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懼(二)
接連沉寂了兩日的坤寧宮,不!是沉寂了整整兩年的坤寧宮,因那一雙澄凈眸子的睜開,掀起了陣陣波濤。
桑汀整個人都懵了。
有好多異域的陌生人圍過來,又是哭又是笑的,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看大慈大善的觀音菩薩,她們一直在喚「皇後娘娘…」
桑汀驚訝不已,腦子頓頓的,慢慢偏轉了視線,眼角餘光瞥到身上的牡丹織金錦雲被,還有正紅色雕花門窗,其餘的,入目即是華貴典雅的物件,再瞧這一應布置,她終於慢半拍的反應過來。
——這是皇后住的坤寧宮。
她兒時常進宮找姨母婧妃說話,跟皇表妹玩樂,來過一兩回,不會記錯。
知曉自己身處何地后,再聽這一聲聲的皇後娘娘,桑汀竟有些心驚膽寒。
此時身邊的老人家朝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又小心的扶她起身,嘴裡仍是「娘娘,娘娘」的喚。
桑汀木訥的由著她,一時忘了動作,這個身子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方才醒來,思緒也慢吞吞的。
一要去想什麼,頭就開始疼。
可她分明還記得,當日是因為父親被陷害的冤案,左右求情,進宮尋姨母商量對策,不料才到姨母宮裡半刻鐘,宮外便傳來夷狄百萬大軍兵臨城下的噩耗,更傳來要安和公主親自送降書出城,以此來換將士不死的消息。
眼看大晉百年基業便要毀之殆盡,都城內守衛的御林軍不過五萬,太子一干人不甘就此落敗,決心將計就計,欲假意臣服,借著送「臣服大禮」的時機取敵首級,暗殺夷狄王,再聯合被俘虜的將士反擊。
但公主,是一定要出城的,夷狄王指名要的安和公主,就是姨母的女兒,她的表妹。
然而那時候姨母最先看向她,眼神暗含深意。
姨母說:汀汀,眼下證據還不足以證明你父親的清白,他關押在牢獄中受審,一直拖著到最後只會拖垮身子,如今國.家危難之際……若是你能為大晉效一份力,也是立下大功,到時皇上不僅能網開一面,還能保你父親日後官運亨通,保桑家昌盛不衰,桑家無子,只有你一個姑娘,此番要怎麼做,全看你了。
話已至此,她怎麼會不懂是什麼意思。
到底是親疏有別,姨母為保全親生骨肉,這是要她捨命代替表妹,主動去當這個誘餌!
兩軍對陣,戰場上刀劍無眼,更何況還有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夷狄王……
大晉上至八十老嫗,下至三歲孩童,誰人不知夷狄王性情古怪,殘忍暴虐,那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十足十的惡.鬼!
更有傳言他最喜凌虐女子,從未有女子活著走出他的營帳,此番特要公主去送降書,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她好怕那個夷狄王。光是聽到這三個字便已白了一張臉,再要去到他面前,簡直比把她放到油鍋里煎炸還難熬痛苦千倍萬倍。
可是……
還能怎麼辦呢?
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母親生她時難產而死,十四年來,父親沒有續弦再娶,當爹又當娘的拉扯她長大,這兩年身子骨不硬朗了,哪裡經得起牢獄之災?
父親是她唯一的親人。
此番冒險去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畏縮不前,到最後無論戰局如何,他們桑家都萬分艱難。
桑汀咬牙,走出了城門。不斷默念祈求上蒼保佑,祈求一切順利,祈求暗衛刺殺成功,保住她小命,保住父親。
哪知道才走到夷狄王身邊,她雙腿一軟,竟不受控制的往那個男人身上撲去,緊接著後背傳來一道刺痛。
最後,跌入一個冷硬的懷抱。
她再沒了意識。
可如今又是怎麼一回事?
桑汀剛要深想,腦袋就像被人錘了一般的疼,她不得不止住思緒,借著其阿婆的力,坐起身,靠在床榻上。
「娘娘,皇上馬上就過來了,您身子還有哪處不舒服?渴不渴?餓不餓?」
桑汀防備的看過去,看到其阿婆慈愛的臉龐,她唇瓣囁嚅了下,一個「渴」字還未說出口,便聽得殿外傳來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
她緩慢抬眼望過去時,那抹高大的身影急速來到榻邊。
男人身量修長,身形挺拔而健碩,著一席天子冕服,朝冠上的珠簾因急促的步伐而前後晃動個不停,在悅耳的碰撞聲中,桑汀定睛一瞧,看到了男人俊美異常的臉龐,高鼻深目,有著不同於大晉男子的冷硬剛強。
其阿婆立馬起身,與身邊十幾個宮女齊齊躬身行禮道:「參見皇上,奴等恭賀皇上大喜!」
桑汀卻是瞳孔一縮,狠狠打了個冷戰。
夷狄王?
怎麼會是夷狄王!!
要完!!!
出城那日她匆匆瞥過一眼,那人身著金色鎧甲,手執長.槍,五官深邃透著陰冷凌厲,只一眼,她就嚇得咬破了下唇,那面容也深深刻在了腦海里。
如今那個令人生怖的夷狄王,與眼前這個神色焦灼的皇帝漸漸重合,霎時間,桑汀眸中漾滿了盈盈水光,藏在錦被下的手兒因恐懼而攥得死緊,指甲鉗進了手心也毫無知覺。
稽晟疾步趕過來,就是瞧見小姑娘這副淚眼汪汪的模樣,且嬌且怯,分外招人心疼,他眉頭忽而一蹙,眼神犀利的看向其阿婆:「怎麼回事?可有誰怠慢了她?」
其阿婆慌忙垂頭,「老奴惶恐!奴待娘娘如皇上,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稽晟冷眼掃過這十幾個人,轉身時才斂下凌人氣勢,卻見小姑娘顫抖著身子,邊掉眼淚邊往床榻里側挪去,不斷搖頭,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驚嚇。
他神色一怔,心頭湧上心疼不忍,正要坐下寬慰兩句。
桑汀忽然失聲尖叫:「別,別過來!」
話音落下,眼淚似掉得越發凶了,瓷白的小臉上不光有淚水,更有顯而易見的抗拒和害怕。
桑汀用盡了力氣,拖著這俱虛軟無力的身體往裡邊挪,直到了牆角,再無可退之地,她將自己蜷縮成一小團,抽泣著開口:「別過來……別殺我!求求你,我是被逼的……別過來,別過來…」
見狀,稽晟的臉色不由得陰沉下來,輪廓分明的側臉崩得極緊,是在壓著那股子猛然竄上來的躁怒。
他輕咳了一聲,嗓音低沉醇厚:「不會殺你。別——」
誰知這話反倒叫小姑娘抖得更厲害了,那淚珠子越掉越多,好似他開口便是要吃人。
未說完的話語就此頓住,稽晟思及昨夜的夢境,不知不覺間,垂下身側的大掌攏成拳,指關節發出嘎吱脆響。
——從前,她分明是會笑著拉住他袖子的。
殿內氣氛就此凝滯,十幾個人不約而同的撲通跪地求饒:
「求皇上息怒!求娘娘開恩!」
「求皇上息怒!求娘娘開恩!」
桑汀哭到嗓子啞了,再說不出一句話,視線朦朧,卻還清晰看到男人負手立在榻邊,就在她面前不到兩步的距離,就那麼看著她,一言不發,周身氣息凜然。
她后脊背一陣發寒,像是爬上了一條陰冷的毒蛇,她不敢看他!
因太過畏懼而顫抖不已的身子將要痙攣一般,失了知覺,桑汀本能的抱住自己,把頭埋到錦被裡。
小小的一團,可憐得不行。
稽晟聽著被子里嗚咽聲,眉頭緊鎖,仿若有一隻小手絞在心上,擰得他心口發悶,堵得慌。
他到底是什麼都沒做,竟就這般畏懼。她到底是什麼都不曾記下。
半響后,稽晟終於沒脾氣的,退了兩步,臉色實在陰沉得緊,最後視線落在跪了一地的下人上。
「都跪著做什麼?」他聲音還算平和,熟悉的便知道,這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好:「都起來服侍娘娘,其阿婆,你知道該做什麼。」
其阿婆神色一頓,連忙叩頭領命,這才敢起身。
稽晟則沉著臉,退到百花圖屏風后,揮手吩咐隨從去叫太醫院院首過來,而後眸光微凝,透過縫隙看進去。
桑汀一直保持著那個自衛的姿勢,直到其阿婆輕輕拍她的後背。
「娘娘,別哭了,您才大病初癒,再哭就要哭壞身子了。」這麼說完,其阿婆壓低了聲音:「皇上出去了,您出來透個氣,別悶壞了。」
桑汀瑟縮了下,膽怯的抬起頭來,面前只有這個和藹的老人家,和幾個忙活的宮女,那股壓迫氣息忽遠忽近,可只要不在眼前,她就沒有那麼害怕。
桑汀目光獃滯的,久久回不過神,一雙好看的杏兒眸哭得紅腫,粉面如洗,似被雨打的小嬌花。
其阿婆給她抹去眼淚,只輕輕嘆息一聲,不言不語的陪著她。
過了好久,桑汀才遲鈍的扭頭看向其阿婆,她在猶豫,在遲疑,最後還是聲音沙啞的問:「你喚我皇後娘娘?」
「是啊,您是大王親口定下的王妃,按照大晉的說法,就是皇後娘娘。」其阿婆笑著說,眼角皺紋顯得和藹可親,莫名叫人卸下心防,「兩年前,您為大王擋了毒箭,救了大王一命,大王也救了您一命,可是那毒太要命了,這兩年您昏迷著,都是由太醫解毒,如今您總算好了,是好事呢。」
「救……救?」桑汀震驚得說不出話,她明明是被迫著去當了這個誘餌,是要去刺殺夷狄王的,怎麼最後變成這樣了?
她心底的驚疑層層堆疊的同時,其阿婆回憶說:「當年戰勝后,大王收服晉國,一統夷狄諸部,新立了東啟國,國都就定在江都城,如今已是東啟二年了。」
竟是這樣的。
短短兩年什麼都變了。
桑汀眼中又湧上濕意,不甘心又傻氣的問:「你是騙我的嗎?」
「好孩子,老婆子騙你做什麼?」其阿婆眉慈目善,誠然沒有騙她半句,「皇上疼著您呢,這兩年都是他精心照顧著您,您別怕,有話好好說,他脾氣不好,您一味躲著他避著他,只怕要惹怒了他。」
聞言,桑汀看向其阿婆的眼神里又多了幾分防備。
那樣可怕的一個人,試問她怎麼能不躲啊?
且她又怎知這個夷狄王到底是存了什麼心思?
明明知道她是大晉派去刺殺他的誘餌,何況當初擋了那箭,真真是她太過害怕,腿軟了,才陰差陽錯——
桑汀猛地一頓,頭有點疼,但她想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會不會,那個夷狄王根本不知道,其實她是去配合暗衛刺殺他的誘餌,是公主替身,他看到的,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對他有恩,所以才這樣的?
然而很快,才將升起的一點希望被無情打破,因為那樣可怕暴虐的男人,殺人如麻,冷血冷情,又哪裡會因這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心善心軟到救她於水火的地步,甚至要給她后位。
經過姨母一事,她知道什麼是人心涼薄險惡,再不敢天真了。
可是父親,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
桑汀喉嚨有些發緊,她伸手扯住其阿婆,聲音很小的問:「大晉覆滅后,其他人呢?他們如今都……都還在嗎?牢獄里的那些…」
她猶豫著,看到其阿婆的臉色變得隱晦。
「娘娘,老奴只是皇上特召來伺候您飲食起居的,旁的事情——」其阿婆為難地別開臉,一句不知曉在出口前,又改了話:「旁的事情,您還要問皇上才好,只要是您開口問的,他都會應下您。」
桑汀抿唇,怔怔抬頭看向正對面的屏風,猝不及防的,對上一雙精深幽暗的琥珀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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