然覺得很有趣。
女兒都生了,這點小事也不算什麼吧。
她膽子很大,見他似乎又要發難,踮起腳又吻上他喉結,輕輕地碰了一下。
一抬頭,面前的少年耳朵紅得要滴血,眼裡除了錯愕外,就滿是不可置信。
「你!……」他心跳如鼓,一時連推開她都忘了。
一不做二不休,玉翠想,等待會兒他反應過來,估計又要老學究一樣訓斥一大頓,不如一次性逗個夠本。
她伸手環住他後頸,「我怎麼了?小將軍不喜歡嗎?」
他擰眉剛要斥,她卻反應更快,踮起腳尖,快速將唇印上眼前他的。
「阿元,你不記得我不要緊。我說過的,我會一直記著你。」
她的眼睛像是有光,聲音輕柔極了,就這麼仰頭看著他,眼裡全是他。
那一瞬間,賀元的心跳停了半拍。
直到那縷溫熱的氣息又再次靠近他耳畔,低低地笑:「小將軍感覺如何?還要罵奴家不知廉恥嗎?」
賀元這才如夢初醒,一臉受辱地推開眼前人。
玉翠早有準備,閃得很快,就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看少年面染薄紅,連著擦了好幾下唇,黑漆漆的眸子也潤澤泛著水光。
他抬起頭,眼裡壓抑著翻湧的情緒:「姑娘是否遇上每一個人,都喜歡如此去招惹?姑娘既已成親,當堅貞自守才是,如此不堪之舉,」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姑娘怎麼能做的出?」
「我……」
玉翠剛發了一個音,就聽見一道軟糯糯的小奶音傳了過來——
「爹爹為什麼要擦嘴巴呀?」
兩人齊齊轉頭看去。
珠珠剛剛睡醒,揉揉眼睛,頭上還豎著一縷睡歪了的呆毛,小臉蛋紅彤彤,圓圓的眼珠子撲扇撲扇,天真又無邪。
好吧,雖然這個問題稍令人尷尬,但不得不說,女兒醒的這個時機很好。玉翠成功避開賀元的質問,走過去抱起女兒做擋箭牌:「好啦好啦,小孩子面前,還請小將軍莊重自持一些。」
說完又朝女兒使眼色,「珠珠啊,咱們回去再睡會兒好不好?」
接受到媽媽的眼神,珠珠配合地點點頭:「嗯。」
玉翠溜得很快,「那我們先走了哈。」說著氈簾落下,人已經抱著女兒出了門。
帳外不遠,小孩子天真好奇的聲音還能聽見:「媽媽,你還沒告訴我呢。爹爹為什麼要一直擦嘴呀?」
「哦,珠珠啊,有些大人呢,會有些怪毛病。你爹爹……擦嘴……唔,也是怪毛病。珠珠可不要學。」
被甩鍋不莊重自持,有怪毛病的賀元成功再次黑了臉。
他急切需要拋開那些雜緒,可一轉身,視線觸及梨木桌上散落的針線,卻不由怔住,指尖不知何時自己碰上了下唇。
他眼神一瞬清醒,羞惱地踢了下凳腳,思緒已如亂絮般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