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番3
秋心湖。
湖邊燦黃的樹葉落了一地,湖岸北側密密麻麻泊了數十艘畫舫船。
船上人影綽綽,絲竹聲不斷。此時賓客還沒來全,因而畫舫暫靠岸邊,船與船之間以寬木板相連。
玉翠做了侍女打扮,在何佩蘭的幫忙下混入船上。
她深吸一口氣,一邊穿梭在各船間侍奉茶點,一邊用餘光快速搜索賀元的身影。
「來前嬤嬤沒告訴你嗎?有幾艘船你們可不能進去,都是得罪不起的貴人,曉得嗎?」
正當玉翠要上正中一艘畫舫時,被個管事攔住,叨叨訓斥了頓。
捧著漆木托盤的玉翠低頭一欠身:「嬤嬤有交代過,是……是我有些緊張,給、給忘了。」
「好了好了,」管事一揮手,「趕緊去別的船上幫忙罷,這地方可不是你能來的。」
「是。」
玉翠低低應了聲,失落地垂首離去。
遠遠走開,玉翠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她知道,賀元應該就在那艘船上,今日宴席,他應該算是主客罷。
可是,咫尺的距離,卻是跨越不過去的天塹。
賓客來齊。
畫舫徐徐向湖心駛去,在澄碧的水中央組成了眾星拱月的格局。
飛鳳造型的那艘畫舫就在正中央,所有畫舫間由特製的浮木游廊連接。
玉翠站在船尾處,眺望正中那艘畫舫。
與其他畫舫間歡聲笑語不斷,人來來往往不同。那艘飛鳳船幾乎極少有人出入,船頭船尾皆有侍衛把守,只隱隱能聽到有雅緻的撥弦聲傳出。
木格雕窗處映出碧色柔紗,隔斷了一切不該有的窺探。
玉翠沉默地收回視線,轉過身正準備離開。可臨走前卻始終捨不得,鬼使神差地又回頭看了眼。
就這一眼,正巧對上一道視線。
那飛鳳畫舫側窗被推開一扇,碧色的紗幔尾柔柔拂出窗外,敞開的窗間立著一人。
那人玉冠束髮,身著暗藍緞袍,面上微泛紅,往日清明的眸子染上微醺的意味。
可目光一瞥見她,那眸子便微眯了起來。
「阿元……」
玉翠唇瓣微動,發出的聲息卻很輕。
她眼圈微紅,吸了口氣,拚命向他揮手,卻不敢大聲喊,只小心翼翼地做著口型:「阿元……你過來好不好……阿元……」
賀元盯著窗尾那古怪的女子。他目力極好,很容易就能辨出那女子在喚自己的名字,而且……喚得極親密。
那日府門前她就是這樣喚的,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記憶里有這麼一個人。
不過,從那日匆匆一面后,他這兩天總夢見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在夢裡親密地喚他的名字,他們在榻上耳鬢廝磨。
極其不可思議的是,夢裡他的感覺不是抵觸,而是想要跟那人更親密些,親密到骨血融為一體才好。
每每夢醒,他都會對自己夢中反常的行為感到驚訝。由此也不禁生出一絲疑惑,那女人到底是誰,和他是否曾有不為人知的淵源?
賀元微微出神,一道聲音突然在耳旁響起:「主子,您在看什麼呀?」
何祿從旁邊擠出個頭,一瞧見外面招手那人,立馬跟見了鬼一樣,瞪大眼,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少少少少……」
「『少』什麼?」賀元側頭問他。
「少青有事在找你。」一道雍容的音不期然響起。
主僕二人回頭,梳著牡丹頭的晉寧長公主緩步走近,額前的纏絲金鳳銜珠輕晃。
「阿元,快去罷。」長公主端莊淡笑,「等幾日後你和婉娘的親事辦了,少青也算是你的兄長了,不可失禮。」
徐隱,字少青。徐婉一母同胞的長兄,現任督察院左通史,與賀元同齡。以前僅為點頭之交,不過隨著兩家聯姻,日後關係只會越走越近。
賀元頷首:「是,母親。」他目光掃了何庸一眼,沒有多問,轉身離去。
等賀元走遠,長公主走到何庸身邊,緩緩警告:「日後國公府的少夫人只有一人,就是徐家三小姐。有些不該提的話,別在你主子面前再提,聽明白了嗎?」
何祿低著頭,憋紅了臉。
他視線偷摸摸往窗外瞥,少夫人還站在那兒,傻傻地等。分明、分明少夫人好不容易出現,又是主子那麼喜歡的人,公主為什麼非要不準提。
何祿不明白,小心翼翼地抬頭看長公主:「殿下,可是,那……那少夫人怎麼辦?」
「本宮已經說過了,日後府里只有一位少夫人。前塵往事,不必再提。」長公主瞥他一眼,「若你這張嘴管不住,本宮會另找個人來替何大管事你的職位。」
「不、不敢。奴才不敢。」何祿趕緊表態。
「去罷。」長公主朝他擺手。
另一邊,翹首以盼的玉翠沒有等來賀元,卻等來了賀元他娘,晉寧長公主。
畫舫一間屋內,長公主屏退下人。
「坐罷。」長公主平靜地說道。
玉翠有點緊張地坐下。
長公主並不看她,慢騰騰啜了口茶,這才道:「玉翠姑娘,你既然已經回了京城。那麼,阿元要成親的消息……你應當也知道了罷?」
「是,」玉翠手放在膝上,有些磕巴,「我、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本宮也就不多說了。」長公主放下茶盞,直截了當地說,「本宮並不關心你是如何突然消失,又是怎樣突然出現的。本宮只希望……」
她一頓,尾指的鎏金護甲在輕敲:「只希望你日後能離我兒子遠點,不要再影響他了。」
長公主給出條件:「自然,你若是缺錢財,本宮會給你備好,足夠你餘生無憂,如何?」
玉翠抿了抿唇,低聲說:「公主,我知道,您在氣我連累阿元受了傷,這點我很抱歉,也沒辦法辯駁。但是,但是我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面。」
她的聲音變得極低:「就一面就行,他若真恨我,我、我會自己離開的,餘生都不會再打擾國公府的安寧。」
「不必再見了。」長公主倏地站起身,態度冷硬,「阿元已經記不得你這個人了。」
玉翠被這話震得猛地抬頭。
「是,是因為五年前那場傷……」
「不是。」長公主背過身,平復了一下呼吸,「那傷幾乎要了我兒的命。可你知道,本宮最傷心的是什麼嗎?」
長公主轉過身:「本宮最傷心的是,我這個一向上進勤勉的兒子,因為你的離開,一蹶不振,甚至連手裡的兵權都丟了。」
「汶州、下河、初平、登丞,還有雲州騎兵……這幾處的領兵權,是他祖父和父親用血液和性命換來的,本該保國公府數代殊榮,可就這麼替別人做了嫁衣裳。」
長公主閉了閉眼,似是不願回想:「那一年半的時間,國公府里的酒罈子都能壘成一堵牆。他活得渾渾噩噩,政事上只能算是平庸。」
「玉翠姑娘,你不是官場里的人,不知道裡面的利益要害。僅僅平庸是遠遠不夠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阿元之前已經露頭,得意有人捧,稍有不慎,也會從萬丈高樓跌下。」
「牆倒眾人推,人性本就如此,等著看敬國公府笑話的人也不在少數。」長公主緩了下呼吸,「是我一巴掌扇醒了他,強行他灌了葯,把你在他生活中的痕迹都抹掉了。」
長公主道:「我是寧可讓阿元像他父親一樣戰死沙場,也不願他墮落至此,將祖業拱手讓人。」
話到此處,長公主看向玉翠:「所以,也請姑娘能體諒本宮。你確實不該在他的生活中出現了。」
……
「小翠,小翠,你別不說話呀!到底怎麼樣了?你見到那姓賀的了嗎?他怎麼說,還要和那徐三小姐成親,不肯對你和珠珠負責?」
芝蘭堂內,何佩蘭一見玉翠回來,就圍在她身邊,著急地問個不停。
玉翠失魂落魄,都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是怎麼走回來的。她腦袋裡反反覆復都是長公主的那一番話,愧疚得心都一陣陣發疼。
「佩蘭,」她勉強扯出一絲笑,朝何佩蘭輕輕地搖頭,「不要再問了。以後,我不想再去打擾他的生活了。」
「那珠珠呢?珠珠怎麼辦?總不能一直沒爹吧?」
想起女兒,玉翠心頭柔了下來,她輕聲道:「珠珠以後會明白的。」
「小翠,小翠!」何佩蘭眼睜睜看著那人失1了魂一樣往後院走。
晚間,一燈如豆。
珠珠已經睡著了,玉翠在榻邊收拾包袱。
何佩蘭看著她的舉動,小心地問:「小翠,你真的要走呀?」
「嗯。」玉翠手下動作沒停,低低應了一聲。
「別啊,咱們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再碰上一次。這麼快就要走了嗎?」何佩蘭先是不舍,隨後磨牙替她罵起賀元來,「我就知道男人每一個好東西!那個姓賀的尤其壞!有了新歡就忘了舊人,一點兒擔當都沒有」
玉翠動作一頓,側頭看她,溫柔地說:「佩蘭,其實這並不是他的錯。也許……也許我和他就是命中注定的有緣無分罷。」
她將鬢角垂下的碎發拂至耳後,低了頭繼續收拾行李。
何佩蘭見她去意已決,也不忍她再在傷心之地多留,不過因著私心,還是忍不住央求了句:「小翠,你當陪陪我,再多留幾日好不好。十天……不,五天也行。」
玉翠愣了片刻,抿唇低聲應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