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番6

正番6

賀元駕馬疾馳,抵達芝蘭堂門前,立刻勒緊馬繩,翻身下馬,大步衝進去。

「翠娘!翠娘!」

他雙目赤紅,聲音發顫。

「喊什麼喊!」內間的帘子一掀,何佩蘭皺眉走了出來。

一見來人,她便陰陽怪氣地諷道:「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喜新厭舊的賀世子吶!今兒不是您的大喜之日么?怎麼不去和您那嬌妻徐家小姐拜堂成親,還來找小翠做什麼?」

她譏笑了聲,嗓音又尖又長:「難不成,賀世子您還真想左擁右抱,坐擁齊人之福?」

賀元直接無視其冷嘲熱諷,暗紅的眸子盯住她,逼近了咄咄問:「翠娘呢?」

「現在知道後悔了?我告訴你,晚了!」

何佩蘭迎上他嗜人的目光,絲毫不懼,「早知今日,之前你幹什麼去了?小翠給你生了個女兒,你知不知道?她們母女滿心歡喜地想去見你,可你呢?你做了什麼?」

女兒?

在聽到這個字眼的時候,賀元瞳孔猛地一縮,恍惚間,外界一切聲響,似乎都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屏蔽了。

腦中模糊浮現張稚幼的面孔,他連呼吸都緊張到滯住,那個圓臉蛋的小姑娘是他和翠娘的孩子?他們的……女兒?

這邊,何佩蘭還在恨恨地罵:「你要娶妻,你陪著徐家小姐,小翠她連你們國公府的大門都進不去!你幾時關心過她們母女的死活?如今又來惺惺作態給誰看,真是噁心!」

在何佩蘭一聲高過一聲的譏諷中,賀元的面色越來越蒼白。想起翠娘和孩子,他的心裡就如刀絞一般陣陣疼起來。

何佩蘭句句不留情:「賀世子拋妻棄女,真是我等『楷模』。看來這做官,不光要有背景才能,還要狠得下心腸,行得了惡事才行!」

「夠了!」他厲聲喝斷何佩蘭的話,眸中的紅血絲攀得越密,「我問你,翠娘人在哪兒?!」

「在哪兒我不知道,反正不在芝蘭堂。」

見到面前人癲狂欲瘋的樣子,何佩蘭只覺心中一陣快意。小翠這幾日的傷心,還都不是拜這位所賜!如今老天有眼,輪到姓賀的也嘗嘗傷心的滋味,還真是暢快!

只可惜……可惜小翠不能親眼見到這人狼狽的模樣了,不然何佩蘭都得高興到放幾掛鞭炮來慶賀慶賀。

她剛要揚唇快意地笑,忽地脖子被人掐住,腳尖一下子離地。

血流不暢,呼吸困難,何佩蘭從脖子到臉都活生生憋成了豬肝色。

「賀元……你……你這個……瘋子!」她斷斷續續地罵完這句,拼了命地掙扎,一面還忍不住怒瞪向面前人。

賀元眼尾猩紅,嗓音陰沉地威脅她:「何佩蘭,我再問你一次,你可知道翠娘去哪兒了?」

「你做……」

夢字還沒罵出口,賀元便陰測測提醒:「王潤在西北軍做軍醫也有兩年多了,我若沒記錯,開春便能調回京了罷?」

何佩蘭一下子變了神色,拚命地捶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艱難地從嗓子眼擠出音:「賀元,你這個王八蛋!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這取決於何大夫你自己。」他陰冷的嗓音寒幽幽響起,就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掐著她的脖子死死按在門框旁,「你若迫不及待想給王潤收屍,我成全你,否則——」

他冷笑了聲,何佩蘭立刻領悟了他的意思。

「何大夫,我的耐心可不多。」賀元面色陰鬱。

「西北那邊眼下的主帥是周小侯爺,」何佩蘭惡狠狠地瞪他,「賀世子您別以為,人人都似你一樣,不擇手段,奸險狡詐!」

「那你可打聽過,那邊的幾個副將是何人推舉過去的?」賀元幽冷的嗓音劃過何佩蘭耳側,「你若不信,大可以拿你那情郎的命好好試一試。敢么?何大夫——」

何佩蘭臉色灰白,雙肩塌了下來,嘴唇慢慢地動了幾下,吐出一個地名。

*

靈峰山,落月潭。

賀元狂奔向遠處的那口水潭,荒草萋萋,水面平靜,四周全無一個人影,連鳥雀都看不見。

「翠娘……」他低喃著,踉踉蹌蹌地走到湖邊,視線仔仔細細地掃過岸上每一處,最後又看向湖面。

沒有。

他朝思暮想的人沒有蹤影。

他手腳冰涼得厲害,唇色失了血色,身子戰粟著,幾乎站不穩。

「翠娘,翠娘!」他瘋了一樣,雙目猩紅地對著湖面聲嘶力竭地喊。

一聲又一聲,直到喊到嗓子沙啞,卻並沒有一個迴音。

他背倚著岸邊的枯木,微微佝僂著,才勉強支撐著站穩。

低垂的視線里,一片不起眼的布料映入眼帘。

那布料巴掌大小,淺藍綉蓮花紋,勾在岸沿生長的一小簇低矮的荊棘叢,一半勾在荊棘下半截的豎刺上,一半浸入水中,濕漉漉地暈成了暗色深藍。

賀元呼吸緊促了些,踉蹌著走近,彎腰小心撿起那片衣料,攤在掌心,細細辨認。

時間的流速好像突然間慢了下來。

賀元能清晰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就像戰時的鳴鼓,急促到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衣料,他並不陌生。

那天去芝蘭堂,見到的就是穿著綉蓮紋裙裾的她。今日府門前的那一瞥,她也是穿著同樣的衣裳。

她走了?

他的翠娘已經又像五年前一樣,循著水紋,回去她的故鄉?

回去那個他終其一生也無法抵達的遙遠地方?

失而復得,又很快失去。

賀元不知道命運為何如此戲弄人。

掌心的濕布微涼,他平攤的手掌慢慢收攏成拳,緊緊攥住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翠娘,翠娘……」

他不停地低喚著這個名字,聲音啞得不像話。

日頭下,澄碧的潭面水波粼粼。

他想起那晚,她就在他的眼前,被漩渦急卷而去,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第一次,第二次。

似乎這湖也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在誘著他也往湖心而去。

那瞬間,所有的理智轟然倒塌,他下了水,平靜地往湖中央走。

翠娘,能見到你嗎?這一生……還能再見你一面嗎?

湖水越來越深,及膝,沒過腰部……他腳步未停。

「翠娘……」他低頭輕輕吻了吻掌心的那塊碎布料,眼神變得很溫柔。

深秋冰涼的潭水浸濕胸前的衣裳,賀元眼尾紅得像是染上血痕,目光卻柔和極了:「翠娘。」他最後低低喚了一聲藏在心頭多年的那個名字,緩緩閉上眼,那個眷念已久的身影在腦海中清晰浮現。

「阿元!——」

腦海中那道熟悉的音這麼喚他。他心神一顫,唇邊浮現淺淺的笑意。

岸邊不遠,找回失物的玉翠驚愕地看著湖心那熟悉的身影。

他不是……應該正在和徐小姐拜堂成親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玉翠揉了揉眼,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可懷裡抱著的珠珠也明顯看見那人了,好奇地小聲問:「媽媽,爸爸是在洗澡嗎?」

珠珠聽幼兒園的強強說過,他爸爸小時候住鄉下,可厲害了,除了冬天,都會在門前的小池塘里,扎猛子游泳洗澡。

珠珠吮著小指頭,開心地想,原來她爸爸也很厲害。不過,她有點擔心,水那麼冷,爸爸會凍感冒。於是她拉拉媽媽的衣裳:「媽媽,玩水不好的,咱們喊爸爸上來吧。」

玉翠望著湖心那抹熟悉的身影,早已錯愕到無言,她當然不會像女兒一樣想得那麼無厘頭。

她隱隱能猜到,他是來找她們的。

他不成親了嗎?還是……還是他打算兩全其美。

玉翠心情複雜,可當看到他漸漸身子往下沉,是真的嚇到了,尖聲喊起來:「阿元!阿元你幹嘛!你快上來啊!」

她放下女兒,扔掉包袱,往湖裡沖。

論游泳,她是一把好手。感謝游泳業餘愛好者她老爸,她從小暑假泡在游泳池裡,潛泳蝶泳自由泳都拿過小區友誼賽第一。

湖中央,日頭倒映出一個波動的橘紅橢圓。賀元就在那橘色旁邊,他恍然間以為自己是產生了錯覺,才能聽得朝思暮想的聲音。

可水面嘩啦啦的聲音卻無法忽視。

他回過頭,碧色的潭水中劃出一道極快的影,像是一條游魚。

還沒來得及細辨那東西為何物,「嘩啦」一聲水響,水珠四濺,一張熟悉的臉從水裡鑽出,正對著他。

「你要幹嘛?你快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玉翠氣喘吁吁,頭髮濕漉漉地垂下來,水潤潤的眸子望著他,聲音隱隱帶了哭腔。

「翠娘……」

賀元怔怔地看向面前人,伸出手輕輕碰向她臉側,就像是對待脆弱的水中花鏡中月,那麼小心。

指尖是溫熱的肌膚,不是幻覺,不是他的臆想。

賀元氣息微喘,用力地抱緊面前人。

「翠娘,翠娘……」他不停地吻著她的發,吻著她的額頭。

玉翠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弄懵了。她頭腦很清醒,岸上還有位小觀眾——他們的女兒珠珠。這樣明目張胆地在小孩子面前親密,玉翠總覺得心裡怪怪的。

「阿元,阿元你放手,不要這樣,」她掙扎了下。

「不放手,」他按住她雙手,炙熱的吻落在她頸側、耳垂,嗓音沙啞而執拗,「我再也不要放手,翠娘,你別走,別走好不好。」

這個問題,可能上岸再討論更好,玉翠默默地想。她剛張嘴要跟他說,溫熱的氣息便貼了上來。

想起岸邊她剛五歲的天真純潔的女兒,玉翠總覺得自己在做壞榜樣。媽呀,她平時連看電視有吻戲,都會找借口把珠珠支開,或者直接「咻」地一下調到卡通台。

現在她這個做媽媽的,要在小孩子面前親來親去嗎?這太離譜了,玉翠接受無能。

「阿元,你……」

她好不容易支吾出幾個字,那人卻得寸進尺地吻得更深了。

等漫長的吻結束了,小區首屈一指的游泳健將,自詡浪里白鰱的玉某翠,已經腿軟到要靠人扶才能站穩。

罪魁禍首毫無悔意,正鼻尖對著鼻尖,額抵著額,眼神溫柔地望向她。

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輕撫著她腦後的發,喚一聲她的名字,吻就落下一次。

玉翠被親得氣息不勻,還記掛著岸邊的女兒,她癱軟在他肩頭,聲音軟得不像她自己:「珠珠、珠珠還在岸上,我們先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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